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353章

作者:孤独麦客

“为父要过河到对岸,该怎么走?”邵树德问道。

“不能从冰面上过去吗?”嗣武看着前面结了冰的大河,问道。

“水流急的地方,难以结冰。即便结了冰,也不够厚。若走到一半,冰面破裂了,怎么办?灵州的河面,你见过冬天有人拖着大马车过河吗?”

“没有。”俩小儿又一齐摇头。

“为将者,一定要通晓地理、水文,不然要吃大亏。杜师都给你们讲过吧?”邵树德说道。

从结冰的河面上过大军,这一段黄河确实不行。

他想起了后世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从结冰的波罗的海上过军队,进攻丹麦。结果冰层破裂,跟在他身边的数百骑兵掉入海里,他乘坐的王家雪橇差一点也掉进去。有的地方冰层厚,有的地方冰层浅,这就是在赌运气。

“陕州一带,水流较缓,过兵却没问题。”邵树德又道:“但这只是为父说的,你们也不要全信。到底行不行,一定要自己去看、去尝试,不要人云亦云,懂了吗?”

“懂了。”

“大河化冻后,为父带兵乘船过河,如果对面有人射箭,我过得去吗?”

“会死很多人。”承节说道。

“如果对岸有人放火,船会烧起来吗?”嗣武也问道。

“不错。”邵树德笑道:“乘船过河,为父叫它‘登陆作战’,这可能是天底下最难的战斗。敌人但凡靠谱一点,都不会让你得逞。”

“那怎么赢?”

“见过草原上狼捕猎的方式么?”

“见过。”

“正面死死盯着,侧面袭扰,背后迂回。”邵树德看着远处的中条山,悠悠说道:“古来名将,为父最喜本朝太宗,打仗干净,军纪颇佳,不戕害百姓,有王师风范,还有诸般正奇变化。吾儿要记住了,用兵一定要懂正奇,但却不可拘泥,正可以是奇,奇也可以变成正。为父用兵多年,正奇之道,变化存乎一心,尔等还要多学、多看。”

※※※※※※

奇兵在中条山。

天雄军副使牛礼已经住进了山中,他们是从商南道悄然返回的。

房州平定之后,定远军使王遇率部北返商州,商南道这条偏僻小路的防务正式移交给了他们。

天雄军的北上是低调的,而且打着正常换防的旗号。

他们抵达陕州后,立刻从长达七十六丈的太阳浮桥渡河,抵达了平陆县。

此县隶陕州,原名河北,天宝元年更名为平陆。

在平陆县领取粮草、物资之后,天雄军继续北上,沿着沙涧河谷东北行,走了四十多里,到一处名为軨(líng)桥的地方。

这里有一段上坡路,古时叫颠軨坂,当沙涧水,东西绝涧幽空,地壑深深,中间筑以成道,走十余里至虞城。

虞城在虞塬上,虞仲所封,是为北虞,历史上晋国曾借道于此,讨伐虢国。

虞城在大道以东,本是一座军堡,去年下半年开始就被改为仓城,此时成了天雄军五千军士的驻地。

出虞城向北,开始下坡。山道穿越整整七重山,总长二十余里,非常险峻。

这段总长不到四十里的险峻山路,合称“虞坂颠軨道”,是中条山诸通道之一,南北重要交通线。

下坂之后,道分两途。

西北行三十余里至安邑县,东北行四十余里至夏县。这两个县,都是陕州属县,在中条山以北。

感谢朝廷,陕州八县,有五县在黄河以北,其中安邑、夏两县更是在中条山以北。当初划分各州属县时,朝廷官员们一定心机满满,故意如此操作。

不然的话,让河中府与陕州以黄河为界,那也太好守了,有大河、中条山两条屏障,不是给你割据的机会么?

“王瑶不为人子,我若生了这种孩儿,早扔茅厕里溺死了。”作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河中战役的重要参与者,牛礼是少数知道内情的大将。

他已经在虞城待了十几天,几乎快被寒冷的山风吹傻了,因此一肚子老气。但又不能对别人说,此时房内无人,低声骂两句解解气。

“契苾璋的人怎么还不到?六千兵,好大一股力量呢。这帮蕃人,懒懒散散,当不得大用。”牛礼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目光在地图上不断逡巡。

从陕州向北,还有一条捷径。

陕州渡河之后,东北行是虞坂颠軨道,往西北行过白径岭、中条山,可至河中府解县。

这条路距离短,但不在陕州地域范围内,而且非常艰险。

白径岭,“山岭参天,左右壁立,间不容轨,谓之石门,路出其中”,故这条路叫石门道。

石门道一出山,就是盐池,河中府最大的财源,可想而知这里是重兵布防的。

而且这条山路无法过马车,缺陷太大了。这年月,即便是纯骑兵部队,也一定带着大量马车,装载粮草、箭矢、药材及各类坛坛罐罐。

光靠驮马的话,持续作战能力有限——也不知道历史上蒙古人深入敌后怎么活的,听闻经常抢不到粮食,于是吃人、吃草、生吃马肝,小口吮吸马血还不能让马死,甚至牲畜粪便都吃过,吃光了肉的骨头都不舍得丢,他们的成功,确实是别人难以复制的,因为你做不到这么狠。

“将军,臧军使来了。”营房内,亲兵来报。

牛礼起身,先整了整戎服,然后出门迎接。

“大帅遣人传来消息,王重盈再次呕血,已经不能下床,怕是时日无多了。河中府暗流涌动,王珂终日宴客,军府诸将、幕府僚佐登门不断,攀附之意甚是明显。”臧都保将牛礼拉到里间,小声说道:“绛州刺史王瑶也在暗中拉拢人手,兄弟相残为时不远。”

“按照都虞候司的计划来吧。”牛礼说道:“希望王重盈再撑一段时间,等大河化冻之后,大帅领铁林等军经龙门渡渡河,届时我部突然西进,两面夹击,争取重创河中衙军。”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户口百万,养了五万衙军。如果不能一举破敌,呈拉锯之势,那么就很难了。

“用兵怎么能这么死板呢?”臧都保笑了,说道:“便是攻不下河中府,围点打援也是好的。”

“王瑶控制着万余外镇军,粮饷器械多赖河中府供给,此战确实宜快不宜慢。”牛礼思索道:“天雄军、阴山蕃部加起来才万余兵,最好再来点人。”

“别想了!”臧都保将兜盔扔在案上,摇头道:“李经略使把天柱、顺义、河源、积石、义从五军都攥在手里,陕虢军刚刚退回陕州休整,这帮大爷是打不了硬仗的。”

“那便靠咱们天雄军儿郎。”知道没有援军后,牛礼也发了狠,道:“大不了拼光,以报大帅栽培之恩。”

“也不是一定没有援军。”臧都保想了想后,突然说道:“听闻青唐吐蕃四万人已至京兆府,若其顺利进抵陕州,或能接替部分军队撤下来。守城嘛,要衙军做甚?”

“大帅这安排可真是恰到好处!”牛礼有些兴奋,道:“夺了河中,形势大不一样。”

臧都保闻言也激动了。夺了河中,若能再击退河东军队,那就是后周之势,偏偏东面还没有形成北齐,这……或许……难道真有那个可能?

第050章 肥肉

在国朝,素来有个传统,即“功成做乐,治定制礼”。

礼制,是统治的基础之一,上到朝廷,下到藩镇,莫不如此。

尤其是北朝以来,家族政治在大唐渐渐开始消亡,礼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二月二社祭,朝廷要进行太社之祭。这一天,圣人的称呼变成了“皇帝”,在太社神座前的祝版上提署名问题,昭示他与天地鬼神的关系。

而在地方上,承平多年的河中府,同样年年祭祀不断。

社祭与日月、五星并为大祀,牲用太牢,即牛、羊、猪,乐奏黄钟大吕,比天子所用少“二成”。

王重盈出人意料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整套祭祀程序。

他的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一样。

军府衙将、幕府僚佐、州县官员、大族耆老尽皆到场,一同参加仪式。至于他们的心思有几分在祭祀上,又有几分在暗中联络,那就只有后土才知道了。

下了社坛之后,王重盈的身体晃了晃,亲兵立刻上前搀扶。

他一把推开了亲兵,倔强地站在风中,看着群山与黄河,右手微微握拳,复又松开。

在大河以西,有一个人,他起于微末,年富力强,充满了野心,对王氏所据有的富饶的河中垂涎不已。

他一心一意要在河中取得立足点,就像当年的西魏、后周一样。

他与宇文黑獭很像,从灵夏发迹,统领胡汉,要做那不臣之事。

后周之势将成,北齐何在?

王重盈叹了口气。

若今世再有北齐,多半不会败于邵氏的这个新后周,可惜没有。

河中,首当其冲啊!

王重盈转过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衙军左厢兵马使张汉瑜、右厢兵马使刘训,这是王氏赖以倚重的大将。

王家五房子孙都来了。

侄男王珂还是那副样子,已经是行军司马了,但还是没有上位者的自觉。

侄男王璘、王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也不知道昨晚干了什么,让人很是窝火。

息子王瑶亦在,王重盈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片刻。

义子王殷(蒋殷)站在王珂身旁,神情肃穆。

这帮子弟,唉,几乎就没成器的!

地方大族也来了,裴氏、薛氏、封氏族老。

这帮人,都是老滑头。

尤其是裴氏,已经大大得罪了。封氏与灵夏邵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薛氏,看不出倾向,明哲保身,对王氏没有多亲近。

风雨欲来啊!王重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重重咳嗽了两声,亲随连忙上前搀扶。

王瑶小心翼翼地避开老父的目光,又悄悄瞄了瞄几个兄弟。

虫儿性子软绵绵的,娶了李氏为妻之后,稍稍有些振作,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璘是重简伯父之子,王珂的亲生兄长,不过关系极差,对这个曾经的弟弟充满了嫉恨。

王瓒是重荣叔父又一个养子,王珂义理上的弟弟,重章伯父之子,与王珂的关系也不好。

王殷,呵呵,不要脸!

其母本为河中府市人妻,因貌美被父亲纳入房中,此人便改本姓蒋为王,做了父亲养子,但一直没录入宗谱,不知道怎么有脸站在这里的。

如今还攀附上了王珂,真是恬不知耻!早晚要你好看!

祭祀完毕后,众人散罢。

因为是在府城,王瑶不便过于招摇。他与幕府将佐的联络,一直都是通过生面孔心腹私下里进行。老父还没死呢,多年积威之下,他不敢太过造次。

到家中探视了一下老父,又与母亲说了会话后,王瑶吃罢午饭,便被赶回了绛州。

“简直不把我当王家人了!”王瑶气急败坏地回了绛州理所正平县,先狠狠地蹂躏了一把姬妾,这才大喘着气,靠在床上想事情。

绛、陕、蒲三州,素来比邻。垣、安邑、夏这几个县的隶属权,更是在三州之间变来变去,相互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