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25章

作者:孤独麦客

又是无言的默契。

不过这只在双方实力对等,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想再造无谓伤亡的时候有效。汴军何曾对时溥、朱家兄弟如此客气过,夏军又如何对待战败敌人的?

颇有点光荣投降的味道了——欧洲三十年战争中,就有过战败一方被允许携带旗帜、武器离开战场,让开位置,因为他们抵抗得太顽强了,进攻方如果彻底吃掉他们,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损失太多的老兵精锐,不值得。

庞师古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大营,他在这里指挥十万大军,奋战了两个月,最终灰溜溜退走。若说心里不失落,那是假的,但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正面野战,他们并不吃亏,但最终还是败了。到底怎么败的,一时千头万绪,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只能是一笔糊涂账了,奈何。

南路大营撤空之前,北路数万大军也已经退到了各个渡口,渡河前往郑州。

不过也有人留了下来。

武陟县南境之黄河北岸,汴军立了一座规制不小的营寨。不少夫子正在筑城,曰板渚城,置板渚镇,对岸就是渡口板渚津。

板渚城位于沁水、河水之间,交通还是非常便利的,且可沿沁水行军,直抵河内。

获嘉县南四十里的渡口亦筑一城,曰广河城,置广河镇。从此渡河可至郑州原武县,再往南六十里可至郑州理所管城县。

从西到东,河阳三城、板渚镇、广河镇一字排开,算是汴军保留在黄河北岸的三个据点。

筑城动作很快,虽然不比盐州筑城这种传奇速度,也比不上梁晋争霸时德胜城的筑造速度,但十几二十天足够了。后续再修缮、加固,便可撤了外围的营寨,据城固守。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黄河沿线将是夏、汴双方争夺的要点,不知道又会上演多少血腥的大战。

庞师古撤走之时,邵树德正在河清县郊外巡视。

幸存的河渭蕃人已经转入和平状态,全面落户分地,这又是一堆工作要做。

河清之战,前后历时近五个月,蕃人壮丁、土团乡夫损失一万三千人左右,各部衙军损失九千余人,全部战损在两万二千人出头。

抓获汴军俘虏逾一万一千,杀敌两万八千人左右。经此一战,汴军雄威、坚锐、亲骑等军皆有损伤,再加上原本编入河阳衙军的部队,朱全忠大概损失了一万五千左右的衙军。

十四五万的大军,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十一万,并且丢了孟、怀二州的大部分地区。盖寓说全忠用兵以来,此次丧师最重,并不是空话——李克用何曾一战歼灭过如此多的汴军?

都教练使朱叔宗送了一万新兵,目前还在路上,接下来各部还将努力补全编制,重新整训。

抓获的汴军俘虏,理论上来说将发往陇右镇诸州,更准确地说是鄯、廓、兰三州。

这几年陇右被抽调了太多的丁口,编户齐民工作进展缓慢,更何况除青唐地区外,河渭诸州蕃人人口来源日渐枯竭,还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叛乱被镇压。

如果算上这批汴军俘虏(一人编一户),陇右十州三十二县将有98200余户,47万余口。除鄯、廓二州外,其余八州今后主要靠自然增长了,盖因蜀中移民的路子已断,关中移民数量也不是很多。

河州萧遘前阵子抱病上书,言可招诱洮、叠、宕三州羌人,部分编户齐民,部分送往河南厮杀,邵树德许之,但不知道有多少,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灵夏人口在持续流出,主要是灵州。胜州在接纳了最后一批蜀中移民后,又大量接纳发配过去的河中民户,进出大致相抵,略有减少,目前在慢慢消化河壖党项,充实户口。

至于灵州损失的人口怎么办,邵树德还在想办法。

初步思路是把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吞并,但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另外,华州、同州这两个人口稠密的地方,似乎也可以想想办法,招募志愿移民关北的百姓。但陈诚、赵光逢、宋乐三人一齐反对,尤其是宋乐,他出镇河阳,自然需要百姓来填满县乡,同华岂不是绝好的补充来源?

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到处需要人口,这是一种宝贵的资源,诸人争抢之。

“大帅,河清县蕃人如今尚剩不到五千户,一万五千余人,尽皆落户了。大户得田六十亩,小户有田四十亩、六十亩不等。”河南尹封渭与邵树德并辔而行,禀报道。

“竟有经历三次大战不死的蕃人?”邵树德有些惊讶。

户均三人,说明有很多单人户。第一次攻河清之战、第二次防守河清之战、第三次反击战,三次大战都不死,顽强地活到最后,并得到了最高等级奖赏六十亩土地,这可不容易。

蕃人的结构,本来没有户这个概念,以部落、帐为主,贫富差距比汉人还要大得多。部落上层牛羊无数,仆从奴隶也无数,有帐的勇士也有不少奴仆。如今河清县编的那些单人户,其户主以前其实就是部落中上层的奴仆罢了。

当然现在都自由了,都是河清县百姓,有了家产。这或许也是蕃人死伤惨重,但并没有爆发大规模叛乱的重要原因,有正式身份,还有了地,谁还回去当奴隶啊?

“战事告一段落,河中百姓可以稍稍喘口气了。邵州五县、河南府一县可以休养生息,接下来是好好整饬孟、怀二州。这两地发展不起来,对汴战事会大受影响。”邵树德正待继续说,亲兵十将郑勇领来了一人,他便止住了。

“竟是苏判官亲来。”邵树德笑道。

之前其实已经暗中接触过一次了,二人言张全义欲举孟州而降。

邵树德当然欣喜不已,但也知道,什么“举孟州而降”都是空话,举河阳北城而降还差不多,或许还有河阳仓里的一些粮草。

孟州五县,济源县已经被占领,温县即将被占领——庞师古撤走后,高仁厚已率铁林、天德及邵州土团乡夫三万余人东进,一一收取诸县。

河阳北城内其实也没多少人口,降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顶多位置比较重要,这可能就是最大的价值了。

就这点筹码,还想要什么好处?莫不是失心疯了?

“参见灵武郡王。”苏濬卿看着过去多日依然依稀可辨的战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场战争,太惨烈了,双方都死伤不轻。他突然就对此行的目标很悲观,河阳节度使的位置大概率是拿不到了。

“此番前来,又有何话?北城内尚有五百汴人,为何不杀之?”邵树德问道。

“回灵武郡王,张帅长男负伤而归,近日病笃,司徒忧心如焚,不思茶饭……”

“停!这事难不成还怪我?上了阵就得知刀枪无眼,若张继业病殁,莫不是就要据城顽抗?”邵树德冷笑道:“汴军仓皇败走,我已遣精兵十万东进,两日内便可将孟州围得水泄不通,兵临城下之时再降,可就不值钱了。”

张继业怎么生病的邵树德不关心,听闻战阵上负伤了,回去又被他爹当众扇了一通耳刮子,多半又急又气,旁人再说些闲话,一病不起可以理解。但我管你这些破事?

“张全义为何不来?”邵树德突然问道:“既然降顺,前来拜我不是应该的么?为何不来?又或者,此乃诈降?”

此言一出,苏濬卿脸色苍白,邵氏亲兵纷纷抽刀,死死盯着他。

“解宾呢?怎么不来?哼,我看真是诈降了,简直找死!”邵树德安坐马上,马鞭在苏濬卿面前舞来舞去,怒气勃发。

封渭冷冷看着苏濬卿。又是一个来抢食的,还好脑子不太好使,我辛苦多年,才当个河南尹,手底下只有一个县,张全义有什么?敢当河阳节度使?你当得起么?

“赶紧滚回去!后日早间,我要见到孟州城门大开,否则,大军攻城,寸草不留。”邵树德威逼道。

苏濬卿张口结舌,暗叹一口气,相交多年,难道也要走到那一步?

“等等。”见苏濬卿正欲转身离去,邵树德喊住了他。

苏濬卿不解,邵树德不理他,招手让郑勇过来,道:“你点五十甲士,跟着苏判官回去。”

“遵命。”

第061章 部署

孟州城内乱纷纷。

三千多兵将惶惶不安,一会说夏贼要围攻北城了,一会说夏贼退兵了,一会又有人跳出来说夏贼要尽屠全城军民,搞得流言四起,人人惊慌失措。

及至傍晚,城门被人强行打开,一些人乱哄哄地出城,朝中潬城方向涌去,多是城内将佐家眷。

军士们在一旁默默看着,也不拦一下。

苏濬卿带着一群人擦黑回了孟州。本以为要城内下吊篮来接应呢,他有族侄在州兵为将,出城进城毫无问题。但——城门居然开着,城内争吵不断,这让他很是诧异。

到了后来,驻守北城的五百汴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街维持秩序,这才将城门关上。

可刚过一会,先前出城的人又回来了,在南城外哭声震天,纷纷叫嚷着开门。

中潬城不让他们过去,汴军水师借口可能有奸细混在其中,掐断了浮桥通道。

苏濬卿满脸黑线地来到了解宾府上。看来前几日那场大战真是把孟州军民的士气都给打掉了,现在都在搞什么?若此时被人攻过来,万事皆休矣。

解宾正在院中饮酒,见苏濬卿来了,便邀他一起。

“解将军,还有心情饮酒,可知你我身家性命已危在旦夕?”苏濬卿恨声道,然后坐了下来,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又说什么了?”解宾愁眉苦脸,不住叹气。

这么多年的拼搏,到头来只是一场梦,眼看着就要什么都没有了。

“树德有言,后日一早,若不开城请降,他便遣军攻城,城破后寸草不留。”

解宾闻言一惊,端起的酒碗又放下了,道:“邵——灵武郡王素来宽厚,从未干过屠城之事,不至于吧?”

事实上不止邵树德,但凡上点档次的军阀,都没这么干过。

解宾想了想,朱全忠好像还没屠过城,李克用也没有,杨行密亦无。罗弘信?王镕?王师范?时溥?李侃?朱玫?好像都没有。

残虐百姓的,主要是黄巢、秦宗权部众,李罕之也算一位。

比起两汉末年,藩镇军头们部队的纪律似乎并没有更差。劫掠是有的,奸淫也是有的,但大规模杀人泄愤或取乐还不至于。

邵树德威胁要屠城,多半就是随口吓唬人。

但——还是很紧张啊!

“解将军,如今是什么时候了?灵武郡王掩有数十州,势大无比,他说要做什么,还不是完全由着自己心意?”苏濬卿急道:“便是屠了孟州,又如何?还能有人为咱们报仇不成?”

“屠了孟州,名声就坏了,各州拼死抵抗,他敢吗?”解宾有些迟疑地说道。

如今天下这个形势,并不是说你实力强我就一定要投降你。屠城,坏处远大于好处,只会让人反感。

东平郡王攻时溥,打得那么艰难,也没见他下令屠杀徐州百姓。李克用与孟方立鏖兵数年,他的军纪都那么差了,但也只是劫掠罢了,围攻邢州那么久,到最后连孟氏家族的人都没杀。

不是不想,是不敢。

孟氏好歹也是昭义节度使,你屠了孟家,以后谁敢降?这年头谁也不比谁厉害多少,大不了跟你拼死算逑。

“便是不屠孟州,解将军你觉得此城能守吗?”苏濬卿换了一个说法。

“若中潬城、南城出兵增援,运送修补城墙之材料,可以守。”

“把人拼光了,咱们算什么?”苏濬卿问道。

这个问题点中死穴了。

军阀手里没有兵,你连个屁都不是。夏军围攻北城,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孟州兵,汴人肯定乐得看到他们拼完。

“唉。”解宾又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解将军,敢问张帅何在?”苏濬卿一进城就打探到了张全义不在,但他还想确认下。

“去南城面见朱友恭了。”

“难道朱友恭接替庞师古统领大军?”

“差远了。”解宾说道:“庞师古统帅十万大军,朱友恭不可能,他只是担着盟津这一片的防务罢了,其余各段,还有方面之将。”

“这么多方面之将,总得有个统帅吧?”

“只能是那位了。”解宾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苏濬卿已经猜到了。

“嗨,又绕远了。”苏濬卿赶忙将话题拉回来,低声道:“解将军,我知道张帅于你有恩,但如今这个形势,咱们得为身家性命考虑啊。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一看便知。”

说罢,将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递了过去。

解宾虽然识字不多,但接过来拆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

赫然是夏军河洛经略使李唐宾写给他的信,信中除畅叙旧谊外,还有就是劝降了,并许他到灵宝当镇将,仍统旧部——这显然不是李唐宾能做决定的,而是邵树德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