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帐内诸将闻言都有些变色。但凡有点脑子的,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军士们争相入城,抢掠财货、女子,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完全乱了建制。甚至,有些人可能还会嫌身上的器械碍事,扔掉甲胄、弓刀、盾牌,只背着沉重的财货。
这个鸟样,如何打仗?
“此事监军从何得知?”唐弘夫问道。
他此时其实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了,自带兵出征以后,便把大位交给了别人,一心讨贼。朔方镇目前由李元礼接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唐弘夫其实算个忠臣,王处存、程宗楚等人也是。他们若死于乱军之中,关中可就没一个还念着大唐的节帅了,确实有点悲凉。
“北面行营密报。”西门思恭简略地说道。
“诸葛爽?”程宗楚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此人将兵一万六千,屯于泾阳,却不敢过河,从哪里得知消息?不一定为真。”
“某亦得到了消息,诸葛爽所报。”郑畋其实还没收到诸葛爽的军报,不过他选择相信西门思恭,况且这事极可能成真。
凤翔府库空虚,全靠三川接济,但人家也不可能无限制供给财货。或者即便愿意输给财货,路上出点岔子,晚到了、被劫了、损耗了,都可能让他发不出粮饷。这次东进,赏赐确实有所不足,全靠默许将士们劫掠长安鼓劲,这在军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诸葛爽既有军报,当不会有假。都统,此事需慎重以待。”王处存比较谨慎,立刻说道。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谨慎?将士们千里迢迢,携大胜之威,若不让他们进城,你还掌控得住部队?”唐弘夫有点生气,倒不是生气王处存的话,而是气不能进长安。
第一个收复长安的将帅,几乎等同再造国祚,如同当年的郭子仪,这是何等的荣耀!
嗯,巧了,郭子仪带的是朔方军,自己也是,故唐弘夫分外不想这等荣耀落于他人之手。
程宗楚欲言又止,显然对能否说服军士们没有信心。
李昌言冷眼旁观,似是盘算着该如何从中牟利。
将帅们左一言右一语,郑畋却一直沉默着。到了最后,诸将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都统,他有最终决定权。
“不能退兵。”郑畋抬起头,眼神中没有浑浊,没有犹豫,只有坚定,只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一退,再回长安,便不知何时矣。”
“凤翔、朔方、泾原、义武四镇五万兵马,能顺利来到这边,是拜龙尾坡大捷所赐。此时一退,全军气沮,待收拾完军心,又是数月过去了。圣人如何等得了数月?”说到这里,郑畋加重了声音,道:“届时可先派一军入城,做做试探也好。”
程、王、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可能出事,谁还敢去?
“若真有此事,你们不敢进,某率军进去,可别怪某独贪大功。”唐弘夫冷哼一声,道。
龙尾坡之战,是他突出奇兵,大败尚让,诸镇兵一拥而上,这才取得斩首两万多级的辉煌胜利。在他看来,此战朔方军居功至伟,这收复长安的第一功,也应由他唐弘夫来获取,其他人都没这么资格。
“便这么办吧。”郑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道:“先东进至长安左近,看看巢贼会不会出战。若不出战,定然已走,届时再做计较。另者,诸位将帅一定要约束好部伍。约束不住,万事休矣。”
此间议事一毕,诸将各返本道军中,再联系可就麻烦了,希望都警醒些吧。
※※※※※※
五月初六,凤翔诸军分批渡河,往长安开进。此时的泾水北岸,铁林军也正在做着战前准备。
从泾阳南下至长安,需横渡泾水、渭水,总路程约七十里。诸葛爽的意思,先不要渡河,而是全军东进,联络王重荣。他手底下有一万多兵马,加上朱玫,破两万了。听说昭义节帅高浔亦率五千余人赶往关中,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如果诸军进展顺利,黄巢是真跑,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正好追击黄巢后队。敌军急着跑路,必不会死战,当可收获大量粮草财货。
如果诸军在长安吃了亏,那么便撤到其他地方,满满的诸葛氏用兵风格。
但不管怎样,这次诸葛大帅也难得硬气了一回,不再瞻前顾后,率军向渭桥镇的方向挺进,搞不好就要交战的。
当日夜,铁林军悄悄东行。李唐宾率陷阵营为先锋,为后续大队人马开路。
初七,主力已行进到离渭桥镇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此时鄜坊李孝昌的六千人马亦赶至,驿道上人喊马嘶,已是藏不住行踪。
初九,铁林军继续向东进发。诸葛爽、李孝昌所部缓缓跟在后头。与此同时,有军报传来,郑畋所部的凤翔军仍在长安以西的兴平,王处存部还在西渭桥,程宗楚在长安西南,唐弘夫跑得最快,已到了长安北面数里的地方。
“这唐弘夫,跑这么快做甚?”邵树德以为他的铁林军是行动最迅速的,没想到朔方军也这么快,就这么急着想进长安?巢军至少十万众,你打得下来么?
“军使,唐弘夫太心急了,可能想抢头功。”陈诚说道:“不若令其在此吸引巢军注意力,我军继续向东,至渭桥镇以西扎营等候消息。如果诸军入长安,咱们便直攻渭桥镇,抢了鸿胪馆的巢军财货。”
“不可,此乃贼军退路,必重兵守御。王重荣在何处?”
“还在华州。”
“这厮来得最早,却一直屯兵不动,好没意思。传令下去,查探渭桥镇左近情况,有多少贼兵,屯于何处,都给某查清楚。大军今日东行五里便扎营,等待消息。”邵树德下令。
东渭桥本是朱温屯兵之所,过了桥就是渭桥镇。如今朱温东去,不知道谁接替守卫。但从黄巢敢把大量财货、粮草屯于鸿胪馆、渭桥仓一带来看,定有重兵,不可轻易冒险。
所以,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妙。
初十,西边传来消息,唐弘夫屯兵长安西北,似是在观望。郑畋、王处存、程宗楚的大军行动缓慢,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局势,有点诡异啊。
“铁林军在此扎营,得兵法之要矣。”当天下午,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至铁林军营地。
“大帅,巢军若走,我军从这里出发,衔尾追击,可收奇效。”
诸葛爽点了点头,问道:“巢军可有动静?”
“一直在往外搬运财货,军士出来得不多。”
“好,本帅便坐镇此处。”诸葛爽翻身下马,道:“仲保,多派出人手,打探长安消息。若巢军复入长安,咱们便撤。若巢军东蹿,咱们便要做好追击的准备。唔,须待贼众大队远遁之后,再行追杀。”
“大帅老成持重,真名将也。”邵树德赞道。
第028章 退敌(上)
广明二年五月十一,巢军大举撤离长安。
从霸上到长乐坡、从灞桥到昭应县,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巢众,估计不下十万。同时还有大量车马、辎重、粮草,几乎塞得满满当当。
邵树德听到斥候汇报时就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后世黄巢有没有用这一计,如果用了,进逼长安的官军只要不是弱智,都能知道巢军宿营在长安以东的广大区域。十余万人呢,还有黄巢的百官、嫔妃,贼众家属,各种用度器具,根本藏不住的。
就这么粗糙到极点的计谋,官军为何还是上当了?只能说,有些计策,本就直指人心,让你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巢军的撤离足足用了两天时间。
十四日一大早,唐弘夫终究按捺不住,率五千人马进入了长安城。长安百姓欣喜若狂,纷纷打开家门迎接,欢呼声响彻全城。彼时还有最后数千巢军未及撤离,长安市民用瓦砾投掷,巢军灰头土脸逃命,不敢还击。
不过,朔方军士兵很快给长安百姓来了一个“惊喜”。他们分头进入各家,抢夺财货、女子,玩得不亦乐乎。更有坊市少年浑水摸鱼,跟着一起劫掠,整个长安顿时陷入混乱之中,哭喊声一片。
在城外的泾原军闻讯,纷纷鼓噪要进城。程宗楚犹豫不决,向军士们宣称此乃黄巢之计,军士不应,裹挟着程宗楚进入长安。
义武军离得较远,到入夜时分离长安尚有一段距离,军士们唉声叹气,沮丧无比。
唯一正常点的也就郑畋所率的凤翔军了。他们得到消息时已是半夜时分,当晚已不可能出动,继续屯于兴平。
后半夜,侦知城内情况后,巢军开始大举出动。城内乱哄哄的,他们也不知道唐军进去了多少人,不过本着狮子搏兔的精神,巢军精锐尽出,分多门而入,一共五六万人,杀向正抢得路都走不动的唐军。
黄巢本人并没有进城,而是在坝上等待消息,三万最精锐的巢军大部分也集中于周边,显然是做好了一旦不利,就护着黄巢跑路的打算,虽然可能性极小。
一直关注着巢军动向的诸葛、邵二人自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诸葛爽长叹一口气,道:“撤吧,天明后,巢军必会倾巢而出,追杀城外官军。”
邵树德也有些不甘心,他是多么希望黄巢是真的吓破胆了要跑路啊。那样他们可以从后方追击,轻松收割战果,立下大功。
如今显然不可能了,只能无奈撤退。这一趟长驱直入东渭桥,算是白跑了。
当夜,铁林军拔营启程,往高陵县而去。鄜坊军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撤离,往高陵集中,抱团取暖。
十五日傍晚,铁林军入据高陵县,入夜时分,鄜坊军亦至。李孝昌一脸晦气,连连抱怨白跑了一趟。
当天后半夜,巢军斥候便出现在高陵县东南,动作非常快。很显然,他们是想借助此时高昂的士气,一鼓作气将围在长安周边的唐军全部消灭。
士气这种东西,在战争中确实妙不可言。尚让西征惨败,损失两万余人,唐军士气爆棚,一路东进,其实总共也就不到五万兵,却逼得黄巢用奇谋来取胜。现在入长安的官军估计都完蛋了,巢军又士气大振,开始反过来要推平在城外的唐军。如此快速之转变,非积年军将无法理解。
天明后,斥候来报,贼军万余人,一路北追,往高陵县扑来。
“朱叔宗,给某仔细说说,贼军从何而来,有兵几何,士气如何。”邵树德刚刚穿戴完甲胄,正在调理弓弦,出言问道。
“禀军使,贼军分成好几部,各有数千。从渭桥镇而来,追得很急,可能是怕咱们跑掉。”朱叔宗答道。
“为何分成几部?”
“末将曾靠近过跑得最快的一股贼军,彼时没有骑兵来驱赶我等。据末将观之,这股贼军没有携带辎重,当是轻兵疾进,后面的贼军携带了部分辎重,但也不多,落在最后面的才是辎重大队。故末将有七成把握断言,贼军应是立功心切,前后走脱了。”朱叔宗答道。
“可敢确定?”
“敢!”
邵树德不说话了,手下意识地抚摸刀柄,良久后一言不发,径见诸葛爽而去。
“大帅,贼军来势汹汹。我军辎重甚多,撤离不易,不如先击溃了紧咬在后面的贼军,令其胆寒,再徐徐而退。”邵树德将朱叔宗得到的消息简略地说了一遍,便主动请战。
鄜坊节帅李孝昌听了有些佩服。先击退追兵再跑路,符合兵法正道,但说是这么说,有多少人敢这么做?很多大将,还不是一旦不利,就丢下辎重、粮草甚至妻儿仓皇逃窜。真敢回首与追兵大战的,少之又少。
诸葛爽考虑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道:“这么多军粮丢掉可惜了,筹措不易。树德既请战,本帅便允了,把所有骑兵都带上,包括鄜坊军的。切记,万事保全自己为上。若战不利,逃便逃了,回头卷土重来。若大胜,亦不要得意忘形,见好就收。”
“末将遵命!”邵树德见李孝昌没有反对,立刻大声应命。
※※※※※※
“将军,让大伙歇一歇吧。跑了半天了,水米未进,将士们气力不足,如何能战?”一名偏将打马而来,朝张言禀报道。
张言看了看跟在身后盔歪甲斜的军士们,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
伪唐军昨夜便逃窜至高陵县城,大概有一万余人,和他兵力相当。但昨夜黄王大军入长安,斩唐军大将唐弘夫,败程宗楚,杀万余人,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反观唐军,失去了主帅的朔方军余部连夜从长安西北撤走,程宗楚狼狈逃窜出城,竟连部下也不要了,一路狂奔,任凭军士溃散。郑畋、王处存多半也不敢在兴平、西渭桥等地久留,定然狼狈撤军,正是追击的好时候。
黄王当然也没忘了诸葛爽这一路,当场给张言补充兵马,令其追击,定要咬一大块肉下来。张言领命后,根本没有耽搁,直接率军从灞桥驿出发,一路疾追,生怕诸葛爽跑了。
此时他们离高陵县已不足五里,听闻唐军正在组织撤离,城内外大车小车,装满了粮食,这让张言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将这伙士气低落的唐军完全截住。特别是其中还有一支叫铁林军的部队,临行前太尉(尚让)特别嘱咐,一定要将铁林军使邵树德的人头带回来。
唉,此时让将士们休息,若是邵树德跑了,该如何是好?
只不过将令已下,也不好再改口了,看着直接或躺或坐在地上直喘气的军士们,张言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只休息半个时辰!午时一过就出发!
“将军,喝点水吧。”亲兵拿来了一个水囊。
张言接过水囊,猛地灌了几口,正待交回给亲兵,却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十余骑正疯狂地打马回撤。他们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骑弓时不时射出一箭,往往能放倒一人。
“什么人?”张言猛地站起身,问道。
“将军,好像是咱们的斥候。”亲兵的声音有些颤抖,后面死命追杀的应是唐军骑兵吧?
“将军,有唐军大队——啊!”一名背上插着数枝羽箭的斥候栽落马下,再无任何声息。
远处的地平线上,大群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似是不再控制马速,开始朝这边发力冲击。地面上溅起滚滚烟尘,令那些骑兵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充满着天兵下凡的威势。
而在那些骑兵身后,还有整整四列长龙。军士们扛着长枪,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他们没有停下来布阵,而是以纵队队形快速小跑着,直朝这边冲来。
“起身!列阵!迎敌!”张言几乎从地上一跃而起,神色紧张地下令。
军士们也看到了冲过来的唐军骑兵,心里直骂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敌军如此靠近了才传回消息,还是在被人狼狈追杀的情况下。
巢军刚刚坐下歇息了一炷香的工夫,精神头一松,浑身乏力。此时又被敌军突袭而至的消息所惊,神色都有些恍惚。张言一看列大阵根本来不及了,于是点了二将,让他们先带仅有的五百骑上前阻滞一下。
唐军骑兵很快冲到,足足一千七百余骑,分成三部,一部冲向巢军骑兵,一部冲向自发地结成小阵的巢军步卒,一部直冲那些乱糟糟的散兵,刺、砍连连,杀得巢军鬼哭狼嚎。
张言拉着亲兵亲将组织起了数百人,结阵拒骑。唐军骑兵试着冲了一下,竟然没破开,于是也不管了,继续冲那些没组织好的步兵。时间宝贵,这些硬茬还是留给步军主力来解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