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银枪都第二波骑士翻身上马,开始加速,朝莎城镇冲去。
邵树德亦起身,走到一边,招来了陈诚,问道:“陈长史,此时我是否该进去面圣?”
“大帅如果想吓一吓圣人,就不必急于一时。”陈诚把声音压到了最低,道:“折将军已经过去了,他有分寸的。”
邵树德若有所悟,但想了想后,又否决了,道:“众目睽睽之下,没必要如此。圣人,也经不得吓。”
说罢,让郑勇牵来战马,翻身而上,在亲兵的簇拥下,慢慢驰下了山坡。
剩余的银枪都军士也翻身上马,准备跟随。
邵树德看了一眼他们略带疲倦的神色,心下满意,便说道:“进长安后,不得劫掠,人赐绢四匹。”
亲兵将他的话大声传达下去。
军士们听了,士气大振,齐声高呼:“谨遵无上可汗之命!”
操!草率了!
邵树德脸一黑,喊得这么响,这么有精神,生怕别人听不见?
正跟着往山下走的南衙北司诸官神色各异。
有人惊讶,有人迷惑,有人愤慨,有人不屑……
邵树德叹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进了莎城镇。
他在镇外耽搁了片刻,此时镇城内早就没了成建制的抵抗。神策军士背着大包小包,纷纷出逃。
包裹中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走路走得气喘吁吁,但就是不肯丢掉。
也有人将包裹藏了起来,然后跪地请降。
更有甚者,直接绑了军官,高呼“反正”。
饱掠之贼,未敢死战,诚如是焉!
远处闪一道身影,亲兵们将其拦下,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短暂消失的宰相崔昭纬。
“崔相,圣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其实他早看见了,镇城中心的衙厅内外,侍从林立,华盖云集。
崔昭纬见邵树德就坐在马上发问,有些倨傲,一时间也懒得计较,便道:“殿下快随我去面圣。此番立得大功矣!”
邵树德远远看着衙厅内外的数十禁宫宿卫,不说话。
亲兵十将郑勇会意,立刻带了三百甲士,朝衙厅而去。
大帅喜欢读史,他亦读史。昔年后魏尔朱荣何等威势,结果却在觐见时被孝庄帝所杀,焉能不戒之?
如狼似虎的亲兵奔过去之后,直接将那几十个忠心耿耿的禁宫宿卫围了起来。
禁宫宿卫有些懵,本以为来了护驾的救兵,怎么这副德行?
郑勇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抽出了横刀,斥道:“尔等可是要谋反?”
百余骑银枪都骑兵快速靠了上去,手中还拿着骑弓,虎视眈眈。
崔昭纬呆住了。
邵树德笑了笑,翻身下马。
尔朱荣、宇文护旧事,可不敢忘。
第014章 交谈
圣人坐在蒲团上,焦急万分。
是的,现在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匆忙,而莎城废弃已久,想找点东西太难了。
蓝田县敢给百官送食,可不敢靠近捧日都。符道昭总算还有点脑子,虽然态度恶劣,供应的饭食极为粗粝,也缺乏坐具和卧具,少数宫娥还被掠走了,但终究没敢对圣人怎么样。随驾而来的皇子、公主、嫔妃的安全得到了粗陋的保障,数十禁宫宿卫也没被缴械,维持了最基本的体面。
但现在符道昭跑路了,侍卫们如临大敌,防范乱兵过来抢劫财物、掳掠宫人。
圣人时不时收到各种自相矛盾的消息,惊慌不已,差点也要趁乱跑路了。
“官家。”淑妃何氏轻声安慰道:“夏王自领雄镇,历事两朝,分数千里之封疆,受十余年之恩渥,素来忠谨。京中有变,率师平乱,他对官家还是有报效之心的。”
“闭嘴。”圣人斥了一声,脸上的神色依旧惊慌不已:“朕是万万没想到,符道昭居然是狼心狗肺之辈。崔昭纬亦糊涂,信誓旦旦保证捧日都已控制在手中,蠢不可及!”
何氏不敢说话了,现在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不过圣人许是被勾起了伤心事,愈发愤怒了起来,道:“崔昭纬去哪了?当初就不该听他蛊惑,出京巡幸。李匡威、时瓒之辈,不过是索要钱财罢了,未必有反意。都怪此人,花言巧语,秉掌重权,操守无堪,枉负朕意,致兹播越,负我何多!”
昭仪陈氏、李氏也坐在一旁。
陈氏想起了崔昭纬刚得宠信之时,官家高兴地说:“君人之道,委之宰衡,庶务殷繁,岂能亲理,今尽将机要之事,付于卿之主张。”
李氏则想到有御史弹劾崔昭纬,挪用京兆府官钱招募兵士,国家大事不在朝堂上讨论,而是在自己家中与人私下决定,但圣人怒斥了弹劾的御史,将其贬出京师。
当是时也,崔昭纬多得信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位置。但现在呢?
方才崔昭纬进来禀报外间情形,圣人就极为不耐。恰逢符道昭聚集兵马,出镇厮杀,圣人一度以为崔昭纬勾结了符道昭,欲行废立之事了。
官家现在的情绪,是真的很不稳定。
“尔等可是要谋反?”门外突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震得厅内众人为之一颤。
很快,密集的脚步声、马蹄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及拔刀声,圣人想起身,但双腿一软,没能站起来。
“哗啦啦!”数十名甲士从门外涌入。
何氏吓得脸煞白,手紧紧握住圣人。
陈氏端坐不动,目光紧紧看着外面。
李氏急忙扑到圣人面前,两手张开,似是要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
内廷女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壮着胆子上前。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搭理,他们仔仔细细搜索着厅内,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都检查到了。
几个随驾而来的低级中官、宫人直接被轰了出去,随后又要来抓几位嫔妃,把她们也轰出去。
“慢!”郑勇还是有政治智慧的,他阻止了军士的盲动。
“宁远将军郑勇参见陛下。”他先行了个礼,然后又道:“夏王殿下欲前来陛见,事涉机密,宫娥、中官、嫔御还是暂先避一避吧。”
圣人心下稍定。
他没法追究武夫们的无礼之举,艰难以后,再难堪的场面都有,稳了稳心神后,道:“南衙北司诸官,可在镇外?着其一同前来参拜吧。夏王立下保驾之功,朕心甚慰,定有厚赏。郑卿便去传谕吧。”
郑勇看了他一眼,站着不动。
很显然,皇帝的命令不好使。
周围的军士也当皇帝是空气,仔细搜捡完角落后,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于厅内就地布置哨岗,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如临大敌。
有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在圣人身上搜捡,看看是否藏有利器。
“大……大胆。”圣人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底气。
郑勇皱了皱眉。
宫人们已经被半强迫地请出了衙厅,李氏回首看向圣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郑勇举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
宇文护怎么死的?好像是被宇文邕拿玉笏敲击后脑,倒在了地上,太监何泉提刀过来,但事到临头,不敢下手,也不知道存心的还是手抖,刀都砍在了空处。最后还是卫王宇文直抢过刀来,将权臣宇文护杀死。
此时衙厅内都是军士,圣人自然没机会提刀行凶,但若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罢了。”郑勇招来了数名军士,站在圣人面前,道:“你等就站在这儿。”
“遵命。”
说罢,郑勇也不管圣人的脸色变化,直接出去禀报了。
※※※※※※
“可曾抓到符道昭?”莎城镇内,邵树德坐在桌案后,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百官被拦在外面,群情汹汹。
捧日都大部被俘,银枪都军士们连踢带打,将其押走。
“大帅,尚在追击。”折从允回道。
“嗯,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无甚大碍。”邵树德见郑勇走了过来,不再喝茶了,起身问道:“办妥了?”
郑勇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该去见见圣人了。”
圣人的精神状态,他已有所了解,应该是比较紧张的。按照听望司的分析来看,圣人的性格就容易极端,一会大喜,掏心窝子信任某人,一会又大怒,恨不得将欺骗他的人赐死。
当然邵树德了解得更多。
历史上杜让能替圣人背锅之事,就可以看出此人毫无担当了,怪不得现在有能力的都消极怠工,反倒是崔昭纬、崔胤这种人得掌大权。
我想办事,你不能给我提供安全保障,那还办个锤子,混日子算了。
大厅外响起了甲叶碰撞声,正在厅内坐卧不宁的圣人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忧愁也一扫而空,变得肃穆、庄重、威严了起来。
门口突然一暗,圣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全身披挂的武人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藩臣邵树德参见陛下。”武人躬身行了个礼。
圣人没有起身回礼,道:“邵卿有擎天保驾之功,此固欣然,然带着许多甲士而来,意欲何为?”
亲兵端来了交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陛下,臣得密诏,一来便见兵缠辇毂,围逼行在,驱杀乱兵之后,方得睹天颜。陛下,是否现在便要臣勒兵返镇?”
圣人一噎。
见圣人不说话,邵树德又自顾自说起来:“陛下,臣方才得报,匡威乱兵洗劫府库,大掠全城。有人还见到火照宫闱,烟尘漫天,值此危局——”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臣未得诏命,不敢入京。”
圣人脸色大变。
当初宫城被黄巢焚毁大半,后来逐年修缮,靠的是金商、河东、河中、陕虢诸镇进献金钱、大木。如果这次再被烧了,以后谁来助他重建宫室?
另者,他还要回长安呢,总不能一直窝在莎城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君臣露宿于野地里?
要回京城,必然要有兵才行。但他手头无兵,有也不敢用,眼下除了夏兵外,还能靠谁护送他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