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23章

作者:孤独麦客

听提到粮食之事,张继业便来了气,道:“中潬城现在乱糟糟的,水池里的鱼全被捞光了。河伯祠都被拆了,那帮汴宋武夫,真是什么都不怕,一通乱来。”

中潬城建在沙洲上,面积不小,水环四周,乔木蔚然。

沙洲上开辟了一些农田,主要种菜,有果园,盛产桑果。还挖了鱼池,玄宗朝时就有,李光弼镇守河阳时向外围河面扩展,围堰做鱼塘。彼时与安史叛军交战,李光弼入中潬城,时不时捞鱼犒赏军士,拒史思明大军,豪情万丈。

最近一些时日,通过中潬城退往南城的武夫太多了。

一开始是万余土团乡夫,一个个急吼吼地过桥,可能是被吓破了胆,同时家中也有农活要忙,急着归乡吧。

后来又来了大队骑军,他们倒是不慌不忙,还在河阳住了几日,但搞得三城之内乌烟瘴气,河伯祠就是那会被拆了的,据说要生火做饭。沙洲上有密林,你不去樵采,反倒拆河伯祠,这些武夫真是连神都不怕了。

昨日又来了一支军队,四千余众,是坚锐军。据说趁夜出营,开往河阳。白天被夏贼骑兵发觉,反复袭扰。本来夏贼是无法得手的,就七八十里路,骑兵还拿步兵没办法,不过谁让这些人归心似箭呢,最后还是被咬下了千人,余众退至河阳北城,贼骑方退。

通过河阳撤走的已经有两三万人了,河阳仓里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偏偏船只都被征集去撤庞师古大营的辎重和兵马了,最近一直没粮食补充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听儿子这么抱怨,张全义笑了笑。到底没吃过多少苦,若是经历过惨烈的战阵厮杀,见到了人吃人的黑暗景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忍?命、权势、富贵,比什么都重要。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庞都将有令,亲骑军明日出发,往河阳而来,或需出城接应一下。此事——”张全义把目光看向了儿子。

张继业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放心,此事便交给儿来办吧。”

第058章 能给什么?

啸马阒(qù)噎,貔貅威严,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好吧,其实也没多少人,两千余骑罢了,但立在那里就是气势逼人。

他们是从西面来的,一路牵着战马,直到遇到眼前的这股敌人为止。

最近邵树德在整治军中无事时骑马代步的风气。

铁林军作为主力嫡系,游奕使徐浩当然不敢往刀口上撞,但心中其实不以为然。

大帅举了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人做例子,说他手下的骑兵一人三马,但军纪严明甚至可以说严酷,骑兵坐拥三匹马,仍然只能步行,非得遇到敌人时才准上马。

耶律阿保机是谁?无名之辈罢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去把幽州抢了?

但这话也就私下里腹诽罢了,当面顶撞大帅,他还没这么想不开,但心中的怒火总要发泄,于是只能拿眼前这股敌人开刀了。

“庞师古鼠辈,终日缩在鼠穴中,没想到孟州兵倒敢出城,活腻了啊。披甲、上马!”

命令一下,军士们两两互相披甲,随后自有辅兵上前,将多余的驮马收走,两千人上马后,分成数股,朝同样正在匆忙整队的敌骑杀去。

第一波出击的三百骑兵斜举着长槊,缓缓加速。徐浩没有第一批出动,他仍然站在高坡上俯瞰敌情。

前方有敌军五百骑兵,还有排好了军阵的三千步卒,步弓应该已经上弦,长枪外举,寒光闪闪。

敌军骑兵没有战斗的欲望,“张”字大旗缓缓向后退去,似乎想寻找步兵的保护。

“哈哈,孬种!”徐浩一笑,抓起皮囊灌了一口酒,然后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亲兵们目不斜视,将士们则紧紧盯着前方战局,徐浩稍稍松了一口气,将皮囊收好。

战马奔腾,呼喝如雷,三百骑兵冲锋起来,气势也十分不一般。

“举槊!”领头的军官控制着速度,将长槊夹于腋下,端平向前。

“呼!”将士们也控制着马速,维持着身体平衡,将长槊平举。

敌方步军阵型稍稍有些松动。

张继业紧咬着嘴唇,突然间有些后悔。

不该退的,或许该带着五百骑兵厮杀一番再走,这样未战先怯,太伤士气了。

但骑兵厮杀,双方都举着长长的马槊,密集的人潮互相对冲,死了怎么办?

死的可能性很大吧?那么多人,躲都没法躲啊,只能凭眼疾手快,抢先刺死敌人?但你刺死一个,还有其他?迎面而来密密麻麻全是长槊,任你本事再大,也得饮恨当场吧?

依靠步兵杀骑兵是对的,我没错,汴军一直是这么干的。

“有戏!”徐浩又拿出了酒囊,道:“第二批,冲!”

命令一下,又是三百骑兵奔涌而出,紧紧跟在第一批身后不远处。

这一批人没有全部携带马槊,只有最前方百余骑手持着,后面两百骑则挥舞着马刀、铁锏、骨朵。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团,地面上暗了下来。张继业心中一惊,下意识一用力,马儿仰头嘶鸣起来。

解宾正在大声鼓舞士气。

他也有些后悔,不该带两千新兵出来的。但前往渡口,需要人干活,于是就带出来了,现在隐隐发觉可能要坏事。

女婿惊慌的举动让他心中不喜,平日里高谈阔论,做事也挺有章法的,怎么在这需要搏命的关头就胆怯了呢?

骑兵继续前冲。

他们看到了步兵大阵的惊慌,于是不再控制马速,嘶吼声也大了起来。

“杀汴贼!”骑兵军官喊道。

“杀汴贼!”军士们齐声应和。

“贼将是酒囊饭袋!第三批,冲!”徐浩将酒囊一摔,直接翻身上马,接过一把长槊,斜举着冲了出去。

四百骑兵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云团飘走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地面的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铁林军一千骑卒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下去,如三条梯次分明的波浪线,汹涌着向前拍去。

敌阵飞出了一蓬箭雨,那是紧张的新兵不待命令就开射了。

而他们的举动也误导了其他人,没有听到吹角声,大部分人就将箭射了出去。射完后,老兵面面相觑,有些懵,新兵则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左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数百骑排着松散的队形,手持长槊,而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间或有骑兵隐约出没,莫测多少,看起来有上万骑的样子,准备包抄他们侧后方。

“别慌,他们不敢冲!稳住阵脚!就是人想冲,马儿也不敢冲,稳住,稳住!”解宾大声呼喊着,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见。

“杀汴贼!”

“杀!”

对面的吼声仿佛近在耳边,看他们还在提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新兵们慌了。

“跑啊!”有人松开了斜插入地面的长枪,转身就跑,但脚一麻,摔倒在地,竟然是因为长时间荷枪半跪于地,撑不住了。

长枪缓缓倒落地面。

有一根倒落,自然就有第二根、第三根……

解宾差点双手捂脸,流民新兵坏事!

他曾经跟着东平郡王讨秦宗权,蔡贼骑兵冲起来时,遮天蔽日,比今日的场面还要吓人。但汴军步卒人手持一个小型鹿角,堆放于阵前,用步弓从容射杀蔡贼骑兵,一点不慌乱,但眼前这帮人是什么鬼样子?

“哗啦啦!”长枪倒伏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镇定的老兵也被新兵影响,慌乱了。

“杀啊!”夏军骑兵军官见到有便宜可占,将马速提到极致。

他身后的三百骑兵也兴奋了起来,已经准备好挥舞长槊了。

第二波三百骑兵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此时略略散开了点阵型,不再那么紧密了。

第三波还控制着马速,跟在最后面。

“轰!”骑兵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领头军官摔落马下。

他娴熟地打了个滚,捡起一杆长枪,大喝一声:“杀!”

一枪刺入,敌兵毙命。

摔落马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捡起敌兵遗落的长枪,步战杀敌。

而在他们身后,有的袍泽正在挥舞沉重的马槊,一扫一大片。

有人弃了马槊,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拿短剑劈杀。

第二波骑兵杀至。

他们很好地控制了马速,绕到侧翼,马槊骑兵当先斜插而入,挥舞马刀、铁锏、骨朵的袍泽紧随其后,马蹄践踏,刀刀见血。

三千步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乱兵跑得到处都是。

“快走!”解宾纵马冲出乱兵,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浑身浴血的亲兵。

张继业猛然惊醒,直接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奔去。

斜后方射来一波箭雨,张继业身上顿时多了两根羽箭做“装饰品”。

他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五百骑兵没见过这么无用的主将。

不过士气已堕,此时无心再战了,纷纷溃围而去。

有那脾气暴的,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唾骂张继业:“看你是老解的女婿,以为有点本事呢,就这?”

“妈的,怂货,敢不敢带我们回身厮杀?”

“你敢上,我就敢上,敢不敢去杀夏贼?”

“弟兄们,不如绑了他,献给邵树德,我等还能得笔赏赐。”

“哈哈!这软蛋怕是不值钱,他妻女才值钱。”

张继业充耳不闻,只一味逃窜。

吊桥已经放下,风一般的男子当先冲进了城门,留下身后一连串的骂声。

溃兵也疯了般地往城门口跑。

但他们晚了一步,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不知道多少强弓劲弩在攒射,城墙上,城门后,到处都是,连带着趁机追过来的夏军骑兵也倒下了一大片。

吊桥缓缓拉起,溃兵们哭声震天。

※※※※※※

张全义紧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地下了城楼。

今日这一场“大戏”,打灭了他很多幻想。

三千人去渡口搬运好不容易运过来的粮草,结果遇到夏贼骑军,一战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