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93章

作者:孤独麦客

萧符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传得多了,假的容易变成真的。

这些个武夫,给假归家的时候,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只是,为何会有胡真欲降这种说法呢?

他是江陵府人,家境殷实,少年习得骑射,远近闻名。后来家里帮运作了一个县吏,妥妥的地方土豪。

黄巢在河南站不住脚,被迫转进南方,胡真入伙。随后转战各地,入长安,与梁王一起反正,再出镇宣武,一直到了现在。

光启二年(886),梁王表胡真为宣义节度使,这是信重的表现,或许也是开始出问题的前兆?

唉,梁王的老毛病了!

以新人压老人,逐步削弱资历、威望较老的元从将领的影响力,确保宣武军中只有他一人的声音。胡真逐渐默默无闻,看着也没什么不满的表现,但真的没有不满吗?

萧符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任由这种风言风语传下去,不然怕是要弄假成真。

“军士们都觉得夏贼冬日还要攻来?”萧符问道。

“大伙都觉得必来。”孙二郎答道,不敢再多说一句,怕节外生枝。

萧符点了点头,道:“回城吧。”

裴迪还没大头兵看得清!

他只看到大河南岸布置了很多兵马,以为可以吓阻贼人,令其不敢南下。可在大头兵的眼里,夏贼这种对手,凶残无比,杀气极重,他不过河才反常呢。

萧符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汴州。

重阳佳节将至,城内还是很热闹的。不少百姓在置办过节物品,商家喜气洋洋。

但也有不和谐的一面。

有税吏一家家店铺催课税钱,商徒表面笑脸相迎,奉上财货,待税吏一走,又破口大骂。

萧符这些日子见多了这种场景。

连年征战,军士死伤颇众,这抚恤要发。而为了补全编制,必须招募新卒,这又是一大笔开支。

事实上到现在有些部队的编制就没补全。

魏博罗弘信这人忘恩负义,借口今岁被李克用祸害,减少了上供的钱粮绢帛。梁王表面宽慰,实则怒气上涌,若不是时机不对,怕是要出兵攻入魏州,再教训教训那帮杀才。

财计困难,不得不加税了!

杜洪投了邵贼,罗弘信减少上供,滑、郑、单、宋等州还被贼军突入,不少农田耽误了粟麦的春播,只能抢种些杂粮,收成受到了影响。

萧符好像听到了某种不堪重负的破碎声。宣武军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上,已经显露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痕。

回到家中之后,他摒退了妻儿,自己一个人钻到了书房中。

静静地坐了一会后,他移开一个柜子,从下面一块可活动的地砖下,掏出一份告身。

“大夫天芝禀秀,霜桂含贞。蔚尔芳猷,每见用和为贵;凛然直气,终能嫉恶如雠……前件官脱迹迷途,投身义路,永除惑志,可奖悛容……代行拙政,留托长才,慰四郡之疲羸,察四邻之劻勷(kuāng ráng)……事须请摄节度使。”

邵树德以朝廷的名义发给他的,一旦投诚,可任感化军节度使,领徐、宿、濠、泗四州。

萧符一直没有同意,也不想背叛梁王,但却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了这份告身。

偶尔思起此事,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夏王是说话算话的,他让你当节度使,哪怕再不情愿,也会履行诺言。

萧符认真剖析过内心,不得不承认,萧遘、萧蘧兄弟在夏王军政体系中的逐步走高,终究还是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夏王找上我,也是看准了这点吧。萧符苦笑一声。

梁王对胡真、朱珍、庞师古等统兵大将盯得很紧,但对他这个无兵的粮料使却很宽容。他女儿嫁给了谢彦章,但葛、谢这对父子说到底地位还不够高,每次都是领偏师,也没被盯着。

找准我来拉拢,夏王真是好手段。

萧符坐了很久,好几次想将这份告身烧了,但总是下不了决心,只好再藏起来。

再等一等吧。

第009章 焦躁

帐篷已经被拆掉,各色各样的物品收到了辎重车辆里。

珍宝、绢帛、纸笔、书籍、被服、席塌、茶具、酒具等等,大人物的排场,委实壮观。

即便是在野地里搭帐篷,那帐篷内陈设、布置的考究与奢华,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而这些,其实已经是邵树德三令五申不许过于奢侈,要朴素一些的结果了。

大人物的朴素,或许与一般人眼中的朴素真的不太一样。

南行的车队之内,邵树德抱着封绚说了一会话。

赵玉、封绚的年纪都比邵树德大,陪伴他渡过了早年的峥嵘岁月。

那会,邵树德只有一个绥州基本盘,夏、银二州才刚入手,还不是特别稳固,内部又有拓跋思恭这种大敌。手底下一堆大头兵,财计艰难,养都养不起,不得不四处就食。

一起走过这些岁月,那是共同记忆,也是情分。

“勉仁越来越老成了,像个小大人一样,莫不是你教的?”邵树德调笑道。

封绚将一块切好的果肉塞到邵树德嘴里,道:“还不是你这个喜欢假正经的阿爷教的,你没看月奴最喜欢学着你的样子么?”

“这……”邵树德一阵语塞。为何每个人都说我面厚心黑?伪君子?

见邵树德发愣的样子,封绚乐不可支。

她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安逸富贵,儿女绕膝。父亲在长安当礼部尚书,兄长在军中为将,还有几个族兄族弟在地方上为官。

家族势力不小,但也没大到让人警惕的地步。

平日里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到寺庙礼佛,或者踏青游玩。男人出征回来了,与妹妹小封一起服侍下,没有任何烦恼。

她很清楚,爱子月奴没有机会当世子,继承那个不敢想的位置,这样其实也不错,何必想东想西呢?虽然父兄曾经隐晦地提过这事。

马车稍稍停了一下,封都提着裙摆登了上来。封绚让开了位置,邵树德伸手一捞,将小封抱入怀中。

一起上来的还有陈氏,邵树德刚刚任命她为龙池宫尚宫。

尚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简单说,管理宫内文簿、名册、宣教,还管宫门、诸阁钥匙,外司有事奏,需及时禀报上来,等等。

总而言之,像是总务部门。

其实陈氏不太想干这些事的。她是个闲散的性子,就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好谁都不要打搅她。

不过人生于世,又怎么可能不受俗世烦扰呢?邵树德贪恋她以前的身份,要她侍寝,她也只能用无奈的眼神满足男人的需索。

现在让她当尚宫,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拒绝。

而且既然答应了,她也会把事情努力做好,每件事都有记录,分门别类,及时处理。

“大王,高都头禀报,已经快要攻破板渚城了,各部伤亡不小。后面还要转攻河阳关,请调河中衙军万人增援。”陈氏说道。

“老高真是个急性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禀报要攻破板渚城了吧?”邵树德笑了。

他想起了印度人喜欢说的“将”,老高“将”了好几次,我倒要看看他还要多久才能破城。

当然老高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攻城,一定不能让敌人增援上来。后世蒙古人破樊城,也是先隔绝了城池的对外通道。不然的话,你这边攻城,那边不断运修补城墙的材料和援兵进来,一辈子也别想破。板渚城对外沟通的渠道并未断绝,虽说梁人援军被狠狠揍了一次之后,再未试图增援,但确实不好打,各部的伤亡应该不小。

“这事我知道了。”邵树德颔首。

宫官只能处理私人事务,这些军情,还是由隶属于幕府的幕僚们来操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像他如今的地位,私事和公事有时候没那么容易区分的。就像他之前给义子邵伦写信,可以说是私事,由宫廷女官帮着处理,也可以说是公事,由幕僚们一手操办。这或许便是国朝历史上宫官影响朝政的重要因素,天家无小事嘛。

“河洛李都头禀报,顺义军攻新安,李铎将军伤重不治。”陈氏又道。

“嗯?”邵树德一惊,问道:“李铎如何战死的?”

“顺义军屡攻不克,李将军亲自带人攻城,重伤而回。”

“他好歹也是一军副使,顺义军七千人马,轮得到他身先士卒?”邵树德有些无奈。

陈氏不语。她只负责奏闻,其他事不管,按照制度来说也不能管,这是军务。

“录李铎子一人,入宫伴吾儿读书习武。”邵树德吩咐道。

陈氏应允。

“承敕宣付”,这是她的职责。只要拟好文件公函,邵树德用印之后,她便遣女史送至王府相关机构,自有人操办。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报,淮贼瞿章再攻安州,其调时瓒部南下御敌,瓒按兵不动。”陈氏继续禀报下一条。

邵树德闻言有些沉吟。

时瓒表过忠心,当然是听自己指挥的。但这事有些难看了,同时也有些影响大局,应该写封私人信件提点他一下。

“知道了。”邵树德说道:“此事我来处理。”

“还有最后一事。积石军李将军报,大军已入西川境,李茂贞急攻陵、荣二州,遣大将杨崇本领偏师守汉州,拒朝廷大军。都招讨使刘崇望下令诸军围攻汉州。”

“嗯,意料之中。”邵树德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乾宁二年九月二十,出巡车队过太阳浮桥,抵达陕州。

这是邵树德宣示威权的第二站:陕西镇,一个刚刚大清洗,被正式纳入统治的藩镇。

※※※※※※

李克用带了三万人马进入幽州地界。

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了两万余骑,与他的义父汇合。

涿州刺史李存进、顺州刺史李嗣源、营平镇遏兵马使刘仁恭亦纷纷带兵赶至幽州,各将兵数千。

一时间,精兵强将云集幽州,李克用大阅诸军,只觉不枉此生。

但回到幽州城后,突然间就接到了一个噩耗:义武军王处存病逝,军中推其子王郜为留后。目前已向朝廷报丧,请授王郜为易定节度使。

李、王两家的关系其实不错,但维系者主要是上一代人,即李国昌和王处存。

李国昌早已过世,王处存也走了,虽说这一代也有姻亲联系,理论上还能继续维持关系,但李克用不敢怠慢,立刻遣心腹谋士盖寓前往定州吊唁。

义武军两州十六县,人口接近八十万,养军三万余,全部动员起来,这个数字还能翻一番,是李克用的一大助力,可不敢轻忽。

“夫君,王氏素与我李氏交好,也不用太过担忧了。”刘氏挥手让张氏退下,安慰道。

张氏就是李匡筹之妻,李克用抢回来后,甚是宠爱。以至于此番出征幽州,他也带在身边,让张氏可以回乡看看,博她欢心。

息子李落落、李存勖也跟了过来。长子李落落本就是武将,要上阵厮杀的,亚子李存勖才十一岁,这次纯粹是跟过来长长见识。

这年头藩帅的儿子可不好当,一般而言都会被培养成武将,即便他们本人志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