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西门重遂急得不行,连连遣人去灵州,痛陈利害,言邵树德若连金商也不放过,怕是天下诸镇要断了上供,有识之士也会唾骂,外部形势空前恶化,成为各镇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邵树德不为所动,只明言朝廷治理好京兆府就行,渭北、华州、金商等镇也不会阻拦来往长安的财货、人员,圣人可继续招揽天下英才,施行中兴之政。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朝廷现在还在拖延,但时间不等人,李延龄接到命令后就带人南下,与王遇前后脚抵达了商州。
等朝廷几个月?那今年就过去了。折宗本还急着等待粮草、援军攻山南东道呢。
“王军使。”
“李大夫。”
二人见礼后,便在州衙内坐下。
李延龄是彰义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坐于上首。
王遇是定远军使、宣威将军,坐于下首。
李桐是商州刺史、武关防御使,在一旁陪衬。
“金州之事,李大夫有何方略?”王遇有些着急。
自从征讨河陇的战事结束后,定远军已经有些日子没真刀真枪与敌厮杀了,战斗力不可避免有所下滑。
一支军队,如果长时间处于和平安逸的环境,即便粮饷充足、训练正常,战斗力也是会下滑的。
处于和平环境之下,但时不时要被动员起来,或者驻外布防,接受一点战争氛围洗礼,战斗力下滑得会慢一些,但仍然会下滑。
只有粮饷充足、训练正常,定期上战场见血厮杀,战斗力才足以保证——当然,如果血战连场,老兵骨干死伤过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定远军,与铁林军、武威军一样,已经好几年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
天柱军组建得比他们晚,资历比他们浅,但这些年战事不断,铁林军、武威军、定远军有资格装大哥,看不起人家吗?
所以王遇很急,急着带领儿郎们东出,先拿赵家人小试牛刀,然后与朱全忠厮杀。
山南东道的兵,本是蔡贼出身,但和平这么多年,还能剩几分功力?
金商这些巢——呃,巢贼就是最好的例子,训练没那么勤了,堕落了。
还不如招募新人!
按照大帅的说法,一支军队满分一百,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农民,足食足饷,定期训练,号令严明,再发下合格的器械,可以很容易达到六十分,这就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六十分再往上,提升的速度就很慢了,成本也急剧增高,比从零分到六十分难多了。
大家都足食足饷,都训练不辍,器械也都是合格的,军纪也都严明,但一方体格高大,气力充足,武艺精湛,一方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身材单薄,武艺也只粗粗训练了几年,这当然会有差别。
个人武艺,在战阵上作用没那么大,但终究是有用的,不然军中考核箭术作甚?
当然,实际情况比较复杂。战争结果受制于当时双方形势、士气、地形、天气、指挥甚至各种偶然因素,强的不一定能赢,弱的不一定会输,要具体分析。
金商这些巢军,在王遇看来就不如全遣散了,招募新人得了。
他们现在的水平和士气,未必有大帅所说的六十分。
“王军使,金商之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李延龄看了看李桐,笑道:“李使君,令兄屯于金州,不发一言,莫不是被军士裹挟了?”
李桐有些尴尬。
他和兄长易地而处,也不肯贸然移镇啊。
灵武郡王派人过来劝说,可以移镇邠宁,听着是比金商强一些,但谁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况?
邠州刺史,可否按照惯例,由节度使兼任?宁、庆二州之地方官员,可否自行委任?
镇内财货,如果需要上供,那该上供多少?
如果需要出兵与外镇征战,要出多少兵?不出兵会怎样?
金商有一大摊子老弟兄,他们以前孑然一身,但现在多半都有田产、家眷了,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折腾搬家,有的人心存疑虑,怕被骗,还有人有深藏已久的野心,四处煽风点火。
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除非,像当年朱玫,能带着凤翔军去富庶的东川发财,有一统东西二川的巨大长远利益刺激,这才有可能说服大多数人,继而裹挟少数人。
邠宁三州,和金商一样是山地,户口二十来万,但金商也有十多万,还处于关键位置,不像邠宁那样被邵树德势力四处包围着,没有任何发展前途。
便是能自行委任官员,但官员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他到底是效忠你呢,还是暗地里对邵树德输诚?
时间长了,怕是早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身边之人尽皆不可信任。
“想那么多做甚。”王遇突然大声道,吓了李桐一跳,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日我便率军南下,到金州去。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没让他们去河西都算好的了,哪那么多事?不服就打。”王遇直接起身,道:“李大夫,明日你也一同前去吧,保管无事。獾儿,你也要去,大帅许你夏州刺史之职,那地方不错,怎么也得出点力气。”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小名脸又是一抽,能不能别叫了?我现在他妈的是刺史、武关防御使!
王遇径直离开了大厅,在亲兵的簇拥下“玩耍”去了。至于玩啥,李桐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商州这帮桀骜武夫,从前天起就老实得很,再没以前那种气势了。
李桐曾经听父亲说起过一回,若他不幸身死,军中当公推王遇为帅。至于怎么个“公推”法,张狗郎前天还大骂王遇,说要派他假子挑战,结果晚上就去拜访,喝了半夜的酒,差点结为儿女亲家。
这些武夫,就没一个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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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商、均、房等州,在国朝有一个俗称,曰“汉上诸州”,因为多分布在汉水附近,或有支流通往汉水,地理上可以划分为一个单元。
建中年间,朱泚造反,德宗巡幸兴元府,适逢淮西李希烈造反,据邓州,东南贡赋之路断绝,于是采用第五琦当年倡议的运道,走上津道,将财货经金、洋二州运往兴元府。
宋绍兴初年,金人自关中南侵汉上诸州,窥视四川。
二年,金兵先攻商州,守将邵隆跑路上津。三年,攻商州上津、金州洵阳、金州州城,镇抚使王彦退洋州西乡县。金人再追,攻吴玠镇守之饶风关,王彦率兵增援,结果二人皆大败,一奔洋州,一逃达州,四川大震。
金人的进兵路线,便是唐代故道。
王遇、李延龄、李桐三人带兵南下,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具装甲骑留在商州,一同留下的还有两千步卒。王遇带着定远军五千步卒、一千骑卒,外加李桐千余人、李延龄五百人,沿着山路南下,五天后抵达了漫川关(今山阳县漫川关镇附近)。
随后又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上津县。这一路都是沿着甲水河谷行军,有驿道,但都是山路。
李延龄路上留神观察,心中暗叹,物资转运确实不方便。东南财货如果走这里进京,成本比走河南水运大多了。
从上津往西不远,便是金州淯阳县,再西面数十里是洵阳(今县),然后百余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今安康)。
十五日夜,淯阳、洵阳间的申口镇将元深遣使而来。
李延龄大喜,当晚置宴招待。
申口镇,有兵两千,位置紧要。
宝应年间,代宗玩了把骚操作。先是捏着鼻子任命来瑱镇襄阳,然后给来瑱的部将裴茙下秘诏,让他出兵讨伐。裴茙战败,逃亡申口,企图固守,不过还是被抓了,送往京师,代宗下诏赐死。
申口镇有城,说实话,比洵阳、淯阳这些地方更重要。元深素闻王遇勇名,不敢相抗,举兵来归。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邵大帅的威名,难道不可怖?
多重因素之下,有人归降,实乃寻常。
如今就看李柏是什么回应了,反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商,无论如何是要拿下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武夫们眼皮子浅,脑袋一热就敢动手,但李柏若和他们一样冲动,不想移镇,那就太可惜了。
第018章 劝
“诸葛仲方都能镇守兴元,为何我不能持节金州?”西城县内,李柏有些不满,更有那么一丝委屈。
在他看来,邵树德既然允许诸葛仲方继续当山南西道节度使,那么金州这边父死子替,他李柏继续当金商节度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什么邠宁镇?不想去。
没有实权,也就得点财货和富贵,和在金州说一不二的好日子不能比。
“留后,事已至此,不如爽利点,开城迎李大夫入金州,亦不失富贵。”坐在李柏对面的人叫宋瑶(《宋史·宋偓传》中写作宋瑶,出土的墓志中作宋璠,这里取宋瑶),本官是丰州录事,差遣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邵树德新提拔的亲近幕僚。
其实宋瑶之父宋真是河东人,西河宋氏出身,与宋乐这一支有点渊源。
宋氏在朔方镇的地位,那是毋庸置疑的。
邵大帅早年有几个贵人,宋乐就是其中之一。在镇内地位超然,无人敢惹,迁居过来的族人也深受其惠,爬得比较快。
宋真目前在胜州州军为将,宋瑶本是武人,但志不在此,现在已弃武从文,在幕府内任职了。
此番以幕府随军要籍的身份出使金州,劝说李柏移镇邠宁,也是他从武将转任幕职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
事情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金州方面的态度非常分裂。
部分人支持移镇。但支持的原因也很复杂,有被折宗本攻杀冯行袭势力的威风吓住的,有想去邠宁谋取更好发展的,还有人纯粹就是想离开这个深处山区,交通不便的地方,到关中生活。
也有人不支持移镇。不支持的原因则很统一,担心利益受损。
他们在金州起了大宅子,四处联姻,插手各项产业,还置办了不少田地,完全是当做家族根基来经营的。如果换了节度使,利益一定能得到保证吗?未必!
李柏本来就有点不想移镇,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于是准备拖延。
反正朝廷也没下旨,急什么急?
宋瑶摸透了他的想法,但面对铁了心的李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些时日,他一直滞留在金州没走,李柏好酒好菜招待着,礼数不缺,但移镇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二人心知肚明,在等待一个契机。
王遇率定远军南下商州,商州上下出城数里相迎,随后又快速南下至上津,申口镇将元深款附。消息传到金州,自然引起了一番震动。
宋瑶冷笑,大摇大摆地进了节度使衙,坐在李柏面前,又开始了他的劝说。
“如今这般局面,灵武郡王还可许我邠帅之位?”得知宋瑶来访后,李柏特意摒退了众人,单独商谈,只听他说道:“使者或可回报灵武郡王,我愿遣子入灵州为质。金商二州,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
“留后。”宋瑶摇了摇头,道:“王军使已往金州开来,申口镇归附,淯阳、洵阳二县出酒肉劳军,敢问留后,西城拿什么来挡?昔年王遇勇冠军中,今又奉灵武郡王之命,可有人敢相抗?为今之计,不如纳土归降,亦不失富家翁之位。”
李柏长叹一口气。他知道,此时再归顺,条件却不是之前开出的那个了。
邠宁三州,能让他完全掌控邠州就不错了,军权多半也所剩无几。说傀儡可能是过分了,但也绝无可能大权在握。
这可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宋瑶看李柏的脸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故作沉吟了一会,随后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挽回。”
“哦?”李柏神情一振,问道:“莫非……”
“留后切勿多想。”宋瑶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若留后想办法立点功劳,或可挽回一些在灵武郡王心中的印象。”
李柏闻言,顿时无甚兴趣了。
便是挽回印象,还能让自己当真正的节度使不成?
“留后可做两件事。其一,暗中抓捕不愿移镇之将佐,献给新帅李延龄。”见李柏脸上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宋瑶又道:“听闻去岁房州四县大修堡寨,多治兵甲,有攻均州之势,留后不如自请出兵讨之,若能得房州四县,不失为一条金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