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地就在后方,一人六十亩,都白送给你们了。在横山给头人种地,现在不用了,以后地都是你们自己的,只需打退贼军的进攻,让县城顺利修筑起来,就可以把家人也接来,每年都种粟麦,收成无忧。”
山民听得喜滋滋的。
邵大帅没去关北之前,横山党项下山劫掠,有时就为了劫点陶罐、农具啥的,简直穷得掉渣。而他们这种部落奴隶体制,又导致了绝对的贫富分化。普通山民别说财产了,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贵人就是贵人,奴隶世世代代为奴。
邵大帅纳的几个姬妾,如野利氏、没藏氏,别看镇内一些世家大族嫌弃她们出身低。可若在横山,那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普通人连跟她们说话的资格都不一定有。
李唐宾下令在华州夫子、党项山民中招募健儿,充实崤县户口,还真有不少人应募了,看中的便是那白送的土地。
“折逋队头,今日之战,你部居功至伟。”符存审又拉过一人,称赞道。
这人是野利附庸部落的一个小军官。下午曾带数十轻足矫健之徒,择山径登高下瞰,观察汴军阵势,后攀援而下,先以强弩杀敌,复持刃近战,烧毁敌军数座攻城器具,功莫大焉。
“符贵人不用多说了。”折逋队头叹了口气,道:“我奋勇拼杀,倒不是为了那什么地。我是怕兀卒败了,给横山党项招来灾祸。大唐那些节度使边将,就没几个善人,难得遇到个愿意一视同仁的,再不努力拼杀,换了他人,日子怕是难过。”
这思路倒是清奇!
不过官军的军纪确实不咋地,艰难以来的老毛病了。
正所谓“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官军的某些所作所为,对老百姓而言,与胡人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们作恶,也不仅仅针对汉人,在这方面倒是“一视同仁”,汉人抢得,党项人就抢不得?我们不搞歧视,党项妇女也抢!
西北藩镇,朔方军的军纪是最好的。中原藩镇,还真就汴军的军纪最好。
李克用的兵马,连河东自家人都抢,过境魏博时,还忍不住动手劫掠,就是一帮胆大包天的贼胚。
这位折逋队头愿意为邵大帅拼杀,原因居然是这个,这让符存审高看了他一眼。
符存审随后又与十余人交谈了一番,激励众人士气。
从崤山之上,可以远远看到正在修筑的崤县城。
数万役徒,日夜不休,版筑忙碌。
三万将士,挖沟筑垒,严阵以待。
终于要在河南府取得一块立足之地了。
粟麦、牧草、豆子、牲畜即将源源不断产出,作为大军的给养,支持他们继续征战。
对洛阳的争夺,或许将成为夏、汴双方攻守的逆转点。
第023章 不走了
邵大帅在丰州看到的漕船已经顺流而下,航行到了岚、石一带。
这里就是后世所称的晋陕峡谷河段,为陕西与山西的界河。
水势比较湍急,航行不易,但难不倒挖空了心思做生意的商人们。
晋蒙粮油故道,在清乾隆年间极为有名,起点在磴口(此时丰州境内),终点在山西碛口古镇(此时石州)。商品在此卸货,陆路运输至太原,主要是粮油、盐碱、甘油、皮毛。
过了此段,河道慢慢收窄,水流变得更急,船毁人亡的概率大大增加,非得积年老船工操船不可。但即便如此,也时不时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
此时在打仗,一定程度内的船毁人亡是被默许的可以承受的损失……
不过供军使衙门现在也改进了运输方式。
大型漕船从灵州出发后,一路航行到麟州,然后靠岸,将货物转到小船上面。
这种船只轻便灵活,虽然运量不大,但可有效应对下游航段的浅滩、激流、洪峰。
是的,这一段下游的黄河非常狂暴。
“怒涛激浪,忽刷浅水之沙而骤深,忽淤深水之泥而猛浅,每遭覆舟滞船之害……”
小船从麟州出发后,航行至延州延川县之乌水关,设仓库、码头,卸货、换船。
再航行至下游瀑布之前,靠岸、卸货,旱地行船数里。
这一段,如果走河中的话,路会好走很多,而河西,成本高不少。
而且西岸的水文条件不如东岸,旱地行船走的距离也长,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码头。
旱地行船之后,船只再下水,装货。
但还有个难关,那就是蒲津关三城的浮桥。
国朝所建的浮桥,其实是有通航能力的,但需将中间航道的浮船临时拆掉几艘,两侧将浮桥拱起,在不中断东西向河面交通的同时,保证南北向船只航运。
但王重盈拒绝放开浮桥!
因为他担心朔方军趁机袭取中潬城,夺占浮桥。
又他妈的要卸货、换船!
每一次靠岸、卸货、换船之类,都会导致成本激增,这河中是不想好了!
惹火了老子,把你那鬼浮桥一把火烧了。
为了绕过浮桥,还得陆路运输,且距离还不短,因为水文条件不行,水势湍急,西岸找个建码头的地方不容易。
过了这段,然后再换稍微大点的船只,直至潼关。
到了潼关后,还得换船,即朝廷陕州转运院的船只,不然适应不了下游的航道水文条件。
潼关到陕州也不是一路通航,中间还有一段陆路运输,走不了船,也是很坑人,必须卸货、装货,成本再度激增。
仔细算下来,船只沉没、货物损毁、人员抚恤、各种换船转运成本,以及为了激励船工,开出了高额赏赐,一斗米运到陕州,成本在百多钱,不便宜啊!
而河南的运输成本,大概在十余钱,差十倍。
在灵州都虞候司的历次讨论中,诸衙将一致建议,拿下河中!
不但可以降低部分运输成本,还可以反过来利用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的钱粮,支持大军征战。
但拿下河中,可能导致李克用派人截断黄河水运,一打就是打俩,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
陕州转运院之外,人头攒动,忙忙碌碌。
太原仓被利用了起来。
这个仓城可储百万斛粮,规模极大,毕竟天宝年间停泊在河面上的船只一烧就是一百万斛粮没了,小了根本放不下。
一支车队满载粮豆及其他军资,离开了转运院,沿着幽深弯曲的谷道一路向前。
“这可是灵州千辛万苦运来的麦子、回鹘豆,可仔细点啊。”新任太原仓仓督成乂忙得满头大汗。
这个仓城理论上是朝廷的,但被陕州控制,而实际使用者又是朔方军。
管他呢!
成乂从盐州赶过来后,径直上任仓督,手下还管着两百兵,设仓帅一人、副帅二人统领。
与汴军打仗,一开始用的都是去年积存下来的物资,后来开始就地征发陕虢二州的钱粮,现在终于有船从灵夏输送物资过来了,就是看样子代价不小。
潼关镇国军派了五百人负责押运。
天雄、顺义二军已经开往南边山里的商南道,当道设寨,阻挡可能杀过来的汴军大队。
道路两侧的高塬上,回荡着马蹄声。这是不断活动的游骑,防止有汴军小股人马神通广大,渗透过来。
这种台塬地形,最是讨厌。
道路开在塬与塬之间,非常狭窄,塬高数十米,若被人从台塬上射箭落石,都不需要多少人,道路就得瘫痪,故不得不分派重兵把守,虽然汴军至今还没这么做过。
王郊是队头,手底下管着49名从会州征发来的土团乡夫。
说土团兵也不太准确,因为他们已被编入镇国军,成了外镇军的一员。
镇国军可能是朔方军系统中兵力最多(已膨胀到两万余人),但也是战斗力最烂的部队。
以各州州兵、土团乡夫外加部分降兵为主,邵大帅都不敢派他们野战,只能守守城关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前方突然响起了马儿的嘶鸣,随即传来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王郊大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队头。”一名军士正在鞭打夫子,闻言住了手,道:“挽马发脾气,不肯走。”
“怎么回事?”这次他是朝夫子问道。
夫子来自同州,见来了个军校,有些害怕,诺诺不敢言。
“这位队头。”夫子的同乡赶了过来,道:“不怪我等啊,使唤得太狠了。人使唤得狠,牲畜使唤得也狠。人还可以忍忍,牲畜忍不了啊。”
王郊看了一眼马车,车上装满了一捆捆的箭矢。
“军使有令,粮秣、器械须得按时送达,若失期,可知是什么后果?”王郊声音不大,但这话让人不寒而栗。
华州、渭北两镇的夫子,几乎每天都有逃散的,连家都不要了。
原因不一,但由于各种缘故延误的肯定不少。军情紧急,失期轻则鞭挞,重则斩首,有人畏惧责罚逃亡,实属寻常。
“把马套取了,车拉到一旁,别挡着路。”王郊命令道。
夫子们如蒙大赦,立刻忙活了起来。
车队继续前进,蜿蜒数里。前面的已经走了很远,后面的还隐没在台塬山林之间,就像消失了一样。
道路两旁有不少遗弃的车厢,粮食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清理。
有屠夫在道旁宰杀病死、累死的役畜,风干的马肉挂满树枝,皮革一张张处理好,上交供军使衙门。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树枝上还挂着一些人头,都是抓回来的逃亡夫子,这让众人的士气更加低落。
发役,从古至今都是百姓们最畏惧的事情。
出了硖石县之后,道路稍稍开阔了一些,但说不上有多平坦。
南北向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偏偏道路是东西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底之前抵达了乾壕寨大营。
※※※※※※
“哇!”周围恰当好处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背景音”,王建及满意地笑了笑。
崤县城周八里。底基宽六丈有余,高接近两丈,可能也就比新安县矮了,超过渑池县——这个高度,很显然是作为军事堡垒设计的。
离城三十步挖有城隍,尚未及引水。羊马墙还在修建之中,但也快完工了。
县城开有四门,两门常开,两门常闭,门外已修建起了吊桥。
这有些奇怪,前敌重镇,开两个门就差不多了。居然开四门,只能说李唐宾的信心很足,觉得未来这里是大后方,会屯驻大量粮草、器械,人员车马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