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朱全忠狂飙猛进,李克用左右为难,李匡威贼心不死,杨行密静待时机。”杜晓答道。
高仁厚没问他为何只提这四人,事实是明摆着的,就这四人有进取之心,其他人或者只想割据一方,或者想进取,但受限严重,无力为之。
“继续讲。”高仁厚坐了下来,说道。
“朱全忠实力最为强大,兵比大帅还多,兖、郓、徐三镇,危若累卵,非其对手。破此三镇之后,便有两个方向,一者南侵淮南,二者北伐魏博。”
“为何不是先攻河东,再伐魏博?”
“伐魏博,便是为了攻河东。先剪除克用外围羽翼,将其逼回河东,然后再数路出师,一举攻拔晋阳。”
“李匡威有何贼心?明远可知?”高仁厚用考较的语气说道。
“河北三镇,上上下下,数代联姻。艰难以来,更是多次联兵抗衡朝廷。幽州兵精粮足,户口繁盛,更有草原蕃部提供战马,实力在三镇中首屈一指。镇州王镕年少,匡威轻视,言辞多有托大,以长辈自居,一直想着吞并镇冀,随后再谋易定、魏博。若让其掩有此四镇之地,便是全忠亦不敢轻撄其锋。”
“宣帅杨行密,善抚百姓,然兵不精粮不足,屡战屡败。今岁以来,孙儒举淮、蔡之兵渡江南下,田頵、安仁义数战皆北,挡不得蔡兵一击,行密治下各城闻蔡兵至,皆望风自溃,不敢言战,最后还是靠着大水退了蔡兵。其人,尚需静待良机。”杜晓又说道。
孙儒在淮南祸害得实在太厉害。饿殍遍野,人自相食,竟然无财力养军了,于是只能去江南劫掠。
蔡兵勇悍,杨行密、钱镠被杀得惨败,各部奔溃。
前阵子孙儒进攻行密老巢宣州。行密凑了最后三万兵,决死一战,结果还是大败。本来又要跑路了,结果老天爷发威,难得一遇的洪水淹没了蔡兵营地,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
杨行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然他这个宣歙节度使也将地盘尽失,名不副实。
孙儒退兵后,杨行密壮着胆子攻滁州、和州,当地留守蔡兵一降一走,声势稍振。
杨行密,是有才能的,但兵太差了,这是他的死穴。
“李克用呢?”高仁厚又问道。
“克用左右为难,已不足为虑。”杜晓说道:“以如今之局势,河东两面受敌,只会越打越弱。克用吞并昭义五州,泽潞委李罕之镇守,然其残暴无比,动辄劫掠,民失稼穑,逃散略尽。邢、洺、磁三州,经年征战,府库空虚,百姓嗷嗷待哺,然克用还在大肆征兵,其人,竟还不如全忠。若非河东形胜之地,早亡矣。”
高仁厚站起身来,心情有些激昂。
河东,在北方诸镇中底子应该是最好的,但被玩成这副德性,李克用难辞其咎。
大帅若要兵进中原,该如何选择呢?如今看来,没得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攻伐王重盈父子。李克用若有见识,当不会坐视,这又是一个难题。
※※※※※※
大同城下,气氛凝滞。
诸军轮番上阵,屡攻不克,死伤惨重。
非诸军不用命,实在是云州城坚,城内守军人数也多,在粮食没有耗尽的情况下,强攻实乃下下之策。
李克用也不想徒伤人命。
围城战中,从邢州等地征发来的军士死伤七千余,再打下去就要哗变了,因此他下令撤军了。
历史上李克用围城五个多月,就是打不下来,最后赫连铎军食耗尽,不得不弃城而走。
这会大同军根本没有粮食耗尽的迹象,李克用在众人劝说之下,不得不黯然退兵,以后再找机会。
“大帅,须做最坏的打算。”回师的路上,盖寓道。
他的声音不大,显然怕被其他人听见。
李克用眉毛扬了扬,道:“数镇联军都被击退了,何惧之有?”
大帅这话声音也不大,盖寓心中有数,又道:“全忠已转兵攻时溥,而今正是机会。”
“什么机会?”
“今可转兵攻河北。镇冀四州,户口近百万,王镕年少,取之不难。云州无钱无粮,唯一堆凶兵……”盖寓说道。
这个年代的河北,可能是大唐最富庶的地区,江南都比不上。
艰难以来,偶有战事,但大体平静,生活安定。
富饶的大平原上人烟稠密,盛产丝绸、粮食,盐铁之利亦不少,还和草原有贸易往来,取之可成帝业。
王镕一次能拉出来“十万骑”,李匡威动不动发十万步骑,即便其中包括大量临时征召的州兵、县镇兵、土团兵,那也非常惊人了,没有点经济基础是不可能的。
河北真正败落,还得是北宋三易回河,彻底将这片富饶的土地折腾完了,而此时却是全国的精华。盖寓劝李克用攻河北,便出于这个目的——河东本来人口是不下于成德等镇的,但现在不行了,必须从外面找补。
“君可知赫连铎的粮食哪来的?”李克用的神情有些不满意,问道。
“自然来自西面。”盖寓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大帅不妨当不知道的好。”
“你!”李克用不意谋主竟然这么说,有些怒气勃发,道:“邵贼如此欺我,便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帅待如何?”盖寓问道。
“秋收之后,粮草充足,某便提兵北上,攻朔州,非得出了这口气。”李克用一甩马鞭,直接走了,不想再听盖寓劝。
道理他都懂,但心里不舒服,大不了与邵贼拼完了,一起死了算了。
“大王何事如此盛怒?”王妃刘氏掀开马车车帘,笑语吟吟地问道。
李克用沉默不语。
刘氏是河东大族,夫人也知书达理,兼且智计百出,李克用一向敬重,但这会心情不好,不想答话。
“前些日子,弟妇书信而来,言鄯州麸金甚多,已遣巧儿打制金器,腊月前送一批过来,为大郎庆贺生辰。”刘氏招了招手,李克用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弟妇为人,可比义弟强多了。”李克用冷哼一声。
刘氏笑了笑,道:“妾原本也打算送一些金银器到灵州,可听闻有军士劫掠矿场,矿监不能制……”
“这帮杀才!”李克用骂了一声,道:“回去便整顿军纪。劫掠百姓、矿场者,皆斩!”
“夫君小惩即可。军士们也是怨赏赐不足,心中不爽利罢了。而今府库不丰,若好好拾掇一下,鼓励生产,民勤于稼穑,府库丰殷,军士们自然就不劫掠了。”刘氏拉着李克用的手,笑道:“夫君乃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些小事,交给专人去做就是了。河东表里山河,向称沃壤,只要百姓安定,何愁不富?”
“夫人所言甚是。”李克用也是知道好歹的人,但很多时候控制不住脾气。
随着年事渐长,其实好多了,但盛怒之下依然会打骂军士,乃至杀人。
至于听不进劝,那就更多了。河东将佐们都知道,大帅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劝,否则下场多半不妙。
“先回晋阳,不去朔州了。邵贼奸猾,又穷兵黩武,料想精穷精穷的,野无所掠,不如去打王镕小儿。”李克用吁了一口气,道。
第010章 谋划
又一支军队南下了。
顺义军压根就没去参加讲武。他们返回灵州之后,领了一次赏钱,邵大帅与安休休、李铎、何絪三人长谈了一回,随后便原地休整,直至接到出兵的命令。
夏日暴雨成灾,道路泥泞无比。
何絪刚刚去坊州领取草料回来,溅得浑身是泥。
安休休、李铎二人则在杏城镇一带打猎,优哉游哉。
“下雨还上山打猎,被山洪冲走才好呢。”何絪一回来就气不打一处,直接坐到胡床上,把靴子扔给亲兵去擦。
“挽马借到了吗?”安休休很快便接到消息,从杏城镇赶了回来。
“借了二十余匹。那个驿将属驴的,就是不肯借,最后从中部县搜刮了一些。”何絪气道:“幸好老李没去,要是发起病来,保不齐就把驿站拆了。”
安休休一哂,道:“去看看。”
何絪刚要起身,才想起靴子让亲兵拿去擦了。够着头一看,李铎的靴子在,于是直接拿来套在脚上。
靴子有些小,穿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他借回来的挽马。
“马蹄都开裂了。”安休休一看便摇头,继而怒道:“不会钉马掌吗?”
钉马蹄铁,一般只在铁骑军、飞熊军中流行。因为这两支部队是要长途奔袭的,随便怎么凿蹄、修蹄,还是不太能够适应。
不过随着众多河西羌胡进入军中充当辅兵,现在各军属骑兵也开始钉马掌了。
河西羌胡有这种习惯,尤其是龙家部落的人,善于相马、养马,也善于制作马蹄铁、钉马掌。
中原骑兵,因为极少长途奔袭,是没这个习惯的,他们惯于修理马蹄。虽然隋代就有壁画给马钉马蹄铁了,但正如水车那样,别以为发明了什么东西就一定会有人用,那不可能。推广是大问题。
安休休在从河东逃奔朔方之前也没见过这玩意。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在看到到灵夏乃至河陇,有很多对马蹄磨损极大的地形之后,才认识到其价值。
当然朔方军除铁骑、飞熊二军外,目前并不强制给战马钉马掌,但驮马、挽马、骆驼等后勤役畜,还是强制钉的。
眼前这匹挽马,很显然没有钉好,导致马蹄开裂了。没办法,中原缺少此类技术人才。
“军中有没有回鹘人?”安休休问道:“嗢末人也行,让他们检查下所有挽马的马蹄。”
李铎很快骑着马儿赶了过来,恰好听到安休休的话,便笑道:“军使,要回鹘粗汉做甚?有那功夫,不如去寻妓女伶人。”
安休休直接一脚踹了过去,满头金发都要竖起来了,没好气道:“这会到中原了,把你们那套收敛一下。若是干犯军纪,被抓起来宰了,我可不会去求情。”
李铎一夹马腹,轻巧地躲了过去,笑道:“军使,这次会碰见张全义么?”
“你要作甚?”安休休问道。
“我想吃他肉。”李铎说完这话,又一夹马腹,轻盈地往前一跃。
他以前骑术没这么好的,但在凉州戍守两年,快闲出个蛋来,只能锤炼武艺和骑术了,进步还不小。
安休休懒得理他,招呼亲兵将地图拿来,仔细看行程。
顺义军四千步骑从他们身侧经过。
天气炎热,道路泥泞。
铁盔下满是疲累的面容,双腿在泥泞中机械地迈着步。
一辆马车陷进了泥坑,怎么都出不来,急得辅兵队正破口大骂,还不如牛车!
“今晚赏赐酒肉!”有传令兵骑着马儿,从相对干燥的草地上冲过。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起来,感觉双腿突然有了力量,不由地加快了几分速度。
很快一队骑兵冲过,将烂泥溅到了步兵们身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纷纷问候骑兵的祖宗十八代。
李铎见了哈哈大笑:“这才像样。一路死气沉沉,我还以为是铁林军呢!”
大顺二年七月二十一日,顺义军四千步骑越过坊州,直朝同华开进。
※※※※※※
一片乌云涌了过来,挡住了炽热的阳光。
沃阳宫内外,大群牧人被动员了起来,清理庭院。
行宫还在修建之中,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住人了,只是看起来疏于打理,或许他们也没想到,大汗在宫殿没完工之前就要急着住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