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这一仗,输得稀里糊涂!突然间就听闻北岸败了,突然间就要逃跑了,底层军士们信息渠道有限,不知道怎么败的,更不知道大人物们为何要逃跑,只能暗叹晦气,摊上这么个无能的留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他坑死。
侍卫亲军千户孟知祥带着三百骑兵,看着路边藏在草丛里,躲在村落间,坐在田埂上的溃兵,根本就懒得管。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上王珂。
虽然希望不大,王珂所部的马匹多半不少,但人总得有梦想不是?万一抓住了呢?
战马继续向前奔驰。
突然从路旁冲出百十个溃兵。孟知祥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出骑弓,连续两箭,一人毙命。
“别射了!别射了!”溃兵头领躲到了树后,大喊道:“我等愿降!”
“滚一边去!”孟知祥懒得搭理这些人,一甩马鞭,继续前进。
“可是绛州王使君的兵?我等愿降矣。”溃兵头领高声道:“我等拥王使君入河东,保他做留后,王使君赏一人两匹绢就行。”
没人理他。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看着似乎是夏贼,不是王使君的兵。”有人突然说道。
“嗯?夏贼?那不降了!走小路赶回河东。王瑶若来,咱们便降了他,然后保他和夏贼干!河中这一府四州,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是极。大部分弟兄其实是溃散了,好好收拢一下,人还是够的。”
“王珂打的什么狗屁仗!稀里糊涂,连夏贼的面都没见到就败了。”
“虫儿不会打仗,当不得人主。”
溃兵们七嘴八舌,相互搀扶着走了。
孟知祥连催马儿,一日间便抵达了宝鼎县。第二天傍晚又追至辛驿店。
路上抓了几个溃兵拷问,得知王珂前一日便拔营启程,奔回蒲州了。
毕竟,新驿店离河中城只有三十五里,须臾可至。
从河中城到双方交战的汾水之畔,总里程也不超过一百八十里,如果一心跑路,确实很难追上。
“这帮混蛋,跑得倒挺快!”孟知祥长叹一声,招呼将士们往后走,一路收降敌军溃兵。既然抓不到王珂,那么就削弱他的力量,剪除他的爪牙。
河中衙兵,能抓几个是几个,总之不能让他们再安安稳稳回到河中城了。
※※※※※※
河中城之内,气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紧张了。
三万大军出征,回来的还不到三千。虽说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溃兵跑回来,但惨败已是大概率事情。
王珂本就非常单薄的威望,遭此致命打击,一路下滑到了趋近于零。
“夫君,何须忧心?”妻李氏静静坐在王珂身边,道:“妾已给阿爷写信求援。只要好好守住河东县,未必就没有转圜的机会。”
“岳父的援兵到何处了?怎么至今还没动静?”王珂急道:“若来得再晚一些,怕是只能给我收尸了。”
李氏静静地看着丈夫,叹道:“夫君,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妾闻邵树德不是嗜杀之人,对子侄后辈也非常宽厚。便是这河中城破了,又能如何?夫君若不愿和妾一起回晋阳,妾就陪着夫君入朝。”
“入朝?”王珂一愣,没说什么。
这——似乎也是条出路。
对于在藩镇兼并战争以及内部权势争斗中失败的人,请求入朝之时,朝廷还从没拒绝过。
以使相的身份入朝,实权宰相肯定别想了,但得一个清贵职位,似乎也不错。
时瓒已经入朝,李匡威即将入朝,难道我王珂要成为最近几年来,第三个入朝的藩镇重要人物?
“夫君。”李氏坐近了一些,低声道:“而今需厚赏亲兵亲将,陪夫君一起跑回来的军士们也要多发赏赐。时局危殆,城内的旧有衙兵心思叵测,说不定哪天就把夫君绑了,扔出去献功。夫君得有自己人,共过患难的人最适合提拔任用了。”
“这……”王珂犹豫了,道:“如果只赏这些人,会不会惹得其他军士不满,鼓噪闹事?不妥。”
李氏见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气得将茶壶顿在案几上,再不说话了。
王珂看着自己妻子,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或许,还有一个挽救危局的办法?
第066章 抵达
“留后,风陵渡守军不愿回来。”王殷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他的脸色有些疲倦,更有些焦急,显然这一趟搬救兵的举动是劳而无功了。
“他们降了邵贼?”王珂生气道。
“陈将军直言,请任王瑶为节度留后。”王殷先看了眼王珂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邵贼若来,风陵渡上下自当戮力死战。他们不降外人,只降王氏子孙。”
“放屁!”王珂腾地站起身,将茶壶都碰翻了。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内心之中显然在激烈挣扎。
“劳烦夫人再去为我煮一壶茶。”王珂突然说道。
“夫君莫要气伤了身体。”李氏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王珂烦躁地踱着步子,突然走到王殷面前,道:“你我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瑶若来,定然不会放过你。”
犹豫了半晌之后,小声问道:“若杀了李克用之女,降顺邵树德,事情可还有挽回之机?”
王殷一惊,立刻劝道:“留后,事已至此,怕是无甚用处了。”
王殷又不是傻子。王珂若要杀妻,只会找他们动手,届时李克用勃然大怒,王瑶、邵树德为平息其怒气,定然会把他们这些动手的人解送晋阳,便是想痛痛快快求死都不得了。
“也是。”王珂颓然坐回胡床,声音哽咽道:“王氏素来善待军士,不想至此时,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
王殷无语。军士们不是挺有良心的么,还是向着王氏的啊,只不过换成了王瑶罢了。
但这事,唉!王瑶多半要他死,怎么办?
事到如今,或只有李克用、朱全忠可投,王殷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出城了。
“留后,方才入城之时,满街武夫,士气低落,如今或该加发赏赐,提振一下士气。如此,上下皆感留后之德,或愿死战。”王殷说道:“蒲津关三城,尚有数千戍兵,近在咫尺,留后何不召之?某不才,愿为留后再跑一趟。”
王珂猛然抬起头来,道:“微君言,几失计矣。”
蒲津关三城,为河中命脉,素以精兵良将镇之,最早可以追溯到汾阳郡王郭子仪。河中衙军,往上追溯,也是郭汾阳的平叛精兵后裔。
此地守军,无论是亡父还是叔父,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动。之前着急忙慌跑回来,竟然忘了此事。
“君速去!城内尚有万余衙军,若得数千蒲津关精兵入援,或有转机。”王珂说道。
李氏带着婢女煮完茶进屋,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有些诧异,道:“夫君,妾在晋阳之时,听阿爷与诸将闲聊,城外有寨,戍以精兵,贼军便不得全力攻城。蒲津关东城与河东近在咫尺,可为奥援,为犄角之势。若贼兵来攻,樵采、扎营、打制器械,诸多不便,还得留大量军兵防着东关城——”
“住口!你一介妇人,相夫教子便可,懂什么军略?”王珂出言打断道。
刚说完,有些后悔,觉得口气重了,下意识想说些好话。但转念一想,两千晋兵又不在城里,刘训多半也死了,还怕个屁!
想起过去一年,小心翼翼,从不敢对妻子大声说话的憋屈模样,便是老实人也受不了。此时骂了两句,心情大爽。
李氏毕竟只有十五岁,被丈夫一训,眼泪就流了出来,低着头跑出去了。
王殷在一旁目瞪口呆,下意识觉得不对。
但想想也无所谓了。王珂这条破船,爱咋折腾咋折腾。
匆匆离开王府后,王殷直接便往西城门而去。
大街上气氛凝重。有军士在劫掠百姓,但没人管。
三三两两的武夫聚在一起,用危险的目光看着王殷这类遍身绫罗的人。还有胆大的在指指点点,显然是认识他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轰然大笑。
是了,权力更迭,与他们这些底层武夫何干?相反,说不定还是好事。
大乱之时,冲进这些往日的高官显贵宅中,抢掠财物,肆意凌辱女人,不知道多爽快。
新帅上位之后,不还得用他们?不还得好好哄着?
说不得,府库之中的钱帛,就都得散出来发给武夫。
一些人的职位,也可以升一升。
当然这只限于王瑶。
邵树德有自己的部队,肯定用不着他们,那日子可就惨了。说不得,还是要和夏贼死战!
王殷出了城之后,直接策马南奔,往风陵渡、永乐县的方向而去,竟是连家人也不顾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有了功名富贵,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
※※※※※※
王殷离去后不到半日,由千户赫连隽统率的两千步骑便进抵河东城下。
他们是从东面虞乡县的方向过来的,充作大军先锋,后面还有青唐都五千人、镇国军三千余人。
河中军遣五千步骑出城列阵,赫连隽与其交战,不胜,退后十余里下寨,河中军也不追击,只一门心思守城。
而此时的北线,邵树德已亲领大军进抵宝鼎县。
县令征发壮丁健妇上城戍守,欲死战。王瑶遣人喊话,最终开门请降。
天使裴枢也已经动身,一路追赶,欲与邵树德、王瑶汇合。
王瑶把留在北岸的一万土团乡夫也调了过来,全军两万余众,自告奋勇前去攻河东县,邵树德不许,令他随大军一起行动。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大军抵达河东县外,扎营屯驻。
此时收到消息,被隔断在外的汾水关镇军降了河东,康君立统大军猛攻霍邑。
“晚了!”邵树德笑了笑,将一摞信件收了起来。
河中军校封藏之,偷偷遣人出城送信,言军心浮动,皆欲换个节度使邀赏。
河中幕府营田判官封充遣人相告,王珂大赏三军,同时恐吓军士,言灵武郡王欲尽杀河中衙兵,军士们将信将疑,士气有所恢复。
王珂亲将之一、南来吴裴出身的裴凌将长子送到邵树德军中,直言王氏对他有恩,不欲加害王珂。
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基本都出身封氏、裴氏,或者与他们关系密切。
不过看起来,给邵树德送信的人还是少数,往王瑶营地跑的人那可是大把大把。
说来也是可笑。
河东县好歹是有名的大城、坚城,城内本有万余衙军、数千州兵,王珂带着三千余骑跑了回去,这几日大概又跑回去三五千,接近两万五千步骑的守军,按理来说应该守得铁桶一般,但现在什么样?
邵树德站在刚搭建完毕的高台上,只看到内外人员进进出出。厚实的城墙,几乎成了公干往来的驿道,吊篮放下来提上去,一刻不得歇。甚至还有人等不及,直接用绳子攀援而下,奔至王瑶大军的营寨。
人心丧乱,竟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