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从随州赶来的赵匡璘也有些感叹,英雄迟暮,说的便是这种吧。
“令公还能击退杨师厚小儿,何言老耶?”他坐在折宗本对面,已经有人在用雪水煮茶,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杨师厚兵少罢了,不到六千众。其实他很厉害,用兵迅捷、勇猛,还有几分诡诈。”折宗本笑了笑,说道:“我老了,对付这种锐气十足的人,经常跟不上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我女婿那般用兵之法,什么都摆在明面,靠大势压人,我倒能走上几回合。”
赵匡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
大王的玩笑,折宗本可以开,他不敢开。
“一万人的兵法,和十万人的兵法,自然是不一样的。”赵匡璘寻思着对面是夏王的岳父,不得不表一下忠心,道:“大王用兵,森严持重,有王翦之风范。”
折宗本大笑:“你也是个滑头。”
笑完之后,又道:“不过有一点说得没错,当你指挥十万、二十万人之时,就得学王翦那么打,输不起啊。”
“杨师厚,是个将才,若说帅才,我看还差点。”折宗本抓起酒囊,猛灌了一口,叹道:“好酒。”
嗯,女婿给老丈人送来的。夏州特产,高度蒸馏葡萄酒。
现在朔方、河西二镇,慢慢开始推广蒸馏葡萄酒了。副产品用来喂牛,增加产奶量,烈酒可以卖给草原蕃人,还是非常有搞头的。
这种事情,都不需要幕府或王府强制,老百姓看到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自己就想办法学了。麻烦的就是蒸馏器具不是每个人都置办得起的,故目前产量还很小。
“令公,与汴军厮杀这么久了,汴军诸将,令公以为何人第一?”赵匡璘接过折宗本递来的酒囊,连声感谢,又问道。
“丁会是一个帅才。”折宗本说道:“没打过照面的朱珍、庞师古、朱友恭也算,听闻朱珍在几人中最厉害,可惜没交过手。杨师厚,只能算是将才,葛从周在将才里边算是顶出色的了。可惜他没主持过方面大局,每次都带偏师,老夫看他是个帅才苗子,只是没机会罢了。”
对一个军政集团首脑来说,将才可以有很多,但帅才无疑是价值最高,最看重的。
关西武人集团,李唐宾、折宗本、高仁厚是三个顶在明面上的帅才,如今看来,能力合格。但折宗本年事已高,高仁厚也不算太年轻,李唐宾倒是正值最好的年华,后面谁能顶上来,估计还有一波考察。
“汴贼左支右绌,这些人有将帅之才,若肯来降,则大事定矣。”赵匡璘喝了一口酒,舒服地叹了口气。
折宗本点了点头。
与汴军交手时间也不短了,他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朱全忠山穷水尽,覆亡在即,他手下人投降的可能性都比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克用手下的可能性高。
听着不靠谱,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宣武军与朔方军很像,朱全忠和他女婿一样,都喜欢把大部分权力抓在手中,不喜欢“分封”诸将。
将领们手里没有地盘,没有所谓的基业,投降也就是换一个效力的主公罢了,成本不是特别高。但如果是其他藩镇,一个个都是镇将、刺史,那投降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朱瑄、朱瑾被打了这么多年,手下人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到这会有几个将领投降的?还在死硬顽抗。你可以说他们不识时务,但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不是为节度使,就是为自己。在没有彻底绝望之前,总要顽抗一下的。
李克用、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茂贞、杨行密等,都喜欢分封心腹将领、义子,搞间接附庸统治,就朱全忠、邵树德是两个异类。
“过了正月,赵匡凝可能要动手。”折宗本说道:“届时就得靠咱们自己了。”
赵匡璘闻言有些苦涩。
一年大战下来,他们以守势为主,地方上被祸害得不像样子,大量百姓被汴贼掠走,已是财穷力竭,完全靠金商、襄阳二镇支持着。
如果再少掉襄、郢、复三州的钱粮,这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不但要养军,还要接济百姓,再打下去,他都担心随州会不会有人投降。
“令公,听闻夏王往河阳大举移民,可否要些百姓过来?”赵匡璘问道:“襄阳也没多少百姓,地大多荒芜着,不如找赵匡凝要一些撂荒的地,安置百姓,产出钱粮。邓州有些地方也比较安全,可迁移百姓耕作。唐州、随州便算了,直面汴贼兵锋,不好办。”
“怕是没多少人可迁过来了。就算来了,你拿什么养?头一年啥也没有。”说起这事,折宗本也有些恼火。
女婿不给面子,宁可往孟、怀、邵三州移民,也不往唐邓随这边送。固然是担心他们养不起,或者送过来却被汴贼掠走,但一个人都没见到,过分了。待明年女婿过来,得好好训——商量一番。
“说起百姓、钱粮之事,还不如去杜洪的地盘上抢。”折宗本又灌了一口酒,冷笑道:“当年在草原上征战,手头何时宽裕过?还不是靠抢!杜洪这伶人,西有赵匡凝窥伺,东有杨行密侵攻,朱全忠也没本事救他,就是死狗一只,早晚被灭。”
“令公,某听闻杜洪有意降顺。”赵匡璘也知道这个消息不太靠谱,未经证实,而且上次去劝降也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还是说道:“杜洪如今仅控鄂、安二州,岳、蕲二州名为其属部,实则同盟。若无杨行密相逼,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至于黄、申二州,一归行密,一归全忠,与他更无关系。如今这个局势,杜洪已是支持不住,不降又能如何?”
当然,这里说的投降是附庸的意思,而不是交出地盘、军队那种彻底的投降。
折宗本闻言也沉思了起来,赵匡璘低头喝酒。事实上他在鄂州还是有些人脉关系的,能够打探到一些常人难以接触的高层讯息。
“杜洪不会降杨行密。”折宗本断然说道。
杨行密做事太绝,只要投靠过去,必然什么都没有,性命都可能不保。他每进占一处,都喜欢大清洗,高层诛戮一空,换上自己人,对中下层则大加笼络。他的圈子形成以后,外系很难爬得上去,似乎整体有些排外,对外人动起手来也不客气。
对比起朱全忠、李克用,此二人就对降人没有歧视,只要有本事,都能升上去。
故杜洪没必要投降杨行密,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
“杜洪确实不会投杨。黄州刺史吴讨之事近在眼前,他焉能不鉴?”赵匡璘赞同道。
“他现在对朱全忠一定也很失望。”折宗本又道:“可惜咱们的仗打得太被动了,不然上回劝降说不定就成功了。”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成。”赵匡璘说道:“河阳之战,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咄咄逼人,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夏王如此威势,便是远在江汉,杜洪应也有所耳闻了。再者,朱全忠为何无力救他?杜洪一定会想这个问题。或兵力不足,或有所忌惮,总之束手束脚。”
“杜洪有没有可能找江陵李侃相救?”折宗本问道。
“李侃前阵子病了,怕是有心无力。”赵匡璘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笑了笑,道:“江陵府传闻,李侃在听到殿下晋爵夏王之后,怒急攻心,大发雷霆,再加上南征朗州不顺,一下子病倒了。”
“李侃这人!”折宗本也笑了:“昔年出镇夔峡,起家的兵还是在西北募的呢。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
李侃的地盘,基本是沿长江一线,一人身兼夔峡、荆南两镇节度使。这些年他一直在扫平境内割据山头,然后分封给亲子、义子。如今还剩朗、澧二州未克,应没什么心思干涉外镇。
“唉!”折宗本突然起身,道:“吾婿怎还留在京城?我得写信,等不及到明年了。最好尽快南下,迟则生变。长安的圣人嫔御,就那么舍不得吗?简直胡闹!”
赵匡璘有些傻眼。
第025章 离开
京中最近有些平静,甚至平静得过分了。
也是,朝堂上层的更替,除了在士人圈子里引起一番议论外,很难再下探到民间。甚至于,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外地读书人都不一定能知道这些秘辛。
你看,有人还打算给崔昭纬行卷呢,但崔师长已经失去了圣眷,被打发到了安南镇的峰州当司马。以他状元之才,官场失意之下,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诗坛名篇。
唯一传遍整个长安的消息,大概就是圣人又改元了:今年剩下不到三个月为乾宁元年。
乾宁,寄托了圣人和百官的期望,但他们可能要失望了,因为邵树德刚刚接到老丈人的消息,让他从速带兵南下,发动战争!
于是,刚刚在长安休整了几日的天雄军又出发了,他们将走蓝田武关道,前往邓州。
整整一万步卒,在灵州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齐装满员,士气高昂,即将开往唐镇,接替保义军北返。
保义军节度使李璠前阵子向邵树德告了一状,说折宗本招诱他的士兵,有千余未成家的单身汉军士投到了威胜军那边,据说是为了补充战损。
邵树德假意安抚了一番李璠。
他在鲁阳关一带与汴军打了几仗,部队本就不满员,被折宗本撬走千余,接下来回到关中后,陈诚还会要求他出两千精壮,补充河洛诸军的战损。
这样一来,李璠手底下也就剩下不到三千了,届时会有部队配合陈诚,与李璠“谈心”,授予他朔方节度副使一职,到灵州荣养。
这是一份年薪1800缗钱的好工作,就是不知道李璠愿不愿意接受了,希望不要搞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真动起手来,不但李璠什么都没有了,邵树德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萧遘已经当上了太师,住在开化坊,一时间门庭若市。
大家都不傻,正从绛州赶来长安的萧蘧要当宰相了,作为长兄,又是太师,说不管事,可能吗?
萧遘对这些来访攀附者的会面请求一概婉拒,甚至专门跑到了邵树德居所。
“殿下为了安抚李克用,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萧遘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说道。
昨日朝议,宰相崔胤奏请封异姓王,百官默然。
嗯,默然就是没意见了,圣人也不好说什么。
君臣问对下来,决定给上供勤快的几个大镇节度使封王。
初,拟封李克用为代王。结果邵树德上表,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说李克用多年来供奉不辍,对朝廷极为忠心,请封晋王。
树德都说封晋王了,朝廷还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
又封镇州王镕为赵王,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讨黄巢时就输送大量甲仗、器械,讨完黄巢又给耕牛、马匹、钱帛,最近年年上供,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
再封江陵李侃为荆王,因为他也一直在上供,始终没有断过。
再封广陵杨行密为吴王,他今年也上供了,虽然淮南不甚宽裕,但仍然挤出来不少茶叶、绢帛、铜钱,输往长安。
其实,关于封杨行密为吴王之事,主要是朝廷的主意,邵树德一度有心阻止,后来想想算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还没有放弃对杨行密的拉拢,希望他调转兵锋,不要去与杜洪争锋了,转而收取沿淮诸州,岂不美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意了。
朝廷一口气封了四个异姓王,说起来惭愧,都是看在钱的份上。另外就是得有一点实力,太小太弱的藩镇,目前还是有点困难的,或许可以再等等。
朝廷的财计总是越来越困难,卖官鬻爵这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却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义兄据有形胜之地,不善加安抚,遗患大焉。”邵树德说道:“对了,与刘崇望谈得如何了?”
“刘崇望犹豫不决。”萧遘道,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怕打不赢李茂贞、朱玫,丧师失地,自讨无趣。”
邵树德点了点头,有这份担心其实也正常。
上升期的军阀,战斗力确实不可小视。
前蜀先主王建是什么样子?可谓英明神武,硬生生打下一片江山,手底下带过去的河南军士也能征善战。
后主王衍又是什么样子?那是能和手下一起玩群P的主。
后蜀先主孟知祥是什么样子?后主孟昶又是什么样子?
就凭匆忙整编起来的那两万神策军,能打赢?别逗了。
况且后勤补给也是个难题,诸葛仲方要大出血,他愿意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王建将女儿普慈公主嫁给李茂贞之侄、秦州刺史李继崇,为了将嫁妆经兴元、凤翔送到秦州,是按两份的标准预备的,结果路上还损失了一半以上的驮马和货物。
李继崇娶了普慈公主后,又问老丈人王建要钱。王建让他自己到成都取,李继崇算了算,一来一回两趟,路上要损失大半财货,运输成本实在太高,所得可能还不如自己献给老丈人的财货,于是就放弃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太多路段不能通马车,只能靠驮马或人力小车通过,然后再想办法换车,途中损耗实在太大。
“让他不用太过忧心。”邵树德说道:“并不只有神策军南下。”
“也只能这么说了。”萧遘道:“若打不下李茂贞,不如——”
“届时别有计较。”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笑道:“李茂贞不好打,朱玫也不好打,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好。”萧遘理解了个中奥妙,于是不再谈论此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殿下何时离京?”
“怎么?圣人催我赶紧走?”邵树德笑道。
最近朝廷一件接一件大事,先是中枢官员的变更,然后是莫再思、邵得胜二人出镇安南、宁远军,然后是置乾州、奉天镇,再后面就是四位异姓王的晋爵,试问哪一件是让圣人舒心的?
甚至就连他以前经常看不惯、视若毒虫猛兽的北司枢密使西门重遂的致仕,都让他很是难受——关键时刻,他算是明白了,西门重遂还是维持皇权的,并不愿朝廷就此变成傀儡。
对了,吉王已经死了。圣人暗示多次,邵树德就是不动手。
没办法,最后还是只能让擅长干这事的专业人士来干:中官王彦范亲自登门,将吉王鸩杀,算是了了圣人的一桩心事。
“殿下在京中,人人侧目,多不自在,当然想着殿下早日离去了。”萧遘说道:“况且,圣人也无钱发赏了,他怕再酿出什么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