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杜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
邵树德笑笑,应该不是亲家。你妹妹杜氏刚刚穿着暴露,在偏殿抚琴给我欣赏呢。
“张判官。”邵树德挥手示意杜晓退下,让张淮鼎上前。
“参见大帅。”张淮鼎行礼道。
“坐下吧。”邵树德伸手虚按,道:“归义军张帅近日又讨高昌回鹘,以你观之,高昌回鹘比甘州回鹘如何?”
“强盛许多。”张淮鼎答道:“不过大帅若尽遣铁骑军、飞熊军、飞龙军,择一良将统帅,破之必矣。”
“此三军,两三万众,六万余匹马,沙州养得起么?”
“养不起。”张淮鼎老老实实答道。
归义军只有一万多兵马,大部分还是步兵,都养得很吃力了,多了数万骑,财政立马破产。
“可否与高昌回鹘讲和?”邵树德问道:“他们所求者,不过财货罢了。虽然我不缺马,不过亦可用中原绢帛市马,或可按抚一时?”
“这……”张淮鼎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只能说道:“或可尝试一下。”
邵树德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河西、归义军两镇,道:“若与高昌回鹘讲和,我便调玉门军五千众东行,你说龙就会不会奉命?”
玉门军经常奉命进入敦煌,协助归义军抵御高昌回鹘的侵扰。但说实话效果不好,盖因其不可能久驻,而高昌回鹘来去如风,经常派不上用场。但邵树德也不敢将其抽调走,万一高昌回鹘大败归义军,占领沙州呢?
如果能够暂时安抚住,便抽调玉门军东进,与汴军火拼。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又想测试一下附庸藩镇的服从性了。龙剑赵俭在和茂州羌人打,也不知道那些穷山沟有什么意思,打下来又如何?自从被朱玫大败后,他就不敢南下了,邵树德感觉他也是个扶不起来的,没啥亮点。
不过他孙女赵姝确实不错,有姿色,但年纪又太小,不太懂一些事情,经常用拙劣的伎俩勾引邵树德。邵树德心中想笑,这手段也太低级了,于是经常假装受勾引,与她玩些游戏。
龙剑镇兵不多,邵树德有心调一些人北上历练历练,但想想龙剑四州的位置,还是算了吧。
山南西道这次肯定要抽调人马北上了,至少五千人。诸葛仲方若不愿,或者兴元军士作乱,那就动手镇压。这么多年了,邵树德在兴元府还是有一些人的,节度副使蒋德温就定期给他写信,汇报镇内情况。
凤翔、兴元、肃州、华州、河中,联合出兵两三万人,替换蕃人撤回休整之后的空缺。不过也要给点好处,不能一味消耗。
对这些杂牌部队,邵树德是又爱又恨。
但若想吞食天下,就不能将杂牌视为洪水猛兽。天下那么多军队,你杀得完么?
也不能太过追求部队的纯洁性,那么多英雄人物,谁不知道将杂牌拼光,只保留自己嫡系的好处?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别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就你一人聪明——天底下对杂牌军态度最恶劣的常凯申,不也捏着鼻子给他们发饷、发武器弹药么?
消化速度跟不上收编的速度,这太正常了。
“回大帅,龙就不敢不奉命。”张淮鼎说道:“李仁美被平定后,沙碛、河西人人皆知大帅之威名,有蕃人给大帅上尊号‘无上可汗’。龙就何德何能,敢抗拒大汗之命?”
无上可汗,是突厥大汗一统草原时各部承认的尊贵称号。
突厥败亡后,这个头衔被契丹人窃取,但他们也只敢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契丹算什么东西,也敢僭号“无上可汗”,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若将玉门军五千众的家人也接过来呢?”邵树德又问道。
张淮鼎面色一变,没刚才那么确定了。人口,始终是各个势力统治者最关注的,你抢他的丁口,就和要他老命差不多,很难受的。
“罢了,先把兵骗过来再说。”邵树德笑道。
肃州那个地方,他有点想实控了。而龙家部落,人口不少,最关键的是,他们是高鼻深目、红头发的吐火罗人后裔,与中原人长相大不相同。若想同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长相问题,不如迁到内地,靠汉地庞大的人口数量将其淹没。
这一招,还是学的朱元璋同化色目人,即强迫他们与汉人通婚,慢慢消化。但老朱这条政策在内地还算成功,西北那边不太行,或许是因为当地汉人太少了。
“朱全忠十万大军来河阳,若将其击退,我还要打过大河去呢,不多给他准备点兵马,全忠怕是不开心。”邵树德说道。
第044章 民心和军心
大顺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朔方节度副使、镇北副都护、胜州刺史宋乐抵达了河中。
他是在龙门县上岸的,过龙门县后,沿汾水河谷一路东行,抵达绛州稷山县。
一路行来,河中风物让他大开眼界。
他出身西河宋氏,但除了有亲戚在河东外,很多年没回了,对河中地界也不是很熟悉。
路上突出的感受就是绛州水利工程太多了,但却和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没啥关系,多是几十年前的遗泽,如今多多少少有些破败,修缮力度显然大大不足。
百姓看起来也不是很富裕,且人人都不太高兴,对外来的朔方势力颇有微词。
宋乐扮做一屡试不中后,心灰意冷返回家乡的老士子,与当地人闲聊了起来。
“杖翁这么大年纪还要出门拾柴?”驿站之内,宋乐笑吟吟地问道。
国朝的驿站,到了如今这个年月,官府无力维持,绝大部分都“承包”给地方富户经营了,稷山驿当然也是。
老人家是稷山驿将的亲爹,但还在帮衬着家中,努力经营着稷山驿这个“家庭旅馆”。
“兵荒马乱的年月,活着便是不易,夫复何言。”老人将一捆柴放下,找了张马扎坐了,喘着粗气道:“驿站经营也不易。去岁一年,也就灵武郡王住于此处时赚了些钱帛。其他时候,也就盈亏相抵罢了。驿田太少,官府用马太频繁,难!”
“灵武郡王住驿站,怎么就赚了?”
“你有所不知。这世间素来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灵武郡王何等身份,他会少你这点钱?伺候得高兴了,诸般赏赐不在话下。”老人摇头道:“但州县那帮将佐,往来公干,连吃带拿,如何消受得起?呸,尽是王瑶那人的亲信。”
当众讥刺节度使,河中百姓胆子不小!宋乐笑了笑,道:“今年如何?”
“也不太好。”老人叹了口气,道:“往来公干的仍然很多,士子、商徒、官人口袋也不丰,给钱没以前爽快了。想赚他们的钱,比以前难了太多。灵武郡王也不是什么好人,见天与人干仗,把河中百姓的钱都搜刮走了。”
“这从何说起呢?”宋乐问道。
“盐池。”老人伸出右手,似是要比划什么,但终究文化有限,最后只能颓然道:“盐池好多钱,没了。给武夫发赏赐,要钱;让武夫吃饱饭,要粮;上前线当夫子,要命。”
宋乐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安慰道:“或许打完朱全忠,便可轻省一些了。”
“老夫今年六十有二,早年也当过武夫,见得多了。打天下这事,如何收得了手。”
“这——大唐不是还在么,打什么天下?”
“哈哈。”老人拍着大腿笑了起来,道:“长安圣人军赋都筹措不齐,这天下早没他们李家的份了。绛州市井百姓都说,灵武郡王便是那董卓,说不定哪天就进京夜宿龙床,睡了那太后、公主了。”
宋乐一时噎在了那里。
河中百姓,对邵大帅很有意见啊,难不成真是搜刮太狠了?
不,可能还有别的因素。比如大量朔方军士家人搬来晋绛,天然就要侵占当地人的利益,这个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当然也不能忽视战争的因素。征发夫子,搜刮钱粮,甚至直接让河中本地武夫上阵厮杀,哪一样都会降低自己的风评。
“与客人说了这么多,也就是发发牢骚。”老人又道:“其实比当年巢乱那会还是要好一些的。那会黄巢进长安当了圣人,王氏兄弟一个出兵,一个当供军使,河中、陕虢、河东三镇百姓那时候才是真的苦,我家二郎就是那会战殁的。”
宋乐听了也只能稍稍安慰一番。
黄巢、秦宗权之乱,比起古来王朝末年,应该还是要好一些了,主要局限在河南部分州县、江南一些地方以及半个京兆府。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东部、两浙、三川之类人口稠密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波及。
黄巢倒是想往外发展,但他没这个能力。在河南起事,被逼得南下,到了关中,西征又惨败,基本上只能在朝廷控制力度较强的地方活动,比如河南较听话的藩镇东畿、忠武以及南方诸镇——说起来,朝廷还是太烂了,藩镇也只自扫门前雪,故意纵黄巢入关中。
“看着吧。稷山县不少夫子被征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回来。但田里的活,靠着一帮老弱妇孺照料,显然是不成的。今岁,粮价多半要大涨,若明年再打,百姓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老人哀叹了一声,起身背着木柴晾晒去了。
宋乐静静地坐在那里。
大帅在河清征战,虽说灵夏船运粮草,但说穿了大头还是河中一府四州的百姓供给的。河中、陕虢二镇,一百多万百姓,供养九万大军。这是征战状态,消耗远大于在营不出战的时候,还有那么多马,民间对大帅的观感急剧下降,实属寻常。
把我调过来,或许就是为了解决此事吧。
离开稷山驿后,宋乐放慢脚步,一路默默观察,最终于四月底抵达了龙池宫。
邵树德亲自在清凉殿设宴招待。
“先生可愿出镇河阳?”酒过三巡之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对宋乐这个早期的良师益友,邵树德是非常尊敬的,公开场合称呼他官职,但私下里经常称呼“先生”。
国朝学生对授业老师的称呼,普通称谓就是“老师”和“先生”,与后世几乎一模一样。再具体点,还有常师(固定的老师)、明师(贤明的老师)、严师(严格的老师)、先师(以前的老师或者孔子)之类。
“大帅如此有信心?”宋乐一路行来,心情有些不佳,此时闻言,还是笑了,道:“庞师古十万大军在侧,那么容易打?”
“庞师古能和我耗多久?”邵树德笑道:“行营粮草几可维持七个月,庞师古难不成还能耗到年底?”
“汴军攻二朱、时溥,围城数月乃至一年并不稀奇。”宋乐提醒道。
“那是朱瑄、朱瑾、时溥,庞师古敢围我一年?”邵树德笑了笑,说话也有几分傲气了,只听他说道:“再有数月,若庞师古不走,我让他走不了。”
“河清夹于山河之间,能摆开几多兵力?大帅莫要诳我。”
“过完端午节,我就下令天柱、天雄、顺义三军出动,前来王屋。明年,便会将其家人也迁来。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部新出的总计八千步骑也抵达了,目前屯于晋州,随时可用。全忠谓我兵少,就让他看看我能拉出多少兵马。”邵树德说道:“河清是摆不开太多兵,不过我军可以轮换,庞师古远道而来,全军屯于河清以东,连营十余里。若再打几个月,便成了疲军,届时便要他好看。”
宋乐默默点头,突又问道:“今年铁林、武威二军将士家人迁来河中,如今可安顿下来了?”
“已安顿下来了。不过——”说到这里,邵树德的表情也有些复杂难言:“将士家人搬来后,没多少人愿意购地,宅子也没过分花心思,竟是做好了再次搬迁的打算。”
这就是彻彻底底地靠工资生活了。愿意置办产业的人数大大下降,有点京城禁军那味了。
“将士们可有不满?”宋乐对这个年代的武夫那是老熟了,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不满肯定是有的,但还能压下。”邵树德心说这是消耗了我多年积攒的威信,将士们再也不把我视为“知心大哥”了,当然要见到效果——或许加发的一次赏赐也起到了作用。
日后,还得进一步重塑加强威信,比如攻灭一个大藩镇。
当然,比起大头兵们,将领、官僚的不满可能要更多。他们在灵州置办的产业更多,在地方上的经营更加深入,可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随主帅出征是义务,天南海北都得去,这一点没什么,大家都能接受。但家人是否也要一起跟过来呢?邵树德没用强制手段,就只有部分人把家小接过来了,大部分将官都只在晋绛找了个小妾,日常服侍用用,妻子儿女还在灵州。
在主要武将中,最坚定支持自己迁移统治中心的主要是卢怀忠、封隐、李仁军、关开闰及一些蕃将;文官支持的比较多,似乎是因为给他们画饼比较容易?
不过这番大迁移,或许也给了野心家机会,能让他们拉拢内部不满的人?
邵树德感觉自己在朝朱全忠的心态滑落了,这不好。
历史上汴军头号大将朱珍杀二号李唐宾,朱全忠其实是不愿接连损失两位大将的,作势要杀朱珍,打算等人一求情,就下台阶赦免他死罪。可没想到,在场的所有将领全都下跪,苦苦为朱珍求情,这个台阶递得也太……
老朱当场杀了朱珍,没有一丝犹豫。
夏军内部,谁是朱珍?
邵树德连忙终止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还在打天下呢,就搞得离心离德,大业怕是要中道崩殂。
“过几日,先生随我去趟河清。”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小宴宾主尽欢后,邵树德回安乐殿歇息。
韦氏、杜氏又来找裴氏、萧氏探讨诗文了。
邵树德笑而不语。
这是成年人你知我知、心知肚明的游戏,他不打算点破。
杜氏明明已经随父去了凉州,结果又回了长安,说那边住不惯。但回了长安,又说如今长安暗流涌动,不太安全,跑来了安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