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西门珍之族侄西门去奢,德宗时出任凤翔陇右监军,杀牙将夏侯衍。
大中年间,西门季玄为军容使,会昌朝为中尉。
如今西门家最厉害的就是这个西门思恭了,僖宗即位初就任右神策军中尉,当时名字叫西门匡范。这几年西门匡范有些失宠,于是改名西门思恭,乾符三年的时候任左军辟仗使、左监门卫上将军,现在则出任凤翔监军,与几乎是他半个养子的郑畋搭档——凤翔镇,是西门家发达的起点,家族历代都有人出任凤翔监军。
丘维道就是跟着西门思恭混的。就是不知道这折宗本从哪听来的流言,郑畋可是当过宰相的人,确实有一女,是他中年之后所生,向来珍爱异常。以他和西门思恭的关系,他的女儿几乎也就是西门思恭的孙女,丘维道有多大脸能帮邵树德求娶这种顶级公卿贵女?
不过蒋德温这厮也是个妙人,说话装神弄鬼,整得和真的一样,现在连折宗本都怀疑他收了邵树德的钱了。
“罢了,过阵子让那邵树德来趟麟州,让某看看。吾女姿容秀丽,聪慧过人,乃大魏皇帝二十七世孙,嫁给谁都不能辱没了身份,老夫还得把把关。”折宗本道。
而他这句话一出,蒋德温喜上眉梢,折嗣伦则一脸无奈。在他看来,这事,差不多已成了八成……
第008章 麟州行(中)
“某想了想,今年浪费了太可惜,还是得先期做一些事情。”绥州城内,邵树德找来了宋乐,说道。
“使君是指?”
“垦田。”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宋别驾亦应知道,这几月从丰州、河东迁来了一些人,皆铁林军官兵家属,累计已有四百余户。本使欲给他们分田,一户先分二十亩。”
“田从何来?”
“三木和尚。”
“贫道在此。”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恭敬道:“见过使君,见过别驾。”
此时僧人自称“贫道”或“贫僧”,前者可能还更流行一些。
“此乃三界寺都维那三木和尚,掌僧众威仪、纲纪。因与三界寺寺主、上座等不谐,屡遭排挤、刁难,故求助本使。”邵树德给宋乐介绍了一番,然后道:“三木和尚,给宋别驾说说三界寺都有哪些资财。”
“好教宋别驾知晓,三界寺经营数十年,今有良田百顷,庄客、部曲近三百户。大理河畔有水碾一座,龙泉、大斌二县铺店四家,城南有果园数亩、牛坊一间。州西三里亦有别业一座,馆舍众多、修竹茂树,向为寺主、上座等僧众歇息、理佛之所。敝寺亦占地数十亩,寺内有石碾、油坊、菜畦、果园等。”
宋乐闻言不语。
三木和尚继续说:“大中年间,敝寺尚缴纳贡赋,钱帛、粟米、麻布、柴草、马料若干。然近二十年来,纲纪废弛,三界寺已不缴赋久矣。三百户庄客,亦不给朝廷输纳贡赋,只向敝寺缴租。另者,敝寺还生放课钱,令部曲擒捉欠债之人,绷吊拷讯,过于官法,所获极丰,此占到三界寺六成进项。上百僧众,大部居于寺外,有田宅牛羊,甚至还有妻妾儿女,作威作福,不畏宪章,数十年已矣。”
农业、零售业、金融业全部涉足,不缴税,还控制着大量人口,部曲私兵整得和黑社会一样,这样的毒瘤,邵树德是不打算留着的。这个三木和尚与寺院上层有仇,有他充当带路党,把这事做成铁案易如反掌。
没想到武宗年间灭过佛,这才几十年吧,寺庙香火竟然又如此鼎盛起来,不得不说其生命力之顽强。
宋乐听闻后有些踌躇,觉得干这事对主公名声有些妨碍。
不过邵树德意志坚定,直接下令道:“立调州兵一营,让甄诩去,三木和尚引路,先把僧众抓了,清点财货。庄田收归州中,仍租给庄户耕种,浮财入州库及县库,后面开渠有大支出,先打点底吧。店铺、水碾慢慢售卖,不急,价高者得。寺外之果园、菜畦、牧场清点一下,某要分给新搬来之军士家属,就平价出售吧,所得钱粮用于日后出师时的犒赏。这话要说清楚,出售田园菜畦所得之钱,某并不要,州里也不要,日后还会发给诸军做赏赐。对了,从今往后,三界寺只得留僧众十人,亦要课税。另,查僧众及庄户中有劣迹者,收田、罚役,勿得放过。先这么办吧,范河!”
“末将在。”
“持我手令,去州兵那边交办。三木和尚,可还愿回寺里?”
“固不愿也。”
“好。接下来你再帮我协办几家寺院,事办成后,许你州兵队正之职。”
“谢使君栽培。”
范河、三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煮茶,二人坐下来聊正事。
“使君,绥州穷困,户口不丰,即便查抄寺院,所得只够给几十户军士家属发田,至多不过百户,何必呢?”
“宋别驾,铁林军四千人马,近两月有不少军士娶亲了,还有从丰州及岚、石二州陆续迁过来的,总多了千户是有的。以普通军士为例,不算钱帛、衣物赏赐,月给粮赐两斛,若未娶妻,当无问题。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五六口,这只能让他们勉强吃饱饭罢了,日常用度还得靠赏赐维持,如此生活方能宽裕。”邵树德说道:“某在晋阳与众军士有约,断不能违背。而今安定下来了,能解决一户是一户,直到全部发田完毕。”
宋乐无语。军头不是好当的,军士们也不会接受乞丐般的生活,否则他们就会杀将造反。自家主公急着开渠灌田,还不是为了增加农田数量,好让军士们结婚后有生活保障?靠一个人的粮赐可以让全家六口人吃饱饭,靠钱帛赏赐可以让他们生活宽裕,如果家人再有田耕种,那么生活可以称得上富足,如此士卒才能归心。
宋乐暗自心算了一下,之前利用了少许闲田,再加上这次查抄三界寺的收获,估计能得二十顷地,够给百户军士分田罢了。后面再查抄几家寺院,油水就小多了,毕竟绥州才四五万人,哪来那么多和尚庙?即便算上抄没的有劣迹的寺院僧众或部曲的田地,估计也就够百户的样子,缺口还是很大。
不过慢慢来吧。反正先到先得,陈诚、郭黁那里都有名单,后面的慢慢排队,总之都要解决——说实话,这种排队的方式,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出乱子了,亏得邵树德在军士们那里的信用没破产,绥州这里还能继续玩下去。
“使君,后面还会有多少军士迁移家人过来?”宋乐问道。这个家不好当啊,穷得叮当响,还得为大头兵们的吃喝拉撒操持,直让人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应是不多了。”邵树德道:“这会过来的,多是丰州、岚州、石州这几个离得较近的地方。昭义、河阳有点远了,穿州过县太困难,即便军士们有心,估计也无法。但他们在本地很抢手,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结亲了。某听说,因为军士们抢了太多女人,逼得本地人都去娶寡妇甚至穷困的党项女子。”
宋乐也笑了。寡妇也娶,呃,他心虚地看了眼自家主公,还好没说出来。
“此事既涉及晋阳之约,宋某定然竭尽全力。”宋乐起身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主公欲要分田,还是得开渠。”
“此事某已知之,然今年不行。”邵树德叹道:“本欲伐州内党项,收取财货牛羊,清点户口,以便为开渠之事打下根基。然则黄巢所部已过淮水,陷申州,突入颍、宋、徐、兖诸地,所过不掳掠,唯收纳丁壮扩充部伍,这是有大志啊。宋别驾,河南诸镇已不可恃,此贼必入关中!”
宋乐也点头同意。朝廷在关中的主要武力,就是京西北八镇了,当年为防御吐蕃而设立的藩镇,各拥一万至三万不等的军力。黄巢一旦逼近河阳、陕虢,圣人很可能就会下旨勤王,届时夏绥诸军南下,若境内党项作乱,军士们如何安心?
现在不动,是对的,权宜之计也。
宋乐走后,邵树德又仔细考虑起了山川地理,寻找哪里可以开田。
第二日,查抄物品送至州中,邵树德找来了几乎成了他私人秘书角色的陈诚,让他帮忙写一份礼单。夏州的蒋书记已经遣人来知会过了,让邵树德尽快去一趟麟州,见见折宗本。邵树德心领神会,于是找来陈诚,合计下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军使,此非聘礼,何须大费周折?某领回来的那千余匹马骡中,挑二十匹上佳的,再凑些金银器物即可。”陈诚一边摊开笔墨纸砚,一边说道。
“那些不是驽马么?”
“好教军使知晓。裴老将军所送之马骡中,亦有百匹良马,在往年输往朝廷之上万匹军马中,亦堪称上佳。”陈诚说道。
好个监守自盗!邵树德暗自吐槽,诸葛爽这个银川监牧使,到底没裴商你这个现管厉害啊,这些年给自家扒拉了不少好东西吧?
“那便照此办理吧。”邵树德挥手道:“金银器需几件?”
“不贵多,贵在精,贵在合心意。”陈诚笑道:“查抄三界寺所获僧产中,有一件银鎏金龟负,盛放酒令筹的。听闻折老将军好酒,经常与部众饮宴斗酒,此物正合适也。”
寺庙与酒筹?邵树德实在很难将其联系起来,这帮和尚玩得很花啊!
“又有一银菱鹿纹花足盘,甚是精美,亦可送之。”
“有什么讲究?”
“鲜卑传说中,鹿乃瑞兽,鲜卑贵族亦喜鹿纹金牌饰。折家既自称鲜卑遗族,送此物正投其所好。鹿又音同禄,寓意利禄长久,拿来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哎呀,三界寺真乃某之福星也。”邵树德抚掌而笑,道:“就这么办了。”
第009章 麟州行(下)
广明元年十月二十二,黄巢在河南四处流窜。所过之处,吏民逃散,各镇军皆避免与之交战,仿佛看穿了他不会久留一样,就安心等着黄巢闪人,去别的地方。
在江淮一带,手握重兵的高骈不但不追击,反而派人深沟高垒布防,坚决不让黄巢流窜回南方,逼着他往北方甚至是关中而去。
这大唐天下,就没一个人真心讨黄巢的,全在为自己算计。
就在这样纷纷扰扰的局势下,邵树德带着百名亲兵,匆匆忙忙来到了麟州。
麟州地不过三县,蕃汉民众十余万,然武风甚烈,“民知战”,“不满十岁,皆谙武艺”,几乎就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斯巴达式的社会。邵树德一行人的到来,让麟州民众颇为稀奇,有那些个少年儿郎,听闻邵某人要迎娶折家的鲜花折芳霭,一个个横眉冷对,几乎就想上来比试比试,看看这厮到底有何本领。
邵树德当然不用理会这些人的挑衅,他很快就被折家迎进了府内,折宗本、折嗣伦及其他几个族老坐于上首,充满审视的目光。
邵某人现在独掌一军,颇有底气,自然不会再像在河东时那般局促。被安排坐下后,含笑点头,一一致意,从容不迫。
慌啥,不就是相亲么?老子后世相了十几回了,经验丰富。
“邵将军从军几年了?”这是一位族老问的,刚才介绍过他名字,居然忘了。
“七年有余。”
“天德军我亦是知晓的,还算堪战。邵将军既能从中脱颖而出,二十余岁便独掌一州、一军,自然有过人本事。人也长得相貌堂堂,可也。”
靠,这是放水吧。这位老爷爷,我待会一定要记住你名字。
“邵将军在丰州可还有亲族?”又一位族老问道。
“没有。”
此人闻言皱了皱眉。没有亲族,这比较麻烦啊。万一有事,这基业不知道就便宜哪个外人了。哪像他们折家,人丁兴旺,宗族繁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凝聚力强,可堪苦战、死战。
“听闻邵将军颇能笼络军士,铁林军应是一支劲旅。就是不知他日若举兵攻宥州,是否会出战?”
“若朝廷有诏、大帅有令,自挥师平也。”
老者闻言有些皱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拓跋家与他们折家,多年来一直在争夺党项部族的影响力。尤其是一些丁口众多,又占着水草丰美好地方的部族,为之动刀动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邵树德这回答,总让他觉得不会主动与拓跋思恭开战。
“好了,且住。”听了半晌,折宗本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树德既得绥州,可有何理政之道?”
“开挖陂塘,引水灌田,民得大利,军足食焉。”邵树德答道。
“开河灌田,颇费民力,如何为之?”
“无外乎编户齐民。”
在座诸人当然都知道“编户齐民”是什么意思,不过没一人反对,这就很有意思了。
“黄巢若入关中,如何处之?”
“大丈夫用武之世,当讨平之。”
折宗本不说话了。即便是这会,邵树德也没有察言观色,顺着人家的话头说话,而是直抒胸臆,折宗本对他的想法已经了然于胸。
“战马、银器某很喜欢,留下吃个饭吧。”折宗本最后说道,折嗣伦在一旁面无表情,狠狠瞪了一眼邵树德。
折宗本的家宴,仍然只有刚才那些人,邵树德没见到自己求娶的对象,不过这也正常。看这样子,婚事基本不会泡汤了。两家结亲,好处颇多,唯一的不利之处就是邵家这边只有邵树德一人,委实太单薄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吃完饭后,一行人又去校场耍了一番。邵树德骑射一般,但步射的功力委实深厚,让折家一众人刮目相看。这年头的武夫,射术第一,枪术第二,没有这两样,基本绝了当兵吃粮的路子。折家素来重武艺,换了几个年轻后生上来,结果没一个比得过邵树德。到了最后,甚至有人拿他与李克用的射术相比,算是大大出了一次名。
十月二十三,在麟州住了一晚后,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匆忙往绥州赶。州中事多,他是一天也不想耽搁。很多事情,必须在出征之前理好头绪,来年才会见得大利。
“军使,招募匠人之事,稍稍有些头绪了。”刚回到州城,李延龄便来汇报:“原本随军的几个匠人,已收了一些徒弟。今日某又从鄜坊募了十余人,皆许以重利,允其自办工坊,铁林军会择优采买。”
“还是太少。”邵树德道。军械生产,夏绥诸州唯夏州有点规模,或许拓跋党项那边也有不少工匠,但绥、银二州真的没啥花头,军械一直仰赖州城乃至朝廷供应。
这是不保险的!
但邵树德没钱,也没啥资源,能从鄜坊那边募得一些,已经是烧高香了。而今若想扩大绥州的制铁业,一要解决原材料问题,二要解决人才问题,这个还是得从镇外想办法。翌日出征关中,倒是得好好留意留意了。
十月二十九,折家遣中人跑了一趟夏州,于是乎诸葛大帅又把他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派来了绥州,与邵树德商量婚娶事宜。
首先自然是下聘了,这个没问题。大帅说了,会遣人送一批骏马、弓刀和金银器过来,用作下聘之物。邵树德非常感激,诸葛爽这是真拿他当子侄辈看待了,日后除非大帅要造反弑君,否则指哪打哪,绝不皱眉。
下完聘,还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折家汉化已久,婚礼当是行汉俗,而不是草原上那种在女方家里结婚的风俗。
由于女方远在麟州,这迎亲就是个麻烦事。新郎要骑马亲迎,新妇乘车,之间一堆答谢礼仪,对了,还有各种衣物也要提前做好,真的很麻烦。邵树德想了想,怕是要动用铁林军两营人马,携带大量辎重去迎了,委实兴师动众啊。
此外,布置婚礼现场、宴请宾客、搭建拜堂的帷帐、安置新婚夫妇婚后居住的青庐等等,都是一堆事情。助兴的乐舞队要请吧,总不能把军中的鼓角手弄来,那也太次了。拜堂成礼后,还有奠雁仪式,最后才是共入青庐。
“邵军使,大帅有言,不若将婚礼办在夏州。青庐宅子,大帅亲赐,各色衣物、礼器置办起来也方便。宾客更是现成的,大帅一声令下,诸将都得来道贺,场面也隆重一些。另者,折老都将亦属意夏州,听说已经在找人购置宅院了,提前将折小娘子送过来,免得穿州过县迎亲之苦。真到了婚礼那天,邵军使执烛骑马去将新妇迎回来便成。你看如此可好?”蒋德温坐在邵树德对面,建议道。
“大帅待我有如子侄,今后愿效死力。蒋书记出力甚多,邵某亦很感激,日后但有所请,绝不推辞。”邵树德郑重说道。
“邵军使客气了。”蒋德温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办了,一会我便回去禀报大帅。”
“既来绥州,蒋书记不妨多盘桓几日。”邵树德邀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