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44章

作者:孤独麦客

“昨夜就跑了。”

“嗯?为什么跑?他们怎么敢跑?”时瓒勃然大怒。

“到处都是喊杀声,每个门都有大军入城,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弟兄们本想厮杀一番,结果到处是溃兵,就不想打了。”

时瓒气得连连挥刀,将几个俘虏尽数斩杀。

“徐二郎!”时瓒感觉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

“末将在!”徐汶提着把血淋淋的重剑走了过来。

“搞清楚李匡威往哪个方向跑了,带人去追!”

“遵命!”徐汶领命后,点了两千人,离开了大明宫,往西追击。

“搜索前进,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时瓒亲自带着人往大明宫内冲去。

宫城内还有一些乱兵在肆虐。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别人都在逃命,你们不想着逃,反倒趁机跑来宫城纵火,掠夺宫人,真是好色如命。时瓒看了都气笑了,简直和夏——简直不成体统!

“玉山都的兄弟吗?我们愿降!”有乱兵嬉笑着说道,手里还攥着个哭哭啼啼的宫人。

“放我等走吧?里面还有妇人。”又一个乱兵开口:“只是还有少许中官持械守卫,其实稀松得很,咱们不愿意和他们拼命罢了。”

“对对!不但还有嫔御公主,先帝的女人也在,快去吧。放我等走,可好?”

回答他们的是凶狠的刀枪。

一刀斩下,头颅飞起,污血喷了满地,宫人软倒在地,哭喊个不停。

时瓒踢掉一具乱兵尸体,大踏步走了进去。

军士们亦蜂拥而入,很快控制了整个宫城。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幕僚们议事。

“梓州之战,张行实率军出城,有人临阵倒戈,遂大败,殁于阵中。”陈诚说道:“朱玫危在旦夕。大帅,是否可令积石军南下了?”

“可。”邵树德说道:“令李一仙南下,进驻剑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拓跋仁福、李仁欲失去音讯甚久,有传闻他们在郓州劫掠百姓,朱瑄斩杀了十余乱兵,双方发生冲突。拓跋仁福南下兖州,投奔朱瑾。李仁欲东进齐州,占了州城,驱逐朱瑄所任刺史。”陈诚继续汇报第二条消息。

这事其实也在邵树德的预料之中。

这帮草原蕃人,若没人盯着,压住他们,那么眼里就只有财货、女子,与草贼无异。更何况在李克用率军攻魏博之后,罗弘信彻底倒向了朱全忠,再不允许河东、灵夏军士借道了,已经事实上被隔断在外。

邵树德现在该庆幸什么?庆幸他们没有夏军制式的驼毛褐布军服?没有意义。等重新取得联系之后,再想办法收拾这帮混蛋。

“先不要管他们。拓跋仁福、李仁欲的部众,继续往河阳迁移。”邵树德说道。

他俩来降后,部众离开了沙碛,在崤县、渑池以北、黄河以南的丘陵地带放牧。这次打下河阳后,便将他们迁过去,充实地方户口。

拓跋仁福、李仁欲多半会有所不满,但邵树德不在乎。从明年开始,控制区内的军阀要开始慢慢清理,不然以后定会出大乱子。

历史上朱全忠早年南征北战,对地盘的控制非常彻底,但打着打着,迫于形势及各种复杂的因素,手下军头越来越多,带来了巨大的叛变风险。而等到他觉得这辈子统一天下无望,能力最强的长子朱友裕在讨伐杨崇本时病死后,削藩杀将就成了必然,然后叛变就成家常便饭了——你动了军头的利益,哪怕你有二十万军队,军头只有几千人,真以为人家不敢反?凭什么我一定要计算力量对比,造反没胜算就不反?晚唐武夫可不管那么多。

嗯,杨崇本叛变也是老朱的锅。杨妻美貌有姿色,老朱在行宫内强行宠幸了杨妻,于是杨崇本叛变,归降李茂贞。老朱派小朱出师讨伐,到永寿时朱友裕病死,汴军班师。

“李克用大军连胜数场,与魏博军隔永济渠对峙。贝州方向出师,为晋将李嗣昭击退,李罕之入相州,战败。大帅,我军是否要入卫州?”陈诚问道。

“行动暂缓。”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他还要再观望下局势。

对魏博,他还存着一丝拉拢的念想。王府已经派使者前往魏州,还是等消息传回后再说吧。此六州之地,不是那么好打的。河北诸镇承平多年,底子雄厚,只要不是一下子被灭掉了,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内部关系会慢慢理顺、军队士气会慢慢提高、经济优势会愈发凸显,届时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不能像打幽州一样速胜,僵持下来的话,面对三百多万人口的庞然大物,李克用是没有必胜把握的。

“越王董昌与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关系恶化。浙东诸州,苦于上供,对董昌颇有不满,欲迎钱镠入主。”陈诚说道:“董昌于常赋之外,加敛数倍,以充贡献及中外馈遗。据闻每旬发一纲,有金万两、银五千鋋、越绫万五千匹,发往长安,贡奉为天下之最。汴水漕运开通之后,董昌遣将士五百人押运财货,已至华州。”

朝廷都这步田地里,居然还有“忠臣”上供,数额还这么大。董昌、赵匡凝、王处存、王镕、李克用、王师范、李侃等等,邵大帅贡奉也不少,怪不得能养这么多神策军呢。

“钱镠据两浙,对我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只要杨行密占着苏、润二州一天,钱镠就得和他大打出手。”

孙儒败亡之后,大部分遗产为杨行密接收,军事实力大大增强,钱镠也跟着吃了点残羹冷炙,比如他手下最精锐的武勇都,就是以孙儒降兵为主编成。

不过武勇都这帮骄兵悍将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天复二年(902),武勇都造反作乱,钱镠危在旦夕,向杨行密求救。关键时刻,与钱镠攻杀多年的杨行密做出了果断的决策,嫁女儿给钱镠之子,同时下令大将田頵撤军,因为他担心田頵趁机占了杭州,造反自立。为此,不惜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很离谱,但又合情合理,因为这年代的武夫就这样,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

“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蹿入湖南,无人可敌,恐要盘踞于此。”陈诚拿出了下一份牒文,说道。

“那是李侃的麻烦。刘建锋之辈可能会与雷满勾连,先放着吧。”邵树德说道。

湖南、鄂岳这些地方,太远了。他还没自大到去占领。一般而言,离统治中心越远的地方,叛乱风险越大。而且由于复杂的形势,必须给予前线大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允许他自组军队、任命官吏,且要长期坐镇,两三年就换人,那地盘多半就丢了。

唐邓随那地方,都没法直接统治,只能委一实权节度使,派个监军了事,遑论湖南、蜀中这些地方。

这世上没人是傻子,安史之乱过去也就百年,大唐还在呢,玄宗朝以前的制度、典章都可以查阅,都知道分散权力、定期换人的好处,但为何做不到?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好了,今日便到此间吧,进城要紧!”邵树德站起身,吩咐文吏们收拾桌案上的文件,随后在亲兵的簇拥下,经通化门进城。

丰安军、银枪都一万多人已经进了城,并将宫城的防务从时瓒那里接手了过来。

邵树德坐在马车上,稍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

乱兵是真的不讲究,劫掠就罢了,还喜欢放火,可能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长安百姓,也是真的苦,来来回回被折腾多少次了。

马车行到大明宫前停了下来。

邵树德下了车,看着这座几乎损坏了三分之一的巨大宫城,久久无言。

“让韩全诲过来见我。”说罢,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去。

韩全诲是邵树德指定的京城四面行营都监,一直随从“监军”。

宫城内乱七八糟的,巢乱后多年的心血毁掉了大半,非常可惜。

地上的尸体已被抬走,有人在清理断壁残垣。残存的宫人被聚集在相对完好的殿室,瑟瑟发抖。

邵树德进了麟德殿,殿室完好,但物品损失很严重,据说是被乱兵劫走的。

殿内只有一张坐具,就是龙椅,邵树德有心坐下休息会,想想还是算了。

“拜见殿下。”韩全诲一路小跑过来,行礼道。

“韩都监,我也不兜圈子了,今送你一场造化,敢不敢接?”邵树德问道。

韩全诲,早早就投靠了过来,数次表忠心。观察了这么久,邵树德觉得他可以信任,有资格做自己的代理人。

韩全诲闻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敢!”韩全诲深吸一口气,答道。

“哈哈!”邵树德笑道:“最喜欢你这种爽利人。我欲保你为神策十军观军容使、北司枢密使,这场造化大不大?”

“殿下大恩大德,直如再生父母。”韩全诲直接跪在了地上,大礼参拜,涕泪横流。

嗯?现在怎么一个个都争相当我的侄子、儿子?就连太监都……

“当了观军容使和枢密使,知道该怎么做吧?”

“仆定唯夏王马首是瞻,如有背叛,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韩氏就此绝后,男盗女娼!”韩全诲激动之下,说话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呃,这年头的中官,一般都是宦官世家出身,往往子承父业。朝廷还专门出台法律,规定什么品级的宦官可以收几个养子,有严格的数量规定。他说韩氏就此绝后,确实是毒誓了。

“现在便去收拾宫城秩序吧,就说奉我之令,无人阻拦的。”邵树德命令道。

“大帅,吉王抓到了。”郑勇走了过来,汇报道。

“好生羁押,不要让他死了。”邵树德说道。

反王,这就没有任何悬念了,论罪当死。

当然那是以前,如今礼崩乐坏,朝廷威严尽丧,很多事情根本管不了。张濬被朝廷赐死了,但他躲在朱全忠的地盘,谁能追究?

吉王,邵树德不想见他,也懒得保他。便是要另立新君,也不可能立吉王这种有主见、有想法的。十六王宅里关着一堆人呢,挑个容易摆布的并不难。

亲兵们端来了座椅,韩全诲能力不错,只一会便笼络了一群小太监,低声询问是否让奉膳局的人进奉晚膳,巴结得非常殷勤。

邵树德随意夸赞了几句,随后便让身为都监的韩全诲遣人赴行在,请圣人还驾。

长安局势,基本已经平定了。

第019章 开刀

傍晚时分,陆陆续续跑回来了一些宫人。

大明宫内外,因为殿室损毁严重,军士们就地搭了不少帐篷,生火做饭,搞得乌烟瘴气。

没办法,奉膳局可搞不定两千军士的晚饭,还是得辅兵们自己来做。

邵树德拒绝了奉膳局的美意,也不放心他们提供的酒食,而是到军中和将士们一起吃,倒是额外收割了一波军心。

兴道、开化、务本等高级里坊已被夏军控制,邵树德住进了兴道坊的“公租房”——他曾经住过的太平公主旧宅,之前曾给宰相郑延昌居住,但郑相全家逃到了畿县,郑相本人则在蓝田随驾。

从住进的那一刻起,这座超大型宅邸内就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人赶过来求见。

邵树德懒得见,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见的。低级的官员,甚至连陈诚、赵光逢的面都未必能见到,遑论邵大帅了。

“明年我欲调整诸镇区划。”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卸掉沉重的甲胄,换上了宽松的便服,舒服地靠坐在胡床上。

他是个非常谨慎、保守的人,出门在外,从来都是披挂整齐的武夫做派,一方面在军士们眼里形象好,觉得是自己人,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

身边甲士如云,凶神恶煞,靠近的狗都能被扇两巴掌,别说人了。

能要他命的,基本只有内部变乱,外界行刺是很难的了。

作为核心幕僚,陈诚、赵光逢身边亦有二十甲士护卫,都是从关北招募的知根知底的人,隶属于都虞候司,确保他们的安全。

“大帅欲拿何人动刀?”陈诚笑道。

赵光逢一脸严肃,性格如此。

“王卞转任奉天节度使兼乾州刺史,算是有个着落了,我不负他。”邵树德说道:“华州已归同华镇,暂且不论。邠宁、泾原、陕虢三镇,你等觉得如何操作?”

见邵树德将范围限定在这三个小藩镇上,陈、赵二人懂了,主公不打算大搞,而是小修小补,慢慢消化。

“不如罢泾原镇?”陈诚提议道:“泾帅孙霸年逾五十,近来不太理事了,不如罢此镇,泾、原二州并入朔方?”

“孙仆射于我有恩,须得有个好去处。”邵树德说道。

跟着他的人都有富贵、都能善终等等,一直是灵夏军政集团的核心“企业文化”,也是用来吸引人才的重要武器。在你这里本就权力受限了,如果连富贵、善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吸引力?凭什么为你拼杀?

当然野心大的武夫肯定是不愿来投的。人家宁愿没有富贵,朝不保夕,也要拼那个万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