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这才是有眼色,有政治敏感性的商人,邵树德很欣赏。
“下个月凉州杜让能还会遣人发送一批牲畜,河阳这边,简直就像个无底洞一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要多少牲畜才能填满窟窿。”
杜氏在听到“杜让能”三字时,神色下意识一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过于紧张。
“不如让赵成到修武县来吧。”赵玉建议道:“大王欲在修武大办甲坊、钩盾,用钱之处甚多,不如让他过来,也能分担些压力。”
“赵成每年分润过来的花红,可是我留给你们娘俩的。”邵树德伸手抚摸着赵玉的脸,无奈道:“再者,他来能做什么。”
“总有事做的。”赵玉说道:“怀州都作院一开办,那么多工匠和家人。还有许多开矿的、制砖的,总需要吃食、布帛、家什、器具。魏家、野利家都来了,赵成来出把子力也是应该的。”
邵树德微微颔首。
怀州都作院位于修武县,是邵树德在数月前下令开办的,从各地抽调工匠,再招募部分学徒,到怀州就近打制器械。
嵬才氏、野利氏到这开矿、办铁匠铺子,也是被邵树德喊来的,说穿了都是为将来的战争服务。
这两家被邵树德逼着竞争,这些年确实取得了一些进步。
首先,皮质风箱基本已被淘汰了,换成了木质的推拉风箱,这使得鼓风效率大大提高。
其次,邵树德曾问过工匠,为何同一炉温,有的“铁”可以熔化,有的“铁”则不行呢?
被这么一灵魂拷问,工匠们认识到了或许是铁里面的其他东西导致了熔化温度的差异。
邵树德告诉他们这叫“合金”。他们炼的并不是纯铁,而是各色各样的铁合金,所以熔点完全不一样,工匠们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先承认这一点,再尝试做更深入一些的事情。最重要的,一定要上升到理论,不能光靠实践和经验,那样进步始终有限。
额外多说一句,邵大帅“技止于此”,他甚至记不得纯铁的熔点是多少度,只知道以此时的技术做不到熔化纯铁。
他能发出那个灵魂拷问,主要还是出于自己的眼光。
大唐的冶铁,刀剑基本是用块炼铁技术得来的。即将成分复杂的铁矿石拿来,与木炭放在一个坩埚里面,然后在外面点火加热,最后打碎坩埚,从一大堆成分可疑的物体中挑选出可用的海绵铁,然后反复锻打,去除杂质的同时,制造出所需的刀剑。
固态的块炼铁技术都这样了,邵树德有理由相信,液态铸铁的成分同样很复杂,工匠们都搞不清楚那些所谓的“铁水”里面到底有什么——你拿来的铁矿石里面,真的只有铁吗?
这就是野利家的茶山剑比魏家仿制的茶山剑质量出色的原因!
大家都稀里糊涂,不知道手底下锻打的所谓“铁”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那可不就只能撞大运了么?邵树德猜测野利家的茶山铁矿石里含有锰,但也不确定,仅仅是猜测罢了。
第三个进步与第二个是相辅相成的。
工匠们承认铁矿石里面可能不止铁,还有别的东西,那么很自然地推导出了一个问题:怎样去除铁矿石里的其他东西?邵树德让他们先提高炉温再说,靠木炭,是没法熔化纯铁的,但石炭里面成分更复杂,硫能轻易让铁器变脆,野利氏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亏了。
邵树德认为获得高温可能需要重新设计炉子,以及加大鼓风效率,最主要的,或许需要焦炭,但他也不确定,更不知道焦炭怎么来的。
但没准可以用无烟煤尝试一下?焦作煤矿在晚清由英国人开采,无烟煤的质地非常优良,供英国皇宫使用。而这个煤矿,就在修武县一带。
修武的无烟煤,怀州都作院、野利氏、魏氏都可以开采使用,邵树德就是想让他们有竞争,自己想办法,推进技术发展。
我又不是发明家,哪有那么多精力搞这个?我要建立的是体系,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懂,只能让工匠们自己来了。
最重要的,千万不能还停留于经验,一定要上升到理论。
为此,他将自己朔方节度使头衔的俸禄捐出来(3600缗),命名为“夏王赏”。谁推动了技术进步,并且有理论指导,得到他认可了,就可以拿走这3600缗钱,并且授予官职,勒石记功,流传后世。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就看工匠的。若实在没进步,他也没办法。
“你找个时间点一下赵成。”邵树德说道:“他这些年卖马赚了不少钱,与西域通商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光在乡下起宅子、置别院有什么出息?做点正事也好。”
赵玉点了点头,起身到外边用膳去了。
邵树德继续看公文。
韦氏忙活完后,行礼告退,裴氏带着女史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邵树德更衣。
“杜尚仪,令尊在凉州干得不错。删丹牧场之牛,产奶大增,是个能吏。”说到“产奶”二字时,邵树德的目光落在杜氏的齐胸襦裙上缘。
杜氏轻轻跪了下来。邵树德的手伸到杜氏背后,桃瓣滑不留手。世家女子,从小发育就是好。
“令兄在我身边也干了一些时日了。濮州邵伦认我为义父,我已许之。若将杜光乂派去濮州,如何?”邵树德在杜氏耳边轻声问道。
“妾不知。”杜氏颤声道。
“去将你家兄长唤来。”邵树德捻了捻手指,轻笑一声。
杜氏脸红得像血一样,起身离去了,步履间略微有些踉跄。
“濮州……”邵树德闭上眼睛,地图在脑海中显现。
“隔了魏博啊。”他叹道。
第007章 勇于任事
杜光乂正在帐篷内办公。
其实他也挺喜欢这种野外生活的,累了就出帐篷走走,练练剑,松松筋骨。
可别觉得他是文人,就不会武艺。
像孟浩然,人家小时候就与弟弟一起读书学剑。北朝以来的文人,会骑马射箭、舞刀弄剑的很多,毕竟文武分野不明显,社会风气又很尚武,没点武艺在身确实不行。
当然他们这种武艺,也就是业余爱好者水平。真要上阵厮杀,还得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才行,但基础是真有的。
帐篷内外的生活物资不缺。沾了夏王的光,供给还不错。
修武县新采的无烟石炭一车车送来——夏王刚刚下令,称呼石炭为“煤”,好像没什么道理,就是他的个人喜好。
孟州快马送来了鲤鱼,沁水也有捕获的鱼虾送来。怀州送了牛羊杂畜。再加上修武、获嘉两县的果蔬,日子还是很惬意的。
河阳今年夏收、秋收总计收了四十万斛粟麦,再加上走轵关送来的河中粮豆,以及冒险船运至河清的关北粮食,数万大军屯于此,短时间内倒也支应得过来。
就是夏王的胃口有些大啊!
他刚刚处理完一份公文,是有关河阳移民的。
在上个月,京兆府又在征发百姓到河阳了,以朝廷名义来的,一万户为上限,首批一千四百余户已经上路。
另外,看到今岁夏收、秋收有成效,且节度使宋乐保证秋播面积会更大时,夏王便打算继续发华州百姓一万户到河阳,分批送来,进一步充实河阳的户口。
在河阳砸下太多本钱了!
杜光乂不敢想象,万一被朱全忠击破黄河防线,杀入河阳,到底会怎样。
呃,怀州行营好像根本没布置什么黄河防线,都是前轻后重,前方守城迟滞,大队骑兵放在二线。
这事情!杜光乂搁下笔,见卢嗣业不在,便准备出帐透透气,不料突然看见了自家妹妹。
“大兄。”杜氏行了个礼。
“妹子怎生来了?”杜光乂有些吃惊,低声问道。
“大王有召。”杜氏说道,然后又低声提醒道:“濮州刺史邵伦被大王收为义子,欲遣一人至濮州,所为何事,委实难说。看大王的意思,可能想让兄长去。”
杜光乂一愣,好家伙,这活计可不好干啊!而且看样子,大王已经在为下一场战事做准备了,目标还是朱全忠。
“我知道了。”杜光乂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妹子当上尚仪之后,常伴大王左右,可曾……”
杜氏摇头,神色有些轻松、庆幸,又有些失落、不甘,看样子颇为矛盾。
杜光乂叹了口气,走了。
如果有选择,妹妹这么知书达理、才艺俱佳的女子,当然要到名门世家做女主人了,但如今显然没得选。
杜光乂很快就到了邵树德大帐,经通传之后,进来坐定。
夏王正与陈、赵二位谈事,暂时没空。
不一会儿,妹妹杜氏也走了进来,立身在角落里。
现在夏王的规矩是越来越大了。
在外出征的时候,指挥作战,他身边一般就卢嗣业、杜光乂这套文吏班子,大家都习惯了这样。
但如今是出巡,相当于天子住在行宫,很多事情就由宫官接手了。
妹妹杜氏终日跟在夏王身边。夏王喜读书,随军而行的书籍有十余柜,部别为目,以时暴凉。平时不能离开,随时供奉几案、纸笔。
夏王办公、会客场所的陈设布置,也由妹妹负责。有酒宴时,还会给妹妹加派人手,赞相导引宾客,负责宴会礼仪。
越来越正规,越来越气度庄严了。比起其他藩镇的草台班子,确实高明很多。当然最主要的是长安有很多熟悉此类事务的人才,不是在宫里,就是在世家大族,这是近水楼台的优势。
“魏州罗弘信,不可能对朱全忠死心塌地。”邵树德摩挲着地图,道:“今全忠新败,尽失淮南诸州,罗弘信想必起了心思。”
陈诚、赵光逢二人显然也赞同这个看法。
是,今年朱全忠救过罗弘信,帮他打退了李克用的大军。但你觉得,以这些武夫的心性,会感恩戴德,从此对朱全忠忠诚不二吗?那可未必。
“大帅所言极是。”陈诚说道:“罗弘信遣使而来,颇为客气。据裴祭酒所言,只要大帅不攻卫州,罗弘信愿给金帛数万。”
“我不要他的金帛。放开路,能令我军借道开往郓、兖就行。”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攻魏博,第一仗是胜的吧?俘斩魏博军万余。这帮杀才,应不怎么能打,心中畏惧,先吓一吓他们。”
杨师厚是在朱全忠死的那一年(912年)屯兵魏州,随后勾结魏博诸将,驱逐节度使罗周翰,窃取了魏博的大权,一下子从兵不满万,变成了拥兵五万以上的大军阀。随后遍选六州之兵,得其材勇者八千,遂建银枪效节军。
距今十多年,此时的魏博被折腾得还不够,邵树德判断他们的战斗力还没有提升上来,李克用最近一次大胜魏博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如果判断错误,那就比较麻烦了。
赵光逢凝眉沉思,这时说道:“大帅,此事还需抓紧了。据邵伦所言,全忠已遣使拉拢天平军,若拉拢不成,下一步会否兵戎相见呢?”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良久后方道:“我给邵伦写封信,他也算是我收的第一个义子了。”
杜氏上前,递上纸笔。
邵树德一挥而就,裴氏上前,递上印章。盖完章后,又收了回去,并在一份籍册上朱书标注印章的取用记录。
“杜大郎可敢去趟濮州?”邵树德目光越过陈、赵二人,看向在后面等待的杜光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光乂哪有拒绝的余地,只见他立刻上前,道:“谨遵大王之命。”
“好!就喜欢勇于任事之辈。”邵树德笑道:“昔日封渭出使兖、郓、徐、青诸镇,立下大功,今已是河南尹。大郎若能不辱使命,替我稳住濮州,州郡之位,不在话下,使相之位,亦非遥不可及。”
这番话说得杜光乂有些上头。
使相啊,那就是节度使!如今最有名望的职位,哪怕只是个权力受限的从属藩镇节度使,亦十分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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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继续研究地图。
高仁厚已经离开怀州,亲赴前线。
孟、怀二州如今各自编练了三千州兵,因此高仁厚将符存审的归德军带去了武德。
玉门军及关北蕃兵一部也被邵树德派遣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