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311章

作者:孤独麦客

军头就是军头,这脑回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淮南无主,杨行密即便在与孙儒交战,但也派了人到江北,抢占地盘。时溥你倒好,居然南下劫掠,这是觉得杨行密好欺负啊。

但杨行密收编了江北大量蔡兵,战斗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时溥手下这帮残兵败将,还真不一定搞得过人家。

但这其实不是重点。

重点是不该结好杨行密吗?杨行密是有眼光的,他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肯借粮,时溥开口的话,未必讨不到,何必搞成这个样子?

“时司空前些日子已同意移镇,今又反悔,泗、濠二州可有动静?”

“回灵武郡王,泗、濠二州应无问题。”

“说实话!”邵树德提高声音,说道:“徐州危在旦夕,这会可不是掩饰的时候。”

书房内的邵氏亲兵全都看着时瓒,目光灼灼。

时瓒顿了一下,便道:“泗、濠二州有些不稳,或会借口家父已移镇,降全忠。”

“将陈副使找来。”邵树德吩咐道。

陈诚是节度副使,这个职务是藩镇首席幕僚,铁林军时代,只有四千众,当时军中仅有的数十文职人员便归陈诚管。

赵光逢的幕职是随军要籍,本官则是泾原节度副使,是军中第二号幕僚,二人各管一摊子事。

陈诚很快来了,甫一进屋,看到邵树德站在那里,便上前行礼。

“陈副使,遣人往长安走一趟,请朝廷即刻发出重任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徐镇的正式称呼)的诏书,昼夜兼程,前往徐泗诸州。”

“遵命。”

“时衙内,可有心腹之人可堪信任?”吩咐完之后,邵树德又转过头来,问道。

“有。”时瓒不知道邵树德想做什么,下意识答道。

“或还要回一趟徐州。”邵树德说道:“陈副使,此番往徐州传旨,宜派中官韩全诲为使。”

“韩宫监有勇有谋,实宜任此职。”陈诚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要派信得过的人到徐州插手当地事务,扭转局面。

“有些话,提前和韩宫监说清楚了。”

“遵命。”

韩全诲从蜀中溜回来后,日子不好过。数次向邵树德表忠心,请到朔方为监军。

邵树德没答应。丘维道是老人了,最近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听闻要修仙。邵树德懒得管,监军院内各项用度一概不缺,逢年过节的赏赐从来少不了监军一份,私下里还给了不少馈赠。前来投奔的丘氏族人,有才的给官做,有勇力的募入军中,真真履行了同富贵的承诺。

韩全诲想来朔方当监军,你把丘维道置于何处?

不过此番他若是能立下功劳,也不是没有好去处,全看他如何表现了。

时瓒一直到晚间才离开驿馆,出门之后,汗已透背。

“衙内,如何?”徐汶上前问道。

“我等继续等长安消息。”时瓒的情绪不是很高,道:“灵武郡王野心极大,竟然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

“如何个包围法?”徐汶追问道。

“到那边去说话。”时瓒牵着马儿,走到远处一棵大槐树下,一边避雨,一边说道:“灵武郡王让朝廷火速派出天使,追回前旨,重任我父为节度使,免得给一些人口实,降了全忠。”

按制,委任某人为节帅,天使要先去理所,当着军府诸将、监军院诸僚佐的面,宣读圣旨,授予旌节。

理论上来说,事情到这一步还没完,还要去各属州,州刺史出迎,再宣读一遍圣旨,如此算是走完整个流程。但如今这个时节,一般就走完第一步,后一步就不一定了,有的走完,有的没有。

泗、濠二州,你说他们对时溥不忠心吗?这或许冤枉人家了,陪你出兵,陪你打仗,今年是与朱全忠开战的第五年了,打得如此惨烈,大伙很够意思了。

但确实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降与不降,只在一线间。时溥同意过移镇,事到临头又反悔,这或许会成为促使二州投降朱全忠的微妙因素——有了个说服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不是我不忠,是朝廷有旨。

“朱瑄、朱瑾那边会怎么做?”徐汶突然问道。

这俩老哥,现在也是徐州的难兄难弟了。唇亡齿寒之下,互相救援,但结局多很惨淡。

“多半要派人的。方才灵武郡王问朱瑄、朱瑾二人有何荣衔,这大约是想给他们升官了,甚至是晋爵。如此,便要派天使前往兖、郓宣旨了,鬼知道去的是什么人。”时瓒说道:“我看这朝廷,就是邵树德的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那不管了。我等入朝,怕是也没甚意思。”

“衙内,司空让你入朝,是为了保住时家血脉。”徐汶道。

时瓒沉默。这次入朝,他把妻儿都带过来了,确实没打着回去的念头,这也是父亲的要求。

“嘭!”时瓒一拳擂在槐树树干上,咬牙切齿道:“只要邵树德能攻杀朱全忠,我便是给他当狗又如何?他想杀谁,我便杀谁,甚至天子都杀得,只要能灭了朱全忠。”

徐汶听了大惊失色,忙道:“衙内慎言。此番入朝,三千徐兵皆唯衙内一人是从。但万事须谨慎,时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万勿自暴自弃啊。”

“我晓得。”时瓒长舒了一口气,道:“该隐忍时会隐忍。”

第003章 勾连

大军离开延州,进入绥州。

其实邵树德想常年蹲在陕州,一直996盯着朱全忠、李克用来着。

但这不是玩游戏,晚唐风气如此,军士们要见到家人,不然不开心。不开心战斗力不行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会搞得大帅很不开心。

大头兵们人权太好了,坑!

还喜欢多嘴怪话,喜欢串连鼓噪,喜欢邀赏请功。

建中之乱时,前去平叛的泾原军抵达长安,朝廷的供应其实是足的,但菜色不太好,据闻只有糙米和蔬菜(“饭菜粗粝”),让军士们极为火大,再加上没有其他赏赐,便成了造反的导火索。

讲真,换在其他朝代,大头兵们吃饱饭就可以了,还有嫌弃粗茶淡饭的?

但我大唐自有国情,么得办法。

抵达龙泉县后,邵树德下令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带着部队先回灵州,军士们欢声雷动。

邵大帅只能苦笑。

他打算在绥州停留一些时日,这是他的起家之地,他想多看看。

绥州已经开始了春耕,种的是粟米和春小麦。

水浇地种麦,旱地种粟,多年来一直如此。

绥州刺史名叫李昌远,刚刚上任,从朝中投奔而来,之前任起居郎,转翰林学士。没想到连这个也不想做了,经杜让能推荐,得授绥州刺史。

杜让能在信中称他“魁梧博厚,宽裕温良,蕴是粹和,发为符采”,又“韬经济弥纶之望,为言语侍从之臣”。

对此邵树德只是笑笑,此人在杜让能的夹袋排序虽然不低,但肯定不靠前,不然绝对带去凉州了。

李昌远新官上任,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带着州府一干人“躬耕”做表率。

四月十四日,赵玉在绥州产下一女,邵树德大喜,当场取名“采薇”。

十六日,杜让能一行人的车驾抵达了龙泉县,邵树德将其迎入县内。

“听闻灵武郡王有弄瓦之喜,老夫在此恭贺了。”杜让能穿着便服,皓首须髯,风度翩翩。

邵树德却觉得杜让能的白发变多了,以前是黑白夹杂,现在几乎全白了,看来这阵子心力交瘁啊。

“杜相跳出是非圈,亦堪一贺。不如今日置酒饮宴?”

“罢了,老夫不胜酒力,恐要出丑。听闻石佛寺甚雅,不如前去饮茶?”

“可。”邵树德道:“便去石佛寺。”

他知道杜让能肯定有话要说,挑个清净高雅的地方,好一抒胸臆。

邵树德招来萧氏,让她知会赵玉一声。

萧氏应允后,上前给杜让能行了一礼。

“已是多年未见贤侄女了,萧相可好?”杜让能看着出脱得愈发漂亮的萧黛,笑问道。

“伯父在河州,尝言清静无为、平安是福。每日闻山中鸠鸣,赏村边杏花,听泉音缭绕,享园中瓜葵,惬意安乐,甚为舒心。”萧黛笑答道:“贤叔去凉州,亦可多看看那七里十万家之盛景,城头弯月、断肠琵琶,妾也只在书中闻知呢。”

杜让能笑了,见邵树德已经走远,低声道:“贤侄女才貌双全,自可得千般宠爱。老夫有一言,听过便算。灵武郡王是念旧情之人,切勿争。争,未必有效,不争,或收奇效。”

说罢,便离开了。

萧黛又行了一礼。

这段日子,赵玉有孕在身,除偶尔有个把侍女侍寝外,大部分时候是她一人服侍,夜夜承恩,雨露浇灌,本还有些小心思,现在一想,确实操切了。

车驾很快进到了石佛寺之内。

僧人忙着去碾茶,邵树德与杜让能相对而坐。

“老夫离京之时,听闻朝廷欲晋朱瑄为鲁国公、朱瑾为郯国公,此或为灵武郡王之手段?”

“小小名爵,朝廷难道不允?”

杜让能轻笑。

好一个“小小名爵”!确实,朝廷滥封名爵,虽多止于一代,但确实滥了。现在郡王已经不太能满足一些大镇藩帅的胃口,再下去是什么?尚书令敢给吗?亲王是不是要封?

“老夫亦知此举意在全忠。”杜让能道:“如今敢问灵武郡王,可知全忠用兵,最大优势在何处?”

“兵精粮足,运兵运粮耗费低。”邵树德说道。

河南道,虽不如河北富庶,但却是国朝排第二的经济重镇,人烟稠密,钱粮多是肯定的。

国朝初年,河北既富裕,又能打,到了这会,河北富是富,但却没有河南能打了。

人家被各路人马祸害得那么惨,安史之乱后战火就没平息过,淄青、淮西这两大烂疮,一直刺痛着大唐的神经,不得不调兵平叛。及对河北、山南用兵,也需河南藩镇出力。

也就是说,在其他地方百姓休养生息,生活相对安定的时候,河南一直动荡不休,军事化的动员极其频繁,百姓一遍又一遍接受着战争洗礼。

到了后来,黄巢、秦宗权等人闹来闹去,让河南百姓的武风、组织度、狠劲又上了一层新台阶。邵大帅也很喜爱河南兵,一有机会就去招募。即便出于不想用自家灵夏丁口的原因,但如果河南人不能打,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能打,还有钱,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东西,在河南这块地方怪异地结合在了一起。

“兵精不精老夫不懂。但运兵耗费低是真的,灵武郡王能看到此点,颇为不凡。”杜让能先恭维了一句,又道:“艰难以后,刘晏主持漕运,中原水系四通八达,以汴水、淮水为基,淮汴水路至山南、淮南,沟通江淮;淮颍路至淮西,沟通忠武军乃至佑国军;淮泗路直下徐州,通达兖州。其间更有蔡、涣、涡、汝、伊、洛等河流纵横其间,有沟渠连通彼此,全忠至今仍遣人清淤,皆可通船运。”

简而言之,朱全忠的地盘,从西边到东边,从南边到北边,航运发达,运兵运粮,数日可达,成本还非常低廉。

人家的兵也不差,钱粮比你多,内线作战,调动方便快捷,成本还低。没有走两千里地打仗这种极其动摇士气的事情,再一坚壁清野,限制你骑兵的活动范围,他还有船运,你粮道都抄截不了,打起来必然处处憋屈,烦躁无比,感觉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灵武郡王去岁出师,老夫也找人问了,症结便在补给。”杜让能道:“单靠渭北、华州,是支持不了多少人马东进的,势必要从灵州运粮草南下,那么河东、河中二镇便至关紧要了。若无把握攻灭,最好不要动用武力,或可附庸之。机会只有一次!”

邵树德对杜让能如今的态度有些惊讶,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附庸河中,确实也是他的第一选择,一旦动用武力,事情就复杂了。李克用插手后,战场上胜负不谈,他在上游的岚、石等州使用各种手段,截断黄河水运就够恶心人的了。

杜让能的话,其实还有一个隐含意思没明说,那就是打朱全忠是错的!该打河东!

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朱全忠未来会怎么发展,他只知道朔方、河东连成一片,两千余里黄河成水运通途,不再受人威胁,然后从泽潞、陕州两路出兵,山南东道再出偏师,拉上其他方镇,一起攻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