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50章

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已任天雄军使臧都保为清道斩斫使,先期渡过洛水,在南岸扎营屯驻。

自领中军主力沿着黄河南下,进占河西西面不到三十里的朝邑县(今大荔县朝邑镇)。

“叛将郝振威围攻华州十余日不克,今用何策破之?”前往朝邑的路上,邵树德问赵、陈二位幕僚。

“大帅拟定之策可行。”陈诚首先答道:“主力围同州,臧军使所部在洛水南岸扎营,令郝振威以为我军要与其决战。”

“他若想来决战,某求之不得。万余疲兵罢了,吾自可一战破之。”

邵树德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看着同、华二州的山川地理。

郝振威没能在半路一举全歼王卞所部,就已经失败了一半。

王卞带着邵树德借给他的五百骑一路狂奔回华州,后来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两千败兵。华州城内还有一千州兵,他就靠着这三千五百人,再征发民壮,死死守到现在。

郝振威也不过万余人,顿兵于华州城下,攻得十分困难,走的话又舍不得,当真是进退维谷。

更糟的是,他已经被朝廷褫夺一切职务,倾巢而出后,空虚的同州七县也丢了六县。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易地而处,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只有死中求活,快速返回同州,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大破朔方军主力。

说起来好像有点玄幻色彩,但这确实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大帅用兵,一贯给人的印象是持重而行,稳扎稳打。如今摆开的架势也是如此,主力围攻同州,洛水南岸亦遣一军扎营屯驻,可谓稳妥无比。”赵光逢笑道:“铁林军、义从军、飞熊军过两日便全数出现在同州城外,而天雄军五千步卒亦在洛南监视,唯独少了天柱军……”

“骑卒尽出,务必扩大搜索范围,不能让贼军靠近同州,不得令其知晓我军虚实。”邵树德下令道:“沙苑监先拿下,园中应有各镇进献的马匹,先给飞熊军配上。等打完这仗,再赔给朝廷。”

沙苑监属太仆寺管辖,是朝廷设在关中的一个牧监,位于同州城南。本来是育马场,但现在已退化为“食品基地”,养了不少牛羊,供朝廷宴会、祭祀及尚食局取用。各镇进献的牲畜,大部分都寄养在此处,定期送往长安。

※※※※※※

华州城外,郝振威安坐不动,看似气定神闲。

“大帅,吾等家眷皆在同州,若被邵贼所执,军心士气可就要崩溃了。”郝振威虽已被褫夺一切职务,但同州军中仍以镇国军节度使相称。

“邵贼十万大军围同州,而城内不过两千五百兵,纵发丁壮入伍,亦不可能持久,大帅!”

“他哪来的十万大军?顶多五万。”

“便是五万军围城,日夜攻打,能守多久?”

“他真的要攻同州?”

“那还有假?有从北边过来的求援信使,言邵贼在朝邑、韩城、白水、郃阳等县大发民壮,征集粮草,全数送往沙苑监。”

“西边的奉先、美原、富平、潘县确实也在征集民壮、粮草,打算渡河送到同州城下。军中游骑远远看过,民壮队伍一望无际。”

“搞这么大的阵仗,这是铁了心要攻破同州。”

“大帅,再不想想办法,同州一丢,军中就要有人与邵贼暗通款曲。”

“啪!”郝振威用力一拍案几,止住了部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小看了此贼!郝振威心中有些烦闷。

用兵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喜欢以势压人,以强击弱,以多打少。

即便双方兵力相仿,此贼也要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削弱对手士气,动摇其军心,待其战斗力与全盛期比大幅下降时,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决战。

要是当初在朔州一刀斩了他就好了!也不会有今日之烦恼。

郝振威站起身,扫了眼诸将,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他从丰州南下的亲兵亲将。

邵贼这人其他不论,为人还是够仗义的。众人失陷在天德军城的家眷,他都一一放归,听闻被俘的将帅,亦可活命。

此人之胸襟,确实可以,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

“如今这个局势,想必诸位也清楚了。利速决,不利久战。”郝振威说道:“邵贼打了十年仗,某就没见他玩出过什么新花样,这次想必又是以同州为饵,诱我前去,然后数万军齐出,以逸待劳,击我一万疲兵。”

“此人用兵,极重‘势’。”郝振威一边回忆,一边道。

孙子曰:“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邵树德确实已经营造出了一种势:一、四万大军,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其势泰山压顶;二、围攻兵力薄弱之同州,同州军家眷皆在城内,提心吊胆;三、有朝廷大义名分,周围各县不是望风而降,就是非常配合,粮草、夫子齐备,已得了人和;四、同州军上下皆想回援,匆忙赶路,气力大衰,而朔方军则以逸待劳……

大音希声,大巧若拙。

此人,没有打过精彩至极、妙到毫巅、荡气回肠的战斗,但就是能赢。

势,用到了极致啊。

但这话不能对部将们说,说了丧气!

本钱没人家多,“势”这一方面还如此被动,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啊。

郝振威也是老行伍了,他是真的很讨厌打这种没有选择的仗,但这次不得不打。除非啥也不管了,率军东奔,投奔王重盈父子或朱全忠。

“这两日缓缓收兵,摆脱王卞的纠缠。”郝振威终于下了决断,道:“若其敢出城追击,咱们正好将其一战歼灭。若不敢,便北归,当先击破邵贼洛南大营,然后趁胜决战,一举破敌。”

“此战,我军有哀兵之势。上万同州健儿,齐心协力,援救家小,定然愿意死战。邵贼当道下寨,看似稳妥,岂不闻归师勿遏?”郝振威大声道:“优势在我!”

诸将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大帅就是大帅,这么一分析,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罢了,只要军士们信就行了,愿意死战,总比一溃千里要好。如今这个鸟样,确实没别的选择。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总觉得他们中已经有人与邵贼暗通款曲了。

“此战,有进无退,有我无敌。”郝振威道:“明日便将赏赐发下。”

“大帅英明!”诸将齐声道。

郝振威满意地看着众人,心中却在想着:今晚就派出使者前往河阳,请附于朱全忠。关中几乎全是邵贼的人,势单力孤啊!

第045章 惨

荒凉的古驿道通向远方,杂草茂盛,几乎侵夺了半个路面。

临水而拔的芦苇随风摇曳,白鹭轻巧飞过,落在河渚水草之上。

孤零零的农舍前,农人虚掩柴门,朝田间走去。

竹篱内,农妇整理着渚蒲,细心编织。

菜畦中,小儿正在用桔槔打水,浇灌冬菜。

桑林间,家犬追得母鸡咯咯直飞。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大批凶神恶煞的武夫忽然而至,将一群行商模样的汉子赶了进来。

农妇悚然而惊,小儿哇哇大哭,家犬夹着尾巴,呜咽不已。

赶回家的农人紧握锄头,面色惊惶。

“勿忧!”符存审翻身下马,走了进来,温言道:“吾等只是过路。”

说罢,让亲兵拿了一匹绢过来,放到编好的蒲席之上。

“麻烦给这些人准备一些饭食。”他指了指那七八个一脸晦气的行商,说道。

农人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只有粗茶淡饭。外头兵荒马乱,官府催课甚急……”

“无妨。”符存审转身离去,又朝站在门外的一队军士说道:“看紧这些人,一个不许放走。”

大军过境,游骑四散,见行人就抓,并统一看管起来。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马蹄声再度响起,符存审已带着大队人马飘然远去。

家犬冲到篱笆前,狠狠吠叫了两声。

门外的武夫瞪了它一眼,家犬又夹着尾巴,哀叫着躲到了后院的茅草之中。

古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行军。

贪长到路面上的花花草草被踩为尘泥。

两侧衰草之中,哨骑忽隐忽现,来往奔驰。

大队绵延到远方的天边,仿佛无穷无尽,直有千军万马一般。

骑卒将马儿带到草地之上。

战马喷着响鼻,嗅了嗅满地的枯草,嫌弃地转过了头。

骑卒笑着拿出煮熟的豆子,细心喂养。

马尾晃个不停,状极欢快。

王建及一阵风般疾驰而过,至原上老树前,下马拜道:“军使,贼军今晨已开始渡河。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草草看了几眼,应有万人左右。车马、辎重甚多,渡河非常缓慢。”

“汝盔歪甲斜,成何体统?”李唐宾斥责了一声,方道:“可与天雄军联络上?”

王建及暗叹晦气。军使治军严苛,大冬天在帐内都不带解甲的,与天雄军那个牛礼简直是绝配,并称两大“苛将”,偏偏大帅还挺赏识他们,毬场、骏马、美姬赏赐不断。

“天雄军臧军使侦骑四出,窥视不断,大军调动频频,似将大战。”

李唐宾点了点头。

不是“似将大战”,是真的准备大战。

大帅用兵,从来都是两手准备。你若有正兵前来,我自以正兵迎之。

李唐宾突然铺开了地图,仔细审视着。

离贼军主力已不到三十里,现在应还未暴露行踪。

天雄军确实干得不错,又是窥视,又是袭扰,又是整兵备战,贼军急欲归家,这会注意力估计早就被吸引到了那边,整日琢磨如何击破天雄军,各种计划制定了一箩筐。

天柱军,比主力出发得还早。不张旗鼓,轻装急进,路上见人就抓,游骑散得很开,并且小心翼翼,尽量不打草惊蛇。

郝振威之前注意力全在王卞身上,这会急着解围同州,哪顾得了其他方向,根本想不到他们这支人马会从渭水南岸杀过来。

李唐宾让亲兵收起马扎、毡毯、地图,时机已经成熟,明日定破郝贼。

※※※※※※

渭水两岸,人喊马嘶,乱成了一锅粥。

马夫用力挥舞着马鞭,脸上神色焦急。

马儿浑身是汗,巨大的肋部一张一合,浑身紧绷,拖曳着沉重的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