作者:孤独麦客
原本胡真的监军被赶回了长安,朝廷重新选了一个叫张承业的过来,但被邵树德否了,原因是此人对朝廷太忠心——嗯,黑色幽默,因为对朝廷太忠心,所以当不了藩镇监军。
高仁厚也是关西军政集团中,第三个升任节度使的武人。另外两个都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李延龄、任遇吉。
不要小看这种阉割版的节度使,事实上对武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
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穿?邵树德治下的节度使,除了不能组建衙军、外镇军,州县兵数量也要得到他的认可之外,其他真是没的说,威风、富贵是不打一点折扣的。
“既然都南下了,我也南下吧。神都洛阳,还真没去过呢。”邵树德笑了笑,道:“便把铁林军儿郎带过去,吓一吓朱全忠。”
“大帅,可别忘了放归部分土团兵。”宋乐提醒道:“有些人家里去年秋播了,可以晚一些回来。但有人未及秋播,春社节过后要准备春播,这些人得放回来。”
“知道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先南下耍耍。”
第034章 洛阳行营
正月二十五,邵树德在亲兵、侍卫亲军、铁林军的护卫下,通过黄河冰面,抵达了南岸。
“大帅!”一身金甲的符存审上前拜见。
“此番围歼长直军,你在关键时刻投入所有骑兵,再让天雄军南下,非常果断。”邵树德拍了拍符存审的肩膀,赞道。
“此皆大王所定方略。若无此略,我等便是累死,怕也赢不了。”符存审答道。
邵树德大笑,符存审也会拍马屁,关键是拍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战术上的成功,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这仗能打赢,主要是战略定得好。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霍存还不肯降吗?”邵树德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河阳南城,问道。
城池外围的羊马墙已被攻破,壕沟业已填平。最近几日,城内甚至不敢出城袭扰了。
到了昨日,相隔不远的仓城也在连番攻打之下,守将顶不住压力,率五百人投降。
“霍存大肆征发城中百姓,发给器械,上城头戍守。我遣人招降,使者都没能进城,为霍存远远一箭射死。”符存审据实回答。
其实对河阳南城的围攻烈度一直比较低,因为其特殊的地势,很难使得上全力,围困是最好的策略。
一般而言,大军出外野战,随军携带的粮草不足一月所需的情况下,是不建议攻入敌境作战的。正常情况下,主将都会尽量筹备三月所需粮草,然后后方再不断转运,这就是一方军败,另外一方总能缴获许多粮食的主要原因。
守城作战,只要不是太穷,食品储备量肯定要超过三月所需,半年、一年都不在话下。但如果城内人口数量太多,而城池又不够大的话,还需要在外修筑仓城,储备粮草、器械,与城市本身互为犄角之势。
河阳南城有多少粮食,现在差不多弄清楚了:仓城缴获了五万余斛粟麦,还有一大批器械、伤药、篷布、工具等物资,据俘虏交代,南城内存了更多的箭矢、伤药、器械,粮食相对少一些,可能只有四万斛,考虑到官员、军士、百姓加起来人数上万,城中粮草应该只够四个月正常所需。
四个月,其实也不少了,坚持到大河化冻绰绰有余,或许这便是霍存的底气。
“此城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勿要硬来。”邵树德说道:“便是土团乡夫,死伤多了也很可惜。”
河阳及邵州王屋、河南府河清共出了七万乡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军事经验,毕竟农闲时的训练和真正的战争是有很大区别的。有人在农闲训练时射箭贼准,结果上了阵紧张得不行,大失水准;有人平时自夸勇武,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结果上了阵尿裤子,这都是有可能的。
这次大举南下,是河阳百姓多年来第一次真刀真枪与敌人干仗,提升非常巨大。如果再有几次大规模、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提升,民间尚武风气会更加浓郁,最终都会体现在战斗力上。
不能让他们在还没成长起来之前就大面积挂掉,这不值得,也很影响农业生产。
“那便继续劝降?”符存审问道。
“我听闻符将军足智多谋,喜谈兵事……”邵树德笑道。
符存审有些惭愧,道:“年少时慕豪侠,喜兵书,好勇斗狠,让大王见笑了。”
符存审年轻时在乡里游荡,性格豪迈,悍不畏死,非常向往古时的豪侠。又酷爱读兵书,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与人吹牛,各种兵法讲得头头是道,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
其实吧,那时候他也就是军事爱好者水平,没有实际领兵的经验。但在乱世,名气是可以变现的,巢乱来临的时候,豪强为自保,出钱出粮募兵,给了符存审第一桶金,然后得以投靠光州刺史李罕之,征战中不断学习、充实自己,水平与日俱增。
现在的符存审,指挥几万人打仗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了,他证明了自己,后面就会得到更多出头的机会。
“无需自谦。”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丧乱之时,李光弼守河阳,可有借鉴之处?”
符存审熟读兵书,古代战例都了解,别说本朝发生过的事了。他稍稍思索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问道:“大王之意,欲打退梁人水师援军,令霍存绝望,再招降之?”
相州之败后,郭子仪被撤职,朝廷令李光弼守东都,抵御史思明。李光弼到洛阳后,认为自己兵少,贼众势大,守不住洛阳,于是决定退往河阳三城,从侧翼威胁东都。
后来就发生了契丹人李光弼、粟特人李抱玉合力守河阳,先派大将、羌人荔非元礼,击败叛将、汉人周挚,然后再迫退突厥人史思明的离谱又精彩的战事。
“……光弼先贮百尺长竿数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毡裹铁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进,须臾自焚尽。又以叉拒战船,于桥上发砲石击之,中者皆沉没,贼不胜而去。”
简而言之,李光弼提前准备了很多长杆,固定在浮桥一侧,阻止贼船靠近,以防他们的纵火船顺风飘过来,烧毁浮桥,然后又用砲车在中潬城及浮桥上抛射石弹,将敌船打沉了一部分,吓退了贼军。
当然这也是欺负史思明没有水师。不然的话,以投石机那可怜的射程,是干不过专业战舰上的巨弩的。
“李武穆之策,当活用之。贼人有战舰,却比史思明强多了。如何迫退梁人水师,至关重要。只有让霍存感到后援已绝,他才会放弃抵抗,甘心投降。”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王之命。”符存审应道,眼角余光状似无意地瞄到了邵树德身后一人。
亲兵都副将符彦超,刚刚十七岁,符存审的长子。
十七岁的少年郎,无论多么惊才绝艳,除非在临时组建的新部队或缺乏军事人才的农民军里,不然很难在一个拥有成熟体系的历史悠久的军事集团中出头。
但如果有人超拔,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王的亲兵,可不仅仅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事实上这还是学堂,批量培养下级军官,还与夏王亲厚,很容易就能得到出头之机。
去岁夏王征申、光、寿三州,募了一万蔡人新卒,一千亲兵中的五百人就得到了机会,出任各级军官。亲兵十将郑勇更是一跃而为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统领万余兵马,兵权极重。
这是什么?这是恩典,是信任,符存审性格笃厚,当然感激了。
“好好打,河阳不急。”邵树德看着南城外挖掘的整整三道堑壕,道。
符存审是稳重的,以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归德军为骨干,辅以大量无甲土团乡夫,死死围困住了霍存的保胜军。
现在洛阳局势已定,白司马坂、平洛城也没必要守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又解放了出来,兵力就更雄厚了。
这个要塞,拿下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日,邵树德率大军南下,抵达洛阳北郊,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亲自出迎,封渭、马嗣勋、段凝等文武将佐相随。
“新安县是个什么情况?”行走在杂草深深、破败腐朽的神都洛阳之内,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贼将徐怀玉纵放数千人出城,已为马将军遣人收拢。”高仁厚答道:“走了这么多人,城中粮草应还能坚持半年左右。”
“高都将是何方略?”邵树德问道:“新安县不克,总不是个事,如何拿下此城?”
“攻城、劝降两策并用。”高仁厚言简意赅地答道。
“这个方略是对的。”邵树德鼓励道:“素闻高都将擅攻心,于川中屡建奇功,今拭目以待。”
洛阳战事大体结束后,高仁厚出镇洛阳,怀州行营解散,各军的隶属也重新进行了调整。
邵树德刚刚决定,组建洛阳行营。
高仁厚已经当了节度使,不适合再担任洛阳行营的主帅,故由李唐宾担任洛阳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副之,原河洛经略使衙门解散。
武威军使卢怀忠担任行营都虞候,归德军使符存审担任行营排阵使,天雄军使臧都保任行营先锋斩斫使,飞龙军使契苾璋任行营游奕讨击使,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任行营供军使。
这是几个主要官职,下面还有一堆中下层职务,限三月之前堆满人,衙门开始运转,囤积钱粮、器械、役畜、车辆等各种战争所需物资。
打了这么多年仗,哪个人管理后勤井井有条,哪个人出谋划策厉害,哪个人熟知山川地理,哪个人善于协调关系等等,基本上都清楚了,或者说每个方面大帅都有用得惯的一批心腹将佐团队,行营运转所需人才相信很快就能借调、招募完毕。
军事方面,洛阳行营暂辖天雄、赤水、归德、武威、定远、顺义、护国这七支整建制的部队,外加飞龙军左厢、豹骑都、马嗣勋部降兵等零散部队,账面上有约七万人。
铁林军、河源军、玉门军、保义军暂不编入行营。其中,河源、保义、玉门三军留守河阳,防备河东、魏博。
关北蕃兵,出战很长时间了,伤亡也不小,除了跟随梁汉颙东奔濮州的那部分外,余众罢遣,各归各家。
不过,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已征调了一万回鹘、吐蕃、羌、嗢末、鞑靼等杂七杂八的兵马,连同其家人,一起东行。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募洮、阶、成、岷等州羌种万余帐东行,前往洛阳。
新上任的廓州刺史孙进德禀报,他与当地驻军及诸部落头人相商,募吐蕃一万户东行洛阳。据闻,青唐吐蕃闻赞普募兵,“载歌载舞,喜不自禁”——真是扯几把蛋。
不管怎样,蕃兵,无上可汗真的太多了,完全没必要逮着一只羊薅。
至于铁林军、侍卫亲军,邵树德攥在手里,打算亲自微操。
第035章 准备与拉拢
洛阳还是有一些百姓的,但就分布来说,并不是狭义上的河南、洛阳二县,事实上偃师、缑氏、巩这几个伊洛盆地内的县多一些,几乎占了原本三万余户百姓的一半。
此外,洛水河谷的长水、永宁、福昌、寿安以及属于虢州的卢氏,伊水盆地的伊阳、陆浑、伊阙也有一些百姓,都是张全义、胡真时代陆陆续续收拢安置的。
但总体而言,洛阳周边是精华,其他的都很少,洛南三关以外诸县,基本可以说是人烟稀少,凋敝非常了。
高仁厚镇洛,治下不过十县(含河清)。他不管政务,一门心思发动战争,地方上的事务全由封渭主导的文官系统负责。
这是一种高姿态,也是一种政治智慧,可见老高也不是啥都不懂。
邵树德找人询问后,得知高仁厚长子已逝,便录其长孙高铣为虢州卢氏令。高铣今年才十七岁,去长安考过一次进士,水平一般,没考上,能当卢氏令,确实是照顾了。而且,今后政务上只要不捅大篓子,任用有才能的下属,还是有极大的升迁可能的。
“大帅,邵州之废,可需再斟酌一下?”洛水河谷内,跟着邵树德巡视地方的洛镇节度副使封渭问道:“五个县呢,一堆官员调动。”
“无妨。邵州之设,本就为了战事服务。而今河洛、河阳战事已近尾声,没必要了。”邵树德说道。
罢邵州,是他刚下的命令。所辖诸县,也被重新调整隶属。
其中,垣、硖石二县归陕州,崤县省入渑池,王屋、渑池二县归河南府,如此一来,洛镇实际辖县将增加到十二个,有五万多户、约二十万百姓,算是有点模样了,虽然只有国朝鼎盛时期户口的一个零头。
邵州官员,有的到外地任职,有的则调到河南府。邵州是下州,而京兆、河南、太原是府,他们调过来,品级并不会掉。
比如,邵州刺史梁之夏就会调到关北胜州当刺史,胜州现在是中州,故其官职由正四品下变成正四品上。
别驾司马邺则升任河南府少尹,由从五品上变成从四品下。
邵树德赏识的王雍调到河南县任县令,由正八品下的畿县丞,一下子升任正五品上的京县令,简直是一步登天,算是农学系统最长脸的一个了,带动示范作用十分明显——长安、万年、太原、晋阳、河南、洛阳六县,谓之京县,官阶普遍高配。
“大王既有此意,某自然欢喜。”封渭笑道。
他明白,邵树德给他划拉的几个县,都是近几年大力发展,编户了很多蕃人的肥县。诚然,比起天宝年间,这些县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有所不如,但胜在发展快啊,再给他们十年时间,说不定就达到天宝年间的繁荣程度了,毕竟移民了那么多人,还搞了均田制,农牧并举,其实油水很大的。
“河南府现在也二十万人了,好好做。”邵树德说道:“你看这些地,全都荒着,太可惜了。”
他们这会所在的位置是寿安县(今宜阳县西),洛水南岸,白居易曾有两首《寿安歇马》脍炙人口。
“只要有人,有牲畜,保管整治好。”封渭笑道。
夏军下一步攻哪里,现在还是机密,邵树德没有说,众人也只有猜测。但洛阳行营组建的消息是货真价实的,谁都知道肯定要打了,迟早的事。
封渭打算抓紧开战前最后的时间窗口,讨要各种物资、人才,尤其是后者,官员要尽快到任,取代朱全忠时代的旧官员——事实上不少人已经辞官或逃走了。
一旦战事爆发,河南府肯定承担出丁的义务,届时想做事都有点难了。
“抓紧办事。”仿佛猜中了封渭的心思,邵树德说道:“这会兵力尚未集结完毕,还有时间。”
顺义军还在新安以西,护国军还在河阳休整,武威军亦在河阳充当预备队,赤水军在镇守巩县、罂子谷一带,等待补充战损,天雄军则在伊阙关外扎营立寨,同样在等待补充战损,兵力集结尚未完成,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