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唐述谷中还有一寺,名为唐述寺,亦拿出钱粮,招募新近归附之羌人二十余户为其耕种佛田。
河州的根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夯实起来的。破败的驿站、渡口体系一点点恢复,道路慢慢修缮,城墙渐渐修复,灌渠缓缓清理,一切稳步推进着。
来自关中的移民,或许每批只有十几户、几十户百姓,看起来一点不起眼,甚至有些可笑,但如果长期坚持下去,就会看到效果,就会大变模样。
河州,并不缺水,也不缺地,缺的是人,缺的是组织这些人做事的官僚体系。现在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就像久病之后的人体,缓缓复苏。
“韦大郎从凉州来,可知河湟之地已为灵武郡王收复?”一士子问道。
“至兰州时得闻,壮哉!当浮一大白。”韦庄举起酒樽,将菊花酒一饮而尽,叹道:“惜文江不在……”
“黄文江在朔方幕府任推官,听闻要外放一州刺史了。”有人说道。
“怪不得连进士也不考了。没有功名在身,便可牧守州郡,这进士不考也罢。”
“考不上的。韦大出身京兆韦氏,考上了么?”
“考个学,竟如此之难!”
韦庄听罢默默不作声。
当年的意气之作,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就把满朝公卿文武给得罪狠了。族里也不好出面转圜,若无贵人照应,这辈子考进士无望。
曾经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同样屡试不中的朔方幕府推官黄滔邀请他来夏州任职。韦庄本在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幕中做事,周宝败亡后,无处可去,便去游历山水。
只是,江南乱起,干戈不休。韦庄感到威胁,想起黄滔的邀约,便决定来夏州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便回长安,再试试科考。
到夏州后,见到了当年屡试不中的难兄难弟,韦庄感慨良多。黄滔马上就要外放秦州当刺史了,自己如今还是一介白身。
黄滔建议韦庄先在灵夏之地看看,待灵武郡王班师之后,再去求个幕职。
韦庄则打算先去新收复的凉州看看,并言及已与一帮长安来的士子说好了同行。黄滔不以为意,让他亦可去河州看看,萧相四处延揽人才,陇右十州之地的职位空缺不少。
韦庄当然不想去陇右幕府任职了。萧遘这人,在他们这帮屡试不中的士子眼里,形象可不怎么好,当年罗隐的讥讽诗太有名了。
从夏州一路西行,经灵州至凉州,一路风光迥异于江南,让韦庄大为感慨,诗性勃发,连得佳作。
离了凉州后,又跟随一支往河湟之地运送军械的队伍,一路抵达兰州,然后又至河州,遇到了一帮经渭水道前来河州游览的关中士子,遂聚而饮之。
“灵武郡王既收河湟,这陇右之地便算定了,如今只余洮、叠、宕等州未复,取不取都无所谓了。诸君乃青衿子,都是个什么打算?”韦庄数百里游览下来,也腻了,有了定下心来做事的念头,同时对这帮游览士子的未来也很好奇,便出言相问。
“吾家与兰州张使君有旧,过些时日,便要去榆中县任个录事了。惜未得中进士,不然这县令亦可做得。”
“榆中县,可是数年前新设之县?”
“然也,而今不过千余户,半为羌种。”
“那岂不是胡风甚烈?”
“其实不然。萧相治下,移风易俗为第一要务。羌胡之种,亦得过汉节。其实看看枹罕县就知道了,凤林关下之吐蕃民户,昨日开始,便有人登高饮酒,今日依然,明日怕是还要与汉民同醉。菊花何辜,遭此大殃。”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李太白曾有诗云:“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唐人好游玩,仅重阳节当天还不能尽兴。因此往往从九月初八起就开始过节,白居易曾做《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诗,李白亦有《九月十日即事》。十号,在国朝亦称小重阳。如果某年有闰九月,那还会过两次重阳节,尽兴玩乐。
唐人,对休闲的爱好简直是深入骨髓的,春社时不分尊卑的狂欢,重阳时连过三天节日的喜庆,可见一斑。
其实这也和国朝前期相对富庶有关。国土辽阔,物产丰富,却只有五千万人,即便贫富分布不均,但总体而言比起其他朝代,生活还是要好不少的。这人一富足,自然就会享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中秋之时,吾在狄道。乡中有富户秦氏,自言本会州吐蕃昑屈氏遗种,后降顺灵武郡王。麦收之后,于庄中置酒,邀吾等旅人,共赏玉兔银蟾。”
“昑屈氏已烟消云散,此等遗种,为免他人谋夺家财,不做唐人还做甚?”
众人闻言又笑,纷纷举杯痛饮。
大家都是读书人,自然知史。对安史之乱后,河陇二十余州次第失陷痛憾非常。灵武郡王举大兵,破吐蕃,复旧土,非常对这些士人的胃口。
赵光逢曾经说过,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而关东诸侯还在互相攻杀,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这话如今看来,有些过了,是他鼓动邵树德西征的话术,不过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武人没吸引几个,但对文人的吸引力却不小。
从收复河渭五州并置镇开始,西游的士人是一波又一波。有人来了又走,有人留下来做官、讲学,总之还是有效果的。
河州多大山,且去那些石壁上看一看,题诗留名的不在少数。
还有些“狠人”,花钱请人刻石留诗,其中不乏吹捧邵树德的“马屁诗”。邵大帅若去转转,应该会很开心。
在这个民族衰弱、晦暗的年代,人们总需要一些英雄,邵树德恰到好处地挠到了文人们的痒处,因此多了一些自愿为其吹捧、宣传的“粉丝”,大大抵消了两次叩阙所造成的不良影响。
“朔方、河渭两镇都在大募州县两级博士、助教,员额远超一般州县,且月俸各提了一千钱、五百钱。萧相有言,若教谕当得好,教化的学生多,便可为州郡、幕府要职选人,此岂不为一条金光大道?”
“没有功名,在关中、关东、江南做官难之又难。朔方、河西、陇右三镇二十三州,才学高的可当州经学博士,次高的可当助教或县博士,剩下的还可当县助教、教谕,只需多教学生,便可积功而上,确实不错。”
其实,能到州、县两级学校上学的蕃人,非富即贵,一般是部落酋豪的亲眷,或是坐地胡商之子侄。先把这些人教好了,让他们从内到外都是一个纯纯的唐人,异日继承部落后,其部民自然也会效仿。
正所谓上行下效,风俗的改变,有酋豪带头,自然会更容易一些。
而文化的改变,往往也会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异。比如纯游牧的变成半牧半耕,这就有了固定住处,编户齐民也就方便很多了。
朔方镇对从游牧转变成半牧半耕的部落,一直非常欢迎,并多次发下赏赐。
定居下来种植高产牧草,一亩地的收获,往往要纯天然草场五六亩才能赶得上。这给了一些牛羊牲畜并不太多的部落小民以选择,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体系,其实是完美契合这些定居下来的牧人的。
地,根本不缺,只要你肯定居下来,再向汉民学习如何种植粟麦、豆子、牧草,生活不会差的。
上有部落头人子弟进学校汉化,下有现成的农业经营方法解决后顾之忧,同化的难度,又降低了不少。
编遗氓,造风俗。如此持续三代人,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蕃民,同化得估计还要比天宝年间更彻底。
韦庄在一旁默默听着士子们的高谈阔论。
其中一两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萧遘或邵树德派到士人中间的“细作”。不断从各个方面吹捧朔方、陇右二镇的好处,想方设法鼓动更多的读书人留下来,以冲抵此地的腥膻胡风。
不过,“万里羌人尽汉歌”,总比“洛阳家家学胡乐”好吧。
灵武郡王,确实当得英雄二字!
第042章 对此欣登岁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重阳节后的河渭诸州,又恢复了清苦宁静的生活,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抵达了临州狄道县郊外某乡。
河州那边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萧遘是政务老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人家的工作完成得很不赖,没必要多加置喙,为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就可以了。陇右三十三县发展得好了,日后也能为东征提供资粮。
临州,本是经略军的驻地。凉州大战的时候,该军奉命北上,从背后夹击六谷吐蕃,如今又远戍青唐城。
经略军走后,临州的地方局势还算稳定。该州两县唯一的外部威胁,大概就是南边洮州的吐蕃、羌人部落了。当初昑屈氏、伏弗陵氏残部南逃后,就被洮州诸部给分食吞并了。
洮州未陷蕃前,辖美相、临潭二县,皆位于洮水河谷地带。老实说,平地面积不大,承载不起大规模的种植业人口,除非花力气改造梯田,但真的没那个必要。
这里的吐蕃、羌人部落也是耕牧兼有的,但很显然“牧”的成分要远远强于“耕”的成分。
他们的人口不多不少,大概几万人的样子。这个实力,比较尴尬,进攻河、临二州多有不足,且还会面临渭、岷二州蕃部的夹击。当初在岷州放牧的便是拓跋部,人家逆着洮水河谷而上,便能抄了你的老窝,还敢轻举妄动?
而且河州还有天德军四千衙兵,州内还有两千神策军改编的州兵。之前从河南募的蔡人,整编后剩下五六千人,也分到了河渭五州当州兵。真打过去,未必讨得了好,所以这边的局势一直还算安静,即便经略军已经北调。
邵树德其实想拿下洮州的。因为这样一来,从地形上来说,拿下洮州后,吐蕃、羌人入寇的途径会少了很多,河州的安全局势将大大改善,渭州、临州也将成为腹地安全区。屯驻于河、临、兰三州的一万五千余衙军,至少可抽走一半,可用的机动野战兵力大大增加,利于今后的征战。
但洮州——最好还是以政治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可遣人前去试探一下,慢慢来。先从互市贸易开始,再一步步蚕食。
至于南边“叠宕起伏”二州,羌人部落为主,就更没意思了。上次西征兰州时就招抚了,结果人家表面上很恭顺,但贡赋压根没有,更不可能出丁打仗。
时至今日,邵树德也懒得搭理他们。造反无能,降顺不愿,先放着吧,以后再收拾。
临州本地亦有不少内附蕃人部落。狄道、大夏这两个辖县境内共有四万余吐蕃、党项、羌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他们——投降得太快了……
第一次西征兰州之时,河渭吐蕃坚决抵抗了,结果死伤惨重,许多部落灰飞烟灭。但临州部落在定难军南下河州之前便降了,使得部落人口得以极大保存。
“这些蕃人,习得了稼穑之术,便为良民。”野郊之外,邵树德仔细看着乡间村落,说道。
他有预感,再过两年,或许很难有机会再到陇右之地了。
这是他曾经征服的土地,是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成果,他想再多看两眼。
村落里有七十余户人家,是个大村了。
据随行的里正所言,此村原本都是羌种,文德元年来了十九户京兆府好畤县的移民,今年头上又来了二十五户云阳县移民,蕃汉杂处,共同生活。
信步走向一间农家院落。门扉虚掩着,顶上缠绕着花藤,扁豆在藤蔓间随风摆舞。
院内有几株桃树,花已谢,果已落,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右边的菜畦之上,种满了芜菁,冬天仍能生长。如果粟麦收成不佳,有时候芜菁就得当主食。
菜畦周围种了一圈葱韭之类的调味品。到乡间集市上,可以售卖换钱。
菜畦右边是一处土坡,向阳的一面种了瓜。
“此屋主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男丁上河挖渠去了,健妇在割草拾柴,小儿应是在放羊。”
邵树德一怔,这才想起,废了柴捐的只有朔方镇,陇右、邠宁、河西三地,还是要继续交的。这是典型的“赋外科敛”,作为户税附加税收取,柴草每年共需交十束,分批收取。
“此屋非新造,可是原天宝遗民所居?”
“回大帅,此屋户主罗三,本吐蕃之种。自言祖上是吐蕃大论,家道中落,那名字某也记不住,光启末改姓罗,兄弟五人,皆在本乡为民。”里正答道。
“以后不许叫人吐蕃遗种,此皆汉民也。”邵树德转过头来,严肃地说道。
辛辛苦苦编户齐民,你还要不断提醒人家,你家祖上非汉人,你是吐蕃人,到底是何居心?乡人无知,嘴上不把门,可以理解,但里正乡老若也这么说,邵树德可不想饶恕。
羌种,基本上是最适合同化的族群。因为他们多多少少会一些耕作技能,容易编户,长相、血统也更接近汉人。
胡人就要分情况了。像回鹘这类长相接近汉人的还好说,沙陀、昭武九姓、龙家、粟特这类典型的白人人种就要麻烦不少,首先长相就不一样。
不同的长相,等于是在不断地向自己和周围人提醒,你不是自己人,同化效果自然会比较差。
说不得,还是得学朱元璋的办法,“色目人不得自相嫁娶”,尽量避免其内部通婚。与汉人通婚者,可以适当给予一些奖励,利用汉地庞大的人口将其血统稀释,慢慢同化掉。
邵树德回忆了下义兄李克用的五官,似乎白人特征极少,几乎看不出来了。这应该是其家族世代与汉人通婚的结果,以后西北那些部落,都可以尝试这么做。但手段得柔和一些,耐心一些,如果强制的话,可能会出乱子,最好以奖励、鼓励为主。
邵树德并不担心。
按照后世西方的划分,东亚这片土地上,蒙古人种还是占据绝对主流的,高加索人种只是少数,并且从汉代征服西域开始就慢慢减少,吐火罗人如今还有多少?
“今年一亩地收成几何?”亲兵搬来了交椅、案几,开始煮茶,邵树德坐下后,又问道。
“渠边麦田,亩收一斛出头。远一点的地方种粟,则有八九斗。”
“还算可以。”邵树德点头道:“可有灾患?”
“说来也是奇了,自大帅收复河渭以来,年年风调雨顺,粟麦大稔,牛羊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