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灵夏一头羯羊二百多钱,关中有的地方四百余钱,有的五六百钱,长安甚至更高,这就存在了巨大的牟利空间。虽然不像有的商品动辄几倍、十几倍利,但羊的需求量大啊,走量的东西,哪怕不到一倍利,也是值得做的。
关中这百余年来,算是承平的了。偶有几次战事,也是局部性的,且很快就平定。最严重的巢乱,也没有波及到京兆府北部、西部,经过了七八年时间的休养生息,百姓又缓过了气来,生活走上了正轨。
拓跋思敬做的不是这种小生意,那样太零碎,他搞的是长安城里的大生意。
朝廷有制:亲王以下,二品官,每月发的俸禄里面,不算其他米面油醋酒果子之类,光肉食就有“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三品官是十二头羊,四品、五品官每个月供给九头羊。
南衙北司逾万官员,五品及以上虽然不算很多,但你还得算上各种散职,加起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还有宫廷、衙门、馆舍、驿站、军营等机构的日常酒肉消耗,这也是一大块。
当然朝廷如今都这个鸟样了,财政困难,俸禄要么拖欠,要么打折。但怎么说呢,钱帛可以拖欠,酒也可以不发,但米面、粉、油、盐、醋、蜜、果、酥、炭以及葱韭椒之类的调味品,如果再不发,可就过分了。
大家都不领俸禄,全给你白干活是吧?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大帅上供的牲畜,是朝廷发放俸禄、军饷的重要来源。
国朝就是这样,钱帛只是俸禄的一部分,豆豉、葱韭、生姜、蒜之类都算俸禄。货币供应不足,就是这个鸟样,这个问题估计要到明后期、清代那会才能部分解决,但多半没法完全解决。
以上是俸禄及公家消费,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私人消费。
巢乱已经过去快八年了,长安人口渐渐恢复,宫廷人口、官员家属、军士家人、寺观僧尼、外镇侨寓、流动商人、普通市民等等,大几十万还是有的。他们的生活水准参差不一,但高标准生活的人群数量很庞大,这个消费量也不可小视。
这就是首都。
任何一个商人攀上这里面的生意,都能发大财。
拓跋思敬原本是做不了这个生意的,那是长安商人的地盘。但这些年朔方军日渐强势,邵大帅的政治影响力横扫京西北诸镇及京畿地区,连带着朔方商人也日渐起势,就如同武夫们一样,开始“入侵”其他地方。
拓跋思敬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抓住机会,把生意做进了长安。
他有一个叫崔释的合作者,长安本地商人,实力雄厚,今日受邀参加了邵大帅在府邸内举办的宴会。
大帅是何心思,拓跋思敬也能猜测一二,鼓励关中与灵夏之间商业来往,以实府库。
他的野心,太大了。
当年兄长还在时,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能当上夏绥节度使罢了,与邵树德一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对了,拓跋思恭已经死了,葬于草原。拓跋氏出逃的那些人,如今只剩思谏、仁福叔侄二人,在河西沙碛艰难求存,听闻与甘州回鹘可汗李仁美关系密切,守望互助。
拓跋思敬今岁斗胆进言,派人去沙碛联络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招其来降,使永不为边患。
邵树德许之。
如今灵夏这个局面,拓跋氏即便回来了,也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
邵树德并不嗜杀,灵州降将韩逊还在丰安军钱守素手下当副使呢。他对部队的掌控力很自信,军官想反,拉不走士兵,这就很尴尬。
解决了这桩心事,拓跋思敬还有一事始终悬在心上,那就是女儿拓跋蒲。
年纪不小了,但没法出嫁,一直住在家里,外人闲言碎语不少。
有次拓跋思敬回家,看到府内外甲士如云,大惊。再看女儿头发湿漉漉的,脸色潮红地从屋里走出来,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扭头就去市肆里喝酒。
折掘氏,欺人太甚!
外头一阵响动,仆人来告,崔释前来拜访。
拓跋思敬放下酒樽,整了整袍服,出门相迎。
“崔三你怎生来得如此之晚?”
“四郎勿要问了,灵武郡王要在同州开博览会,遍邀长安商徒参会。”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进了正厅。
“为何是同州?”拓跋思敬奇道。
按他的想法,每一个辖州都该办一个,一年两次。或许人手不足?
也是,灵夏人才太少了。会写字、会算账的人少得可怜,每个州都办的话,从哪抽调那么多人?
“多半是想诱河中商徒而来。”崔释从兜里摸出了一枚银元,道:“拓跋四郎可见过此物?”
“听说过。”拓跋思敬不参加博览会,只赶着牲畜去关中做买卖。
“灵武郡王有言,以皋兰钱监所铸之银元为记账钱,都到同州沙苑监外的坊市做买卖。确实是想把河中府、华州甚至陕虢的商徒也诱过来,哈哈。”崔释笑道。
兵打到哪里,买卖摊子铺到哪里,灵武郡王到底是武夫还是商徒啊?
“崔三你觉得会有人去同州么?”
“不少。夏兵还在城内呢,今晚之宴,各坊商徒买了不少银元票,几十元到千元不等。”崔释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道:“二百圆,只能在同州坊市用。”
拓跋思敬一惊,问道:“只能在同州用?那为何还有人买?”
“都当成灵武郡王的摊派了。”崔释有些尴尬。
拓跋思敬凝神思索。他一直觉得灵武郡王弄出银元票,肯定是想在各州通行的。如今看来,竟然做不到么?
是因为账目太庞大,算不过来?不应该啊,一年就办两次博览会,没多少账要算的。
灵州、夏州、绥州的银元票便可通用!
还是同州的距离太遥远了?没法管?抑或是人手不足?
拓跋思敬想不明白,决定不去想了。反正对朔方镇来说,大头兵们杀进了关中,商徒也跟着南下关中,大家都有的赚,这便够了。
“商徒去同州坊市做买卖,朝廷赚的钱就少了啊……”
“朝廷刮敛无度,什么榷酒钱、榷曲钱、关津税、进献、宫市乃至皇陵供奉。列位宰相再收,怕是商徒都跑光了。”崔释有些嘲讽地说道,看来平日里被刮得不轻。
他当然能看出,这是灵武郡王侵夺朝廷钱财的行为,但对他们商徒有好处,交的税也不多,何乐而不为呢?
朝廷困难?养的人太多了!朔方幕府怎么没养这么多闲人?
钱不够,就不要养神策军了!或者养个两三万人,能控制京畿就行了。二十多个县,要那么多兵作甚?
南衙北司,官也太多了一些!河运院、渭桥仓,空空如也,还养那么多官吏,简直可笑。
如果可以的话,干脆让灵武郡王兼任京畿制置使好了,管京兆府、同、华、金、商一府四州,大伙负担也能轻一点。
反正这关中之地,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还能拿他怎样?不如痛快点。
商徒,喜欢灵武郡王,不喜欢朝廷!
被商徒们喜欢的灵武郡王正在府中与幕僚们议事。
“同州博览会,一年办两次,可收多少钱?”邵树德很关心这个问题。
“大帅,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共收了二万六千余圆商税,同州,应会多一些。”支度司判官封渭已经外放绥州当刺史,目前司内事务由韦庄管着。
一圆,大概值1.5缗钱不到。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收得的税换算成铜钱,将近四万了。
这还只是灵州一地。
夏州也办了两次,征税一万多圆,绥州进项两万圆出头。
“收税只是一项好处。”邵树德站起身,道:“得让越来越多的商徒认识到银元票这东西。哪怕只是在商徒手中流转,亦有极大利益。百姓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用不到银元票,商徒们把铜钱还给百姓好了。”
众人闻言皆笑。
银元票,仅限于固定地点使用,在开账户的商人间流转,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这东西。他们也不用接触,因为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么大金额的钱。
“商徒们见得多了,用得多了,也就放心了。以后急用时,说不定还要问清算银行借银元票呢。不光商徒,说不定哪些朝官还得求上门来。”邵树德又说道。
“此非债帅故事?”韦庄惊道。
大伙又笑。
朝廷气象不错那些年,比如宪宗元和中兴那会,神策军将领大量外放各地任节度使。他们不得不四处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得实缺。到任后再搜刮钱财,弥补亏空。
时人对这些神策军出身的节度使有个形象的称呼:债帅。
“吾已春种,便待秋收了。”邵树德坐回椅子,笑道。
第053章 怎么还不走?
大顺元年十二月初九,小雪。
麟德殿内,圣人放下了奏章。
宣武军进奏院呈递上来的,再一次请将时溥移镇。
杜让能、崔昭纬二相以为不可,新提的宰相刘崇龟认为可以让时溥带兵入朝为将,充实禁军兵力。
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国朝惯例,非常好使,刘崇龟极力推荐。
圣人还是很喜欢刘崇龟的。
咸通年间进士出身,当过兵部、礼部员外郎。广明年间,郑从谠镇晋阳,刘崇龟就在幕府内任职。
河东赏给李克用后,刘崇龟随郑从谠入朝,历职各部。拜相前,任户部侍郎,本来要出镇广州,当清海军节度使的,恰逢泾师之乱,徐彦若被迫离京,抢了这个节帅位置。
圣人又打算让刘崇龟任黔州观察使、黔州刺史,但其舅王瓌(guī)求任节帅,于是黔州观察使的职务再度与刘崇龟失之交臂。
黔州观察使,全称黔州都团练观察处置等使,兼黔州刺史,领黔、夷、费、思、辰、播等十四州,治黔州(今重庆彭水),辖区大致在今湘西、黔东北、湖北恩施以及重庆一部分。
现任观察使憘(xǐ)宝,中和三年由僖宗任命,代陈侁(shēn)上任。
连续两次外出当节度使不成,圣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拔刘崇龟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第三个宰相。
崔昭纬不是很喜欢刘崇龟,两人有过数次争斗。
刘崇龟是匈奴刘氏之后,北魏孝文帝那会起,家族迁居洛阳。文风鼎盛,历朝历代都有人做官。
刘崇龟还有七个弟弟。其中,刘崇望是翰林学士,就是之前跟着张濬讨伐泾原的行营判官,现在监修国史去了;刘崇鲁,当过郑从谠的幕府推官、掌书记,前阵子跟杜让能去醴泉拦截泾师,现任补阙,他与崔昭纬关系不错,也是刘氏诸兄弟中唯一与崔昭纬交好的。
“刘卿,时司空有献黄巢首级之大功,遽召入朝,恐寒其心。若移镇,何处可之?”圣人问道。
“陛下,岭南西道、武安军(湖南观察使)、武昌军、荆南、福建、遂州等镇皆可。”
这些南方藩镇,是朝廷还可以任免节度使的地方。但武昌军的杜洪、夔峡的李侃会不会奉诏,很难说。正所谓人心向背,神策军一败,影响之恶劣,君臣后面自可慢慢体会。
西川节度使是宰相韦昭度、东川是朱玫、邛南是西门文通、清海军是徐彦若,这些都任命不久,暂时不宜更换。
仔细算算,朝廷能掌控的地盘还真不少,主要位于南方。圣人对此感到很振奋,长安的位置太差了,天天受强藩威胁,比如还住在长安大肆宴客的邵树德。
“陛下,时溥怕是不愿去这些方镇。郓、兖二镇,数次出兵救时溥,克用亦选将、点兵襄助徐州,非到山穷水尽,不会走的。”杜让能提醒道。
刘崇龟想让时溥入朝,看重的是他本身的能力,若能再带个几千徐州兵来长安,并入神策军,对朝廷而言是一大助力。为此,甚至愿意给出太师之职——邵树德目前是“检校太傅”,显然无法与真正的太傅相比。
但杜让能觉得朝廷未必能控制得了时溥。
这种桀骜不驯的武夫,放到长安,便是虎入羊群,必然生乱。与其那样,还不如让邵树德过来,至少他懂取舍,知进退,愿意妥协,不会以为手中掌握着刀把子就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