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在沙苑监附近检阅诸军,当场下令组建赤水、武兴二军。
鄜延镇兵挑选了三千人,同州降兵中亦选出精壮三千,此六千人打散编制,补入六千关东新卒,成为新建两军的步队。
这两支步队,再各抽一半人,与铁林、天柱、天雄、义从四军置换。各级军官,三分之二以上由老部队的人担任。
邵大帅也不是第1回干这种事了,底下人也是驾轻就熟,自有一套方案流程,几天内便完成了组建。
赤水、武兴两军还将各有两千骑卒。赤水军的骑卒来源将是河渭蕃部,武兴军的则来自青唐吐蕃,后面自然会派人前去募兵。
整编完之后,鄜延镇兵还剩四千余人,邵树德下令将两千关东新卒补给他们,重新打散,重建渭北五州的州兵。
还剩下四千新卒,补一千到铁林军,使得铁林军的总兵力达到1.1万人,后面还会给铁林军再增加一千骑兵,这就是九千步卒、三千骑卒。
人员变动不小,需得好好操练一番,这是明年的重点工作。
现在的朔方军,就像用吸星大法吸入了太多异种真气一样,须得慢慢调理、消化,然后才能重新焕发活力,恢复到之前的战斗力。
其实不光军事,民政上也是如此,不然根基就有点虚浮了。一直打胜仗还好,若来一次惨败,保不齐就有人生出野心。
十一月十三日,大军分批启程,前往长安,二十四日傍晚抵达,在霸上宿营。
新建成的麟德殿内,灯火摇曳,照在圣人和几位宰辅的脸上,更添阴森之色。
“陛下,神策军战力羸弱,便在于宦官专权。”孔纬道:“阉竖广纳假子,结党营私。昔年杨复恭者,假子六百余,皆得官耶。在军中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挤走忠贞勇武之士,留下的全是幸进小人。今若重整神策军,须不能再落入此辈之手。”
徐彦若、杜让能二人闭口不言。
他俩虽然对孔纬很有意见,但在对付中官这事上,却也有共同利益。
“若将神策军付于南衙,编练整顿一番后,可能战?”圣人有些殷切地问道。
“陛下,艰难以来,中官得宠,益发骄横。敬宗由太子登基,亦需中官首肯,并大发赏赐,锦彩金银、绯紫袍服,空耗国用。宝历二年,宦官刘克明弑敬宗,欲立绛王,梁守谦、王守澄改立江王(文宗)。开成五年,文宗病重,命宰相等立太子为监国,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矫诏改立颍王(武宗)。宣宗,更是由诸宦官密于禁中定策拥立。大中十三年,宣宗病笃,密嘱立夔王,宦官王宗实不奉诏,改立太子郓王(懿宗)。咸通十四年,左军中尉刘行深、右军中尉韩文约,密议立少子普王(僖宗)为君,懿皇本属意何人,不得而知……”
孔纬没有直接回答圣人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谈起了宦官的种种劣迹。
你还别说,这招挺有效的,圣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忘了再问朝官和宦官哪个更会治军。
“陛下,国事之败坏,皆起于宦官专权。”孔纬最后下了结论。
仿佛只要夺了宦官之权,让南衙朝官来掌军,众正盈朝,国事马上就能好转。
“禁军调动由北司枢密使掌管,十军容使、两军中尉更是典兵多年,如之奈何?”圣人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人听见一般。但麟德殿甚广大,很难被人偷听,纯粹是他心里感到恐惧。
“夏兵屯于霸上……”孔纬含糊地说了一句。
“何人可为使?”
没人回答。
皇帝有些泄气。
他不傻,朝官想干掉宦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对宦官,又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怕。
甘露之变,有骨气的朝臣怕是都死得差不多了,朝堂风气一天不如一天。
朝官不愿去,那就只有派内廷女官出面了。
离开麟德殿后,圣人回到长生殿,魏国夫人、宫嫔陈氏上前服侍。
“朝官、中官,一个个不得让人省心。”圣人叹了口气。
陈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登基以来,独三数大臣仰龙颜,承圣问。其余朝客,上朝下朝,偕入而齐出,未尝与闻政事。以致忠言未达于圣听,众正之路未启。”
这是隐晦地劝他不要偏听偏信,要多与其他大臣接触,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综合判断,而不是整天与三位宰相腻在一起。
“你懂什么!”圣人斥了一句,道:“徐、杜、孔三位,实有大才,余皆碌碌,又胆小怕事。中官如此跋扈,没有他们,如何办得大事!”
陈氏初时不觉,但想了想后,脸上表情渐渐惊讶了起来。
“陛下。”陈氏叹了口气,感觉得犯颜直谏一下,不然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她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与谁斗,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只想安安静静、生活优渥地过下去,闲时练练字,看看书,写写诗,如此而已。
“昔年鱼朝恩伏诛后,内官不复典兵,德宗以亲军委文官白志贞。志贞收受贿赂,滥募军士。其时多有身无在军,但以名籍请给赏者。泾师之乱,帝召禁军御贼,是时并无军士赶来勤王,唯中官窦文场、霍仙鸣率诸宦者及亲王左右护卫……”陈氏轻声说道。
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了。德宗本来是很信任文官的,但关键时刻文官让他失望了。收受贿赂,招募了一堆烂人,平时也就罢了,但需要勤王的时候,“并无至者”。最后还是一群中官带着器械,拼死赶来勤王,护卫圣人跑路。
换你是德宗,会更信任谁?
宦官固然跋扈,但杀了真的好吗?
圣人一听有些道理,但又想起西门重遂那张老脸,以及宦官时不时的轻视,还有当初田令孜当众鞭笞的羞辱,怒气再度上涌,一甩手,道:“你不懂!”
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内廷女官裴氏静悄悄地跟在身后。
她出身闻喜裴氏,公卿之后,从寿王时代起便服侍在侧,功劳甚大,得了个河东郡夫人的身份。
但她又不仅仅是“丫鬟头子”之类的角色,事实上经常办一些机密之事,圣人也时不时宠幸,影响力颇为不小。
孔纬所言之事,圣人其实并未真正下定决心。方才陈氏谏言,也并不是真的发怒,而是被人窥破了内心想法,一时应激反应罢了。
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这次,还是得派裴氏出马,探探邵树德的口风。若他愿意,或许可以尝试一下,以便真正将权力集中在手里,而不是任由宦官摆布。若不愿,便罢了,这事风险还是太大。
裴氏服侍圣人多年,如何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
第048章 操作
大军宿营,刁斗森严。
霸上,昔年沛公驻兵之所,与项王对峙。
中和年间,黄巢驻兵于此,诱诸镇兵马争入长安。
邵树德带了数万兵马而来,连营十余里,且游骑散得很开,暗铺也设了不少。军营布置得一丝不苟,营寨、壕沟、拒马枪、陷马坑一应俱全,虽然关中已无任何敌人。
从京城东面的通化门,到长乐坡,再到灞桥,四处都是如夜猫子活动的斥候游骑,因此当京中来人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发觉了,然后拦了上去。
来的确实是河东郡夫人,但又不全是……
“西门宫监漏夜前来,打搅吾之清梦啊。”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吩咐亲兵去煮阳羡茶。
“灵武郡王量非一般君子,自然不会怪罪。”西门重遂笑道:“何况此为大事。”
“便是此女?”邵树德轻轻捏住跪在他面前的妇人下颔,慢慢抬起,道:“脸挂珠泪,我见犹怜。”
西门重遂似未看见,继续道:“此女名叫裴贞一,殿中省尚寝。”
“竟是五品宫官。”邵树德松开了手,道。
尚寝,为内官中的宫官之一,正五品,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次序。其实工作内容不止这些,帏帐茵席、扫洒张设、舆辇伞扇羽仪、园苑种植蔬果、灯烛等都在里边,机构不小,有四个司,总计三十三名女官。
她们属于宫官,此外还有内官。
正一品妃四人、正二品嫔九人、正三品婕妤九人……
内官都是皇帝的女人,虽然有品级,有职位,比如六仪就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导后之礼仪”,但事实上她们的主要工作是陪皇帝睡觉。
内官一般都是公卿勋贵之女,也有被杀被贬的大臣的女儿。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这个调调的,杀了你爹或者把他贬官到岭南,还把你带进宫享用……
宫官的来源就多了,有勋贵大臣之女,也有身家清白的小门小户之女。她们是要干活的,但理论上来说,宫中所有女人,都属于皇帝。
皇帝兴致来了,宫官也不能拒绝。
无论内官还是宫官,她们既是官员,也是皇帝的女人——理论上而已,事实上皇帝根本忙不过来,大部分碰都没碰过。
裴贞一是五品宫官,出身闻喜裴氏,非常受皇帝信任,也时不时受到宠幸,听闻马上就要受封正式的国夫人了,而不是郡夫人。
“圣人又要做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几次入京,还没见过天子,本想着见一见再走,结果就出这事?”
他进京的目的当然不是这个,主要是为了收拢人才,尤其是内政官员。
陇右镇靠萧遘招揽,渭北镇他可不想这么做。
什么都依靠萧氏,以后怕是要尾大不掉!
神策军的溃灭,其影响之深远,一时间很难判断。
但不管怎样,很多人确实看清了如今的局势,跟着朝廷怕是没啥好下场,这就给了邵树德慢慢收揽人心的机会。
他不想把朝廷毁掉,还没到时候,不符合朔方镇的利益。
后世即便皇帝被韩建抓在华州,百官照样跟着跑去上朝,各镇也到华州买地置宅,建联络机构(不以进奏院的名义),还忠心上供的藩帅、刺史,也将财货送到此处。更有大量商队前往华州,着实让韩建发了大财。
这些是经济方面的利益,但最让邵树德看重的是人才利益。
诸道、诸镇的学子,一个劲地往长安聚集,考学、做官。哪怕前路因为战火受阻,几次没去成,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往长安跑。
这些,可都是全国的精英啊!你把朝廷端了,人家还来么?
大唐遗泽,不会一下子消失。它是慢性死亡,等到再也无法吸引各地人才的时候,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某将裴氏送来,便是示之以诚,不想遮遮掩掩。而今只有一句话想问,灵武郡王意欲何为?”西门重遂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懒得管这些破事。”邵树德说道。
裴氏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邵树德的目光在绳索之间停留了两下,又道:“不许大行杀戮之事。”
西门重遂暗暗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灵武郡王确实是有脑子的武夫,不会傻到现在就行操莽之事,对他们中官也没有恶感。
如果是当初的李昌符、朱玫之辈,就不知道会做什么事了,或许会杀尽中官,废立皇帝,给自己加一堆头衔。
捞到什么好处了吗?没有,只会搞得人人喊打。
“宰相孔纬,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西门重遂又说道。
“此事你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接过亲兵端来的茶碗,茶香扑鼻,让人精神一震。
朝官向中官出手,虽然因为事泄暴露,但不让他们出口气也不行。
老实说,这两年中官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朝官搞他们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今天孔纬可以说动皇帝,派人联络朔方军,哪天再来个宰相,联络朱全忠呢?
西门重遂要杀孔纬,邵树德不打算干涉。
“杜让能、徐彦若二人……”西门重遂又道。
“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道:“仅止于孔纬一人。圣人,也不许出事。”
西门重遂拱了拱手,道:“既是灵武郡王之意,便算他们运气了。”
裴贞一在一旁听得都要傻了,心中尊贵无比的皇权威严,仿佛在一寸一寸破碎。
“具体如何操作,你自己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把圣人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