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中和二年正月十四,朝廷有旨。果如陈诚所得悉的消息,诸葛爽任山南西道节帅,邵树德任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
得到封赏的并不止他们两个。王重荣之前其实是自封的河中节度留后,还降过贼,这次也给了正式名分确认:河中节度使兼河中尹,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时还任王铎的右司马。他兄弟王重盈是陕虢观察使,这次担任东面都供军使,给东面行营的兵马提供粮饷补给。
拥兵八万却不来勤王的高骈倒了大霉。朝廷罢其都统及其余各使职,从朝廷大义层面来说,他已经没了兵权。下面就看他能不能掌控得了局面了,一个不好,被部将杀了也是寻常。
朝廷大义,有时看似没用,废纸一张。但有了这张纸,真的能减少好多麻烦,压制很多野心家。人心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的。
王处存任京城西北面行营都统,程宗楚任西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任东北面行营都统,杨复光任南面行营都监——鄜坊李帅终究还是没逃得过战争,这次又灰溜溜带兵南下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向邵树德讨回那三万斛军粮。
从朝廷的封赏来看,大伙名义上都升官了。原本就郑畋一个都招讨使,大家是招讨使,但现在最高指挥官已经是都都招讨使,次一级的官便成了都招讨使,真不知道朝廷搞这些花样有什么意思。不会是那帮太监们弄出来的吧?
关东也陆续有一些兵马开来。不过都只有一两千人,各镇皆有,陆陆续续汇集起来,总有两万人上下吧,大部分被归入到西面行营和南面行营,北面行营是一个人都没捞到。不过王重盈给他们送来了一批军械、粮草,倒是意外之喜。
王家兄弟,够意思!
邵树德也抽空回了一趟富平,见到诸葛大帅,自然是一番恭喜。大帅也笑呵呵的,得偿所愿,自然开心。
“树德,某已令仲保率千人南下前往兴元府,先行办理交割。”诸葛爽道:“另有一事,夏州尚有某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其中一些老弟兄,大概百余人,从汝州时便跟着某了,这次一并带去兴元府。留下的军官空缺,树德自己看着办吧。”
“大帅爱重,邵某感激不尽。”这其实是好事,三千军士,都是老兵,把军官带走了,方便你安插自己人。日后只要稍加整顿,就是自己的直属军队,和铁林军相差无几。
邵树德甚至已经想好了,从铁林军中抽调部分老人,然后将陷阵营与这支军队合并,新建一支部队,就叫“武威军”,军额四千,作为夏绥镇的一支外镇军。而铁林军嘛,自然要成为衙军了,番号仍保留,常驻夏州。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就当前而言,最重要的事仍然是征讨巢贼。朝廷给了官,自己总得好好表现一下,体现自己的价值。省得日后有其他好事时,朝中公卿们都想不到自己。
再者,巢众盘踞长安左近,对关中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早点打完,百姓也早点解脱。
与诸葛爽告别后,邵树德去了趟自己在庄子里的住处。
这里放着不少书籍、地图,甚至还有自己写下的各种笔记心得。每次重温一番,都有新的感悟,已经是邵某人固定的学习套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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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一回来刘氏就发现了。
思忖了半晌后,她便整理了一番心情,来到了自家两个小姑的住处,笑道:“今日院中雪景不错,不如去踏雪游玩。”
封绚看了刘氏一眼,心思玲珑剔透的她又怎么可能不懂长嫂的意思。不过想到从兄封隐毅然决然投军出征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这个从妹的照顾,幽幽叹了口气。也就自家小妹年岁较小,还有些懵懵懂懂吧。
刘氏提议,封绚不反对,封都没意见,那么这事基本就定下了。几人指挥着仆婢,在院中清空了一块地方,然后又搬了一些家什过来,弄了个小暖炉,烫了一壶酒,兴致勃勃玩起了投壶的游戏。
投壶,由古代射礼转变而来,多为酒宴上的助兴游戏。本来有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不过自家人玩,倒没必要那么麻烦,玩个尽兴便可以了。
封绚兴致不是很高,于是便做仲裁,刘氏和封都二人各持五筹,对准壶口开始投。
刘氏到底是神策军将校家庭出身,准头还是不错的。五筹投完,以绝对优势赢了封都。封绚看了一眼自家从妹,封都笑了笑,连饮数杯酒,俏丽的脸蛋顿时红透了。
罚完酒三人继续玩。到了后来,封绚推托不过,便也玩了一局,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了,喝了几杯酒后,脸色红润,隐有微醺的感觉,比之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觉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玩投壶须有酒乐助兴,今酒有了,还差点乐。小姑这局却是输了,不若罚唱首曲子好了。”刘氏看了眼脸蛋殷红,额头隐有汗珠沁出的封都,笑着说道。
“唱什么呢?”封都性格较为开朗,年岁又小,经常给人一种烂漫之感,此时听长嫂说要唱曲,也不怯场,立时便问道。
“唱首《别亦难》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邵树德放下手中兵书,靠在胡床背上,闭眼欣赏起了院中的婉转歌喉。
以前一直觉得只有词曲才可以唱,没想到李商隐的这首绝句亦可以唱出番别样的味道。
小娘子的歌喉很不错,曲折柔婉,又感情真挚,就算不是专业音声人,也一定是和人学过相关技巧的。邵树德静静体会着曲中那如流水般的思恋之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结,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说起来自己是一军之主,但生活娱乐和别的将帅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原始啊。去年李孝昌宴请自己,席中颇有几个姿色不错的歌舞姬助兴,还试图送给自己,后来婉言谢绝了。带美人至军中,还能打仗?
“小姑这歌喉……”刘氏听完有些惊讶,同时也有点嫉妒。这公卿世家的女儿们,就是和军校家庭的不一样,比才艺,终究比不过她们。
封绚看了眼从妹,道:“刚才有两个调——”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夫走了过来,道:“我家留后想听一听白乐天的《城盐州》,不知哪位娘子可以唱?”
话是询问的语气,但观其表情,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样子。
刘氏迟疑了下,封都则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回忆曲调。
“妾来吧。”封绚行了个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吾闻高宗中宗世,北虏猖狂最难制……愿分今日边将恩,褒赠韩公封子孙。谁能将此盐州曲,翻作歌词闻至尊。”
邵树德右手跟着节奏轻拍,似在陶醉。这首诗须应关西大汉来唱,不过由小儿女唱来,也挺有味道,反正自己听得津津有味的。
“走吧,回三原。”一曲唱完,邵树德起身,拿上兵书、地图,说道。
“留后,今日便回营?外头那两位娘子娇俏可人,军使不妨令她们……”魏博秋建议道。
“下次吧。战日有期,某要回三原检阅诸军。”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
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屋舍,朝前院走去。路过院子时,邵树德下意识看了一眼,恰与封绚的目光对上。对方一惊,很快低下了头去。邵树德笑了笑,亦为其丽色所惊。
“北虏猖狂最难制……”邵树德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很快便在亲兵的簇拥下,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此番南去,当秣马厉兵,整顿部伍,蓄积粮草,等待天时。
第039章 劝降
“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高祖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与之矣。’乃多以金赂豨将,豨将多降。”
“料敌将!”邵树德认认真真地在兵书上写下三字评语。
战争,是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活动。了解敌将禀性、习惯、爱好以及所处的状态,是为将者的必修课。
挡在铁林军南边的巢将叫孟楷。在伪齐政权中任尚书仆射,是主要大将之一,深得黄巢信重。目前得到的消息,只有两点:一、比较善战,在关东屡胜官军;二、与朱温关系很差。
关于第一点,邵树德没法拿个尺度来衡量。孟楷没参加过西征凤翔府之役,那是尚让、王播主持的。因为他的职务较高,在关中也很少出战,只在去年年底有一次记录,于长安西南面与程宗楚、王处存交手过一次,根据朝廷的军报,“击退贼将孟楷”,也看不出输赢。
不过此事也不用过于纠结。打仗,本来就是实力、运气的综合,正面打呆仗时,运气的成分少一些,除非突然飞沙走石,不然比拼的都是硬实力。在复杂环境下打仗,运气的占比就急剧攀升,说不清楚一个将领的能力强弱,只能将时间维度拉长的五年、十年,或许才可以看得出端倪。
第二点与朱温关系较差就挺有意思。朱温并不是巢军中的高级将领,顶多是中层里排位靠前罢了,与尚让、黄邺、林言、孟楷等人还有段距离。这次从关东回返出任同华节度使,地位可能蹿升了一大截,但还达不到高级将领的程度。
孟楷为何嫉恨朱温?这是个问题。
先不管这些了,研究敌将的事情可以慢慢准备。反正寒冬腊月的,一时半会也不会开战。自己在三原好好练兵就行了。
时间一晃就是三月,至四月底,天气转暖,战争的脚步再次临近。
四月三十,巢军西攻兴平,诸军凭借堡寨厮杀,消耗巢军有生力量之后,退保奉天等县,继续深沟高垒。
在此期间,代北大地上也烽烟再起。
天德、大同、振武、幽州、河东五镇兵马合计三万余人,与李克用五万大军战于蔚州,不利。得胜之后的李克用连连上表请罪,表示自己愿率军前往关中讨贼,然恐大军西出之后,赫连铎、契苾璋之辈袭击留守代北的沙陀老弱。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两攻河中,皆败,遣使向长安求援军、器械、粮草,不应。
刘子敬也带人从绥州回来了,言需大量工匠制作提水车,盖因今年所选开渠之地至少有一半非自流渠,需水车输水灌溉。邵树德想了想,让同官县那边选派数十工匠北返,同时大力招募学徒,培养新的工匠。
强全胜将带新一批募集到的一千三百关中民户前往绥州,都是陆陆续续从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逃过来的,拖家带口,饥肠辘辘。没办法,只能在北面行营控制下的八县府库筹集部分粮食了,这些人今年是赶不上趟种地了,得一直养到明年,其实负担挺重的。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陈判官,朱温那边目前是个什么情况?李详又在做什么?”
“朱温兵少,攻河中数败,已是没有办法。然伪齐竟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可见朱温亦是没甚地位,成弃子了。”陈诚说道。
这个事是人都看得出来。王重荣手握三万大军,兵精粮足,朱温只有一万多人马,器械颇有不足,还要主动进攻,这仗如何打?想比他心中亦很无奈吧。
“李详呢?”
“李详尚有兵万余,与朱温一般无二,目前移屯至华州,同样前景晦暗。”
“可否说得此二人反正?”邵树德问道:“若能反正,可立率大军西进,击孟楷侧背,北面行营主力再南下,定可将孟祥这两万多人吃下。如此一来,巢众只剩十万,形势几为之一变矣。”
“让下邽的周融遣使接触李详,让令狐敬遣使接触朱温。”邵树德命令道。
他现在虽然还不能称夏绥节帅,但周融、令狐敬二人还是归自己节制的。粮饷又掐在自己手里,还有大义名分压着,不听令难道造反?
五月初五,刚刚与大军一起出操完毕,魏博秋来报:京城东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来访。
“邵帅一向可好。”甫一见面,李孝昌就哈哈大笑,道。
邵树德稍稍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眼中有忧色,脸色也不是很好,这会不过强作笑容罢了。
“李都统。”邵树德行礼,道:“屯军数月,贼众不敢北上,甚是无趣。”
李孝昌现在已经不是鄜坊节度使了,身上只有一个东北面行营都统的身份,手下有他从鄜坊带过来的六千兵马,外加归属他指挥的三千多河北军士。
“魏博秋,置酒,某要招待故人。”邵树德吩咐道。
李孝昌闻言有些感动。他现在一个没有地盘的军头,四州之地被东方逵占了,已是有家难回。异日若是讨平黄巢,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个落脚之地。若是入朝为官,那可就惨了,须知今时已不同往日。
酒过三巡,气氛也热络了起来。李孝昌一个劲地倒苦水,说东方逵本是他的部将,去年率军讨贼,东方逵便留守鄜州。可没想到,今年朝廷竟然下旨,让东方逵任鄜坊节度兵马留后,这对刚刚率军南下的李孝昌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差点当场降了黄巢。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那份胆气,也没其他军头那么光棍,降黄巢没前途,作乱又不敢。到了最后,部将们也看出他不是能成事的模样,便失了劲头,再不提此事。
邵树德闻言也只有安慰。他估摸着,李孝昌被撸估计和去年打得太烂有关系。首先出兵就慢了,让朝廷不喜,随后进围长安之役,又一路败逃回富平。后面在高陵县还败于李详之手,损兵折将,竟是一点功劳没有。
这种败军之将,有何利用价值?朝廷下道旨意,直接让部将顶了你的位置,作乱都难。
“李帅如今仍是都统,麾下有众万人,若是立下新功,未必就没有去处。诸葛都统,可不就移镇兴元府了么?机会还是有的。”邵树德敬了一杯酒,说道。
“李某有自知之明,麾下万人,士气不振。若能打得两场胜仗,或可稍稍挽回。然巢军十余万,兵势甚众,如何能敌?铁林军之勇悍,某亲见矣,此事或只能寄托于邵帅身上了。”李孝昌把酒一饮而尽,面色恳切地说道。
“都是朝廷官将,自应相互照拂。”邵树德笑道。
酒席散去之后,陈诚来报:鄜坊节度留后东方逵见前往绥州的民户甚苦,愿捐粮三万斛以助。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这帮鼠辈,争权夺利、见机行事倒是好手,打仗却没一个能行的。不过今后若有意鄜坊四州,李孝昌、东方逵之间的恩怨,倒是可以利用。
五月二十,夏绥左厢兵马使周融亲自前来三原。
“参见留后。”周融快四十了,不过在拜见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邵树德时一点没有忸怩之色,该尽的礼数一点不缺,相当自然。
“周将军乃夏州宿将,老于战阵。方今多事,日后多有倚重之处。”邵树德亲自将周融请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说道。
“铁林军数战数捷,声名播于关中,巢军闻之丧胆。留后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末将亦是十分钦佩。”周融回道。
果然,这个年头别人听不听你的,主要还是看实力。铁林军九千之众,压过任何一支衙军,同时也骁勇善战,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伙又不想造反,只要钱粮按时发下,便收起些小心思,听命于邵某人又如何?
“劝降李详之事如何?”邵树德问道。
“回留后,李详似有所动,然意不坚,亦怕被监军知晓。末将派去的使者并未被加害,李详遣心腹礼送回了下邽。”周融道。
“巢军这个样子,败亡是必然之事。继续与李详保持接触,此事大有可为。”
不杀害劝降使者,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李详这人,应当也不想在黄巢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只要形势稍稍有变,投降反正几乎是必然之事。
“事情要做得机密一些,万不可被巢贼监军知晓。”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