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63章

作者:孤独麦客

这是一个富庶的地方,天宝年间超过二十万人。安史之乱后,这里也没有被太多波及,到了孙儒之乱前,早已超过了天宝的户口数,正所谓“土沃人稠,号为剧邑”。

但孙儒那个天杀的,实在太能折腾了。虽然其祸害的核心地带是扬州,但事实上整个淮南都被他搞得户口锐减。庞师古也曾经率军南下,掳掠不休,孙儒平定后,庐州又有叛乱,持续数月的攻杀,使得五县大为萧条。

但不管怎样,底子还是有的。庐州五县,户口十余万,吴王将这块地盘赏给自己,朱延寿还是很满意的。

如今的淮南军体系内,他与田頵、安仁义三人应该是仅次于吴王的地位。

田頵得到了吴王起家的宣州。

当年任宣歙节度使时,就领宣、歙、池三州,为孙儒所围,几乎败亡。田頵得授宁国节度使、宣州刺史,足见看重。

不过,最近听闻田頵又求歙、池二州,因为他这个宁国节度使名不副实,有两个属州还在吴王控制中,一直想讨要过来,但吴王始终不许。

安仁义被任命为润州刺史。

润州,理论上是钱镠的理所,但与常州一样,被淮军控制着。

安仁义这人,颇为自大,自诩神射无双,朱延寿不喜。

但怎么说呢,现在他们三人比较扎眼,被很多人嫉妒,不得不抱团取暖。些许小矛盾,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了。

吴王在控制宣歙、淮南两镇后,观天下形势,起了割据东南的心思。但与此同时,对老兄弟们也越来越警惕。

田頵求取歙、池二州不得后,又建议攻昇州(今南京)冯弘铎,亦不许。

冯弘铎与张雄,都是原来时溥的手下。九年前,二人欲造反,被时溥发觉,遂带三百徐州兵逃走,渡江南下至苏州,将其攻陷,张雄自封刺史,招兵买马,不可一世。后被周宝率军攻破,又逃窜至昇州,自封昇州刺史。

张雄病死后,冯弘铎接任昇州刺史,如今是江南一带最小的独立势力,难怪被田頵看上。

安仁义所据的润州经常遭到浙西兵马的袭击,屡次想出兵,攻占钱镠治下的苏州等地,但吴王亦不许。

朱延寿想攻寿州、濠州,吴王还是不许。

三个功勋大将,都想对外扩张,但吴王全都不许。

吴王在搞什么?!

朱延寿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城中,吴王的心思他也很清楚,防着老兄弟哩!怕他们地盘大了以后无法控制,故始终只予一州之地,不许扩张。

就这点心胸,还想做大事,唉!再逼下去,老兄弟们离心离德,全都反了。

便是不反,将来百年之后,若有人造反篡位,看老兄弟们帮不帮你杨氏?怕不是全都作壁上观,满脸笑嘻嘻,静等新主拉拢。

“使君,斥候来报,夏贼已据寿州霍丘县。”亲将早在厅中等候多时,见朱延寿回来,立刻禀报道。

“哦?当真?”朱延寿有些吃惊,前阵子还说夏贼在攻蔡州呢,怎么这会就到寿州了,邵树德在做什么?挡住氏叔琮?胆子这么大?

“千真万确。”亲将答道:“霍丘县不战而降,土豪朱景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南蹿至盛唐、霍山一带了。”

“朱景这厮,滑头!”朱延寿一拍桌案,气道:“当初收他为义子,他还推三阻四。而今不战而退,定是与夏贼有勾连。不好,寿州若丢了,多日谋划岂不成空?”

如果说田頵的志向是实控宣、歙、池三州,安仁义想把润、常二州都抓在手里的话,那么他朱延寿的最终目标就是控制庐、寿、濠三州,达到当年濠寿庐三州都团练观察使的地位。

寿州,是他碗里的菜,如何能给别人?

朱延寿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他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也不是什么能控制自己欲望、野心的坚韧之辈,就是个一门心思扩张地盘的武夫罢了。

夫人王氏端着茶水进来,见状叹了口气,道:“夫君欲成大志,须得先沉住气。”

朱延寿一听,仿佛被按了开关,立刻停了下来,转身坐回了胡床,道:“夫人有所不知。夏贼可是凶残得紧,若令其得寿州,我多年谋划成空矣。”

“夫君。”王氏将茶盏置于案上,柔声安慰道:“氏叔琮已至寿州,即便大军尚未齐至,手头兵力也不会少的,夏人攻不破寿州。再者,如此大事,吴王想必也快知晓了,若真要动兵,何需夫君强自出头?”

“吴王怕我等做大。”朱延寿恨声道:“天天嘴上说淮南残破,要休养生息,在百姓士人中赚名声。然而却还在派兵攻杜洪,说一套做一套,对老兄弟太也无情。”

其实,杨行密将起家的宣州给田頵,让朱延寿镇守家乡庐州,又把富庶的浙西理所润州给安仁义,已经挺够意思了。

君不见,李神福等人还没位置呢。

而且,淮南残破也是事实。杨行密较为简朴,不事奢靡,愿意与民休息,不管真假,别人也不好当面说他做得不对。

“不行,我得去趟广陵。”朱延寿突又起身,说道:“夏人、梁人鏖兵,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这时候还打什么杜洪,不如浑水摸鱼,取了濠、寿,谅朱全忠也不敢翻脸。”

第042章 乱

前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此时邵树德已驻军淠水西岸,终日沿河巡视,查探地形。有几次,甚至还渡河东进,登上山岭,俯瞰地势。

不当厮杀汉好多年,此番亲自在一线带兵,其实感觉还不错。

人一旦到了高位,当上一个势力的最高统帅,各方面压力袭来,亲征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便是亲征了,多半也驻跸在某处,不会上一线,失去了很多经历,同时也给手下大将创造了刷功劳、涨威望的机会。

“大帅,寿春看着诱人,但不可掉以轻心啊。各方势力争夺倾轧之所,不如敬而远之,观望风色。”刚刚涉水渡过淠水,抵达了西岸,陈诚有些后怕地看着东面的群山与林泽,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梁军,随时会扑过来,将他们斫成肉泥。

“我还没失心疯。就这一万新卒,如何拿下寿春?”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军士,说道:“眼下不过是主动出击,就食于敌,迟滞贼军,给淮北的两万人马撤回来的时间罢了。”

义从军、天雄军两部,都是战力不错的老部队。他们渡过了汝水,与梁军隔河相望。

这里是足足一万五千步兵,外加来自襄阳的一千一百骑兵,万一搞成河阳之战的复刻,被梁人追着屁股撕咬,那也太难受了。

崔洪部数千人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军士们心下稍定。花了两三天时间整顿后,又渡河北上,接应尚在褒信县强迁百姓的赵匡璘部随州兵,大军徐徐后退,有人阻敌,有人扰敌,相对较为从容。

根据最新收到的一份情报,义从、天雄二军也开始交替掩护,分批南撤了。

杨师厚就几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传闻中丁会派了数千人东进蔡州的,但一直没见到,也不知道如今运动到了何处。

牛礼只能不断把斥候游骑往外撒,但一无所获,现在他怀疑丁会到底有没有分兵过来。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暂时抽不出兵力?

拷讯俘虏得到的另外一份情报就是,汴州拼凑了一部分人马,由庞师古统带,南下蔡州。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军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远了,让人颇为警惕。

如此看来,梁人的作战意图其实很明了——

夏军北上攻入蔡州,确实让他们措手不及。但他们的应对也很快,顺势而为,以蔡州为饵,吸引夏军主力北上,随后派庞师古部南下,作为蔡州守军的后援,让他们知道外有援兵,不至于三城陷落。

与此同时,丁会可能也会分一部分兵马东进,侧翼威胁围城的夏军,动摇夏军士气。

最后,还有一个大杀招,那就是徐、宿兵马顺着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统帅,至淮河流域集结,然后走南岸,入寿州,攻占申、光,截断围城夏军的归路,将这两万人全部包围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没有问题,确实是在战事突发之后能够做出的不错的方案。但各部之间需要极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马到位,此时庞师古、丁会、杨师厚再发难,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后路已被截断的情况下,攻城的夏军定然士气大跌,随后梁军各部主动出击,打一个歼灭战是大概率事情。

在这个方略中,杨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或许,扬州方面内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见未必就统一了。

远处传来了高亢的喊杀声,那是士兵在操练。

邵树德策马驰了过去,静静观看。

这不是他熟悉的部队。如果是在铁林、武威等老部队,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够得到将士们的欢呼。

但在这些新募军士中,他的威望还没有建立,士兵们也未必信赖他。

这一来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气,始终是战斗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郑勇在军阵旁走来走去。

他最近的压力很大。作为亲兵十将,与主帅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家中的豪宅,大王赏赐的。美姬,亦是大王赏赐的。诸多钱帛,还是大王赏赐的。

这些仅仅只是财货方面——确实,美姬、小妾,在时人眼里,就是“财货”。

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说话十分客气,更有诸多谄媚巴结者。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就要体现出价值,不然就得被别人戳脊梁骨,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训练这批新兵,他十分尽心。以期能尽快提高战斗力,发挥作用。

邵树德看出了郑勇的焦虑,对新兵的训练进度也十分满意。给你机会了,就要把握住。带一万人,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帅,折将军传回了好几份军报。”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递上了一摞牒文。

“做亲兵十将,与做一般的军将不同吧?累是够累的。”邵树德接过牒文,随口问道。

“末将能统亲兵,那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竭力,岂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个德行。”邵树德大笑,不再说话,仔细看了起来。

折从古带了两千骑,进入安丰县境内后,没遇到任何阻拦。相反,梁人对他们的到来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粮草,杀伤了少量人员。

随后,他们又快速北上,沿着淝水突进,路上又突袭了一支梁军运粮队伍,杀伤夫子百余人,余众一哄而散。

三月初二,抵达了寿州左近,这时候终于遇到了梁军大队。

他们出动了三千多步卒、数百骑兵,试图驱赶。

折从古没与他们过多纠缠,只与对方骑兵厮杀了一场,随后便西蹿,沿着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们沿途看到的,估计就运了不下五万斛粮草或等重军资。

从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已经可以判断出很多东西了——

大军如果在前线扎营,与敌对峙,那么营中一般会存三月左右的粮草。即便做不到这点,主将也会尽力去做,确保粮道被断后还能继续坚持,等待局势出现变化。

如果是一万步兵,按照国朝惯例,一天吃三顿,共六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万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个月就要两万七千斛。如果送来的是小麦,那还要更多——当然也不会浪费就是了,麦麸可以喂马和役畜。

梁军出动的规模,应该是以万计的,按照船只运输频率、数量推算,应在三到四万人之间。有些船只上还有一些军士模样的人,这可能是随军的工匠、郎中、文吏之类的人员。

折从古没有写出自己的判断,只描述侦察到的事实。邵树德看完后,愈发庆幸从蔡州退兵是正确的,与大通马行、听望司探听得来的消息对上了。

如今梁人大军云集淮西,看似局部战场压力很大,但未必是什么坏事。

朱全忠就那么多兵,这里多了,那里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这么大规模的决战,那么就要做好其他战场糜烂的心理准备。

决战?呵呵。为什么和你决战?

只有弱势一方才会求着决战,一锤子买卖。我赢面大,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于偶然性极大的决战?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树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迟滞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后,再和他计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联赛,而不是一场定胜负的淘汰赛。

“咦?”邵树德看到最后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来的。

看完之后,递给了陈诚。

有人密报,安州刺史武瑜征粮,诸县皆怨。

武瑜为了甩锅,直接说这些夏人需索的粮草,若不给,全州六县十余万口皆要被屠戮,无孑遗矣,于是安州上下更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