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王将军,此番头功莫属。又如此年轻,真是愧煞老夫。”刚刚离开大佛寺,王崇就碰到了龙就,对方一脸羡慕,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没能得到这份大功。
王崇心里也很爽,奔袭拿下青唐城,俘虏了吐蕃诸部头人的家眷。让你们在长宁峡谷埋伏,继续埋伏啊,蹲山里好受吗?还蹲得住吗?
“侥幸,侥幸而已。”王崇咧着大嘴,笑道:“某已遣人往安人军报捷,大帅当可从容收拾吐蕃之兵。此战,应无忧了。”
龙就看看金光闪闪的佛像,又看看被银枪都牢牢控制着的粮仓、府库,最终叹了一口气。此战,捞不到什么财货了,不过能得些牛羊也不错。
六月二十七日晚些时分,青唐城这边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安人军。
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北齐书》,闭目思索片刻。随后睁开眼睛,与陈诚对视了一下,两人皆大笑起来。
良久后,邵树德吩咐亲兵去煮茶,还一定要蜀中顶级的蒙山茶。
“其实,结赞法师这一招倒也没用错。”邵树德笑道。
“方略没错,执行起来错漏百出。”陈诚亦笑道。
“古来行军征战,贪功冒进,一头撞进敌军伏击圈子的也不在少数。”邵树德摇头道:“那结赞法师如何笃定某一定会这么打?一无军粮之忧,二则后方安定,可战可退,他这么打,成功的可能不大。”
邵树德想起了唃厮啰这个人。后世他看过一部电视剧,讲李元昊的。青唐吐蕃就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最后大败李元昊。
吐蕃人,难道就好这套打法吗?或许不是吧,这只是弱者面对强者时的无奈之举。
不过结赞法师与唃厮啰却不好比。那会已经是一百多年后了,唃厮啰有数万常备精兵,还有十万以上的部族军,李元昊不可能倾国来战,兵力还不一定有吐蕃多,所恃者不过是常年征战,战斗力强罢了。
唃厮啰明明兵多,却还诱敌深入,最后击败强敌,可圈可点。但结赞法师有什么?他甚至不如一度控制唃厮啰的僧人李立遵,至少李法师还有不少兵,结赞法师则啥也没有。
“青唐吐蕃有多少人?”邵树德突然问道。
唃厮啰自称赞普后,数次打败西夏军队,各部纷纷来投。包括败于西夏之手,南蹿河湟的甘州回鹘。史载其国有“一百多万户”,这就有点扯淡了,一百多万人还差不多。
只可惜唃厮啰没有学到党项人的权力继承体制。他一死,国内就大乱,最终覆灭,也是可叹。
“大帅,鄯、廓二州,吐蕃、羌人、汉人、吐谷浑各族,数十万众还是有的。”
这人也太多了!邵树德之前只觉得鄯州是吐蕃窝子,当初打下河渭后,没敢继续打下去,只派人前去招抚。吐蕃人并不领情,桀骜得很,贡赋时断时续,少得可怜。如今看来,他们却也是有这个本钱的。
好在他们比较分裂!邵树德想道。
晚唐,确实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时间节点。到五代末、北宋初的时候,羌胡之种,经过百年发展,基本都成气候了。西夏、甘州回鹘、青唐吐蕃、凉州六谷部等等,哪个是好打的?
但在晚唐,这些羌胡势力,还在慢慢蚕食大唐、吐蕃这“两座大山”轰然倒塌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政治势力刚刚萌芽,灭之却要简单多了。幸甚,幸甚!
“关开闰到哪了?”
“已至伏俟城,虏获大量丁口、牛羊。”
“令其往树墩城一带挺进,再接再厉。同时分一部骑卒南下,看看有没机会进占积石军。”
“遵命。”
“遣使至长宁峡谷,让吐蕃人别埋伏了。诸部头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来安人军城见我。”邵树德吩咐道:“若不来,家眷钱财、部落丁口就不发还了,让他们不要自误。”
长宁峡谷两侧地形复杂,面积辽阔。朔方军大队尚未入谷,吐蕃人多半只留了少数人在前边监视,大队人马尚未进入伏击位置。这些傻货,也懒得去一个个找了,如今家人被执,部落丁口、牛羊被抄,再不来降,可就是榆木脑袋了。
“再加一句,就说吾不好杀人,让他们不用害怕。”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这一仗打成这样,是他始料未及的。
仔细想想,也和如今朔方军的日渐强大息息相关。骑兵,真的是一个让人迷醉的兵种。超强的机动力,给予了统帅超多的战术选择。这就像是凭空多出的兵力,还是在敌人要害处凭空出现的兵力。
青唐吐蕃还不成气候,今后面对关东诸侯时,没有这么大的迂回空间了,该如何打仗,得好好琢磨琢磨。
其实,若按照蒙古人那种不负责任、没有人性的打法,突入敌后,污染水源、传播疾病、杀戮百姓、焚烧房屋、毁坏农田,耗尽敌方的战争潜力,将没人挡得住拥有海量骑兵的自己。但既欲争霸天下,很显然不能这么做,否则军事仗打赢了,政治仗却打输了。
争天下,终究打的还是政治仗。
命令下达后,邵树德就安坐在安人军城,手捧史书,优哉游哉地等待着诸部来降。
三十日,第一个前来投顺的部落头人来了:在汉安夷旧县一带种地放牧的宗哥部首领宗哥乞。
对第一个来降的头人,邵树德给予了优容,赐宗哥乞锦袍五件,令其部至安人军城以北缴械。
宗哥乞感激涕零,当天就通知三个儿子带着四千多人马出山,向朔方军投降。
而有了第一个,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一时间,安人军城一带器械堆积如山,战马数以千计,超过一万六千人一矢未放,仓皇来降,被分批关押了起来。
据降兵主动报告,还有约六千人在部落酋豪的带领下遁去了。邵树德派出甘、凉二州的部族军骑马追杀,能杀多少是多少。对这些不识相的顽固分子,没有必要给予什么宽容。
河西部族军当然也乐得干这些事。
河湟草原以吐蕃、吐谷浑等“羌种”为主,河西草原以“胡人”为主,双方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胡人强大时,屡次试图南入河湟,比如当年的突厥;羌种强大时,也越过祁连山脉,征服胡人,比如吐蕃。
汉时便试图隔绝这两大族群,不让他们合流。国朝也数次堵截突厥南下河湟,不令任何一方被吞并。河西走廊诸州,就承担这部分职能。
虽然如今羌、胡诸部分裂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即便如此,邵树德也非常警惕,不想让任何一方势大,不想出现任何一个有号召力的领袖。若有,要么征辟到灵夏做官,让他和部落断了联系,要么就出兵剿灭,寸草不留。
羌胡之人并不傻,有朔方军这个体系给你建功立业,给你往上爬的机会,应不至于头铁到非要自己“创业”的地步。自己实在适应不了的,就送子侄辈去武学读书,朔方镇内未来至少会有天雄、赤水两军作为武学生的自留地存在着。
武学生是个不错的出身,不至于短了前程。
七月初三,眼见着诸部来得差不多了,邵树德终于决定动身,南下青唐城。
第038章 新工作
七月的青唐并没有多热。
两千多米的海拔,不至于出现高原反应,气候还凉爽。若不是实在太远,邵树德都想夏天来这边打猎了。
当然打猎只是玩笑,但增强邵大帅在青唐诸部之中的影响力,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别打了胜仗,过几年人家都忘了,那这不是白打了吗?
鄯州,不打则已,既然已经打了,那就得做好善后。而善后,首先便是考虑驻军问题。
又是一件难事!
“大帅,看那边的青山。”陈诚指着城北湟水对岸郁郁葱葱的山岭,说道:“吐蕃人初入大唐河源军,见城北青山,便将此城命名为青唐城。”
“这名字一般,我看还是叫河源军好。”邵树德说道。
陈诚一怔,问道:“大帅欲新置河源军于此?”
“我军新胜,人心未固,不驻军是不行的。”邵树德说道:“我所忧心的,是兵从何来。”
凉州赤水军还没眉目呢,指望吞并泾原军改编,如今青唐城又要驻军,如果可能的话,南边的积石军也要驻军,不然很难控制住这片广阔的区域。
“大帅,不妨调义从军来此。”陈诚建议道。
不出征时,义从军有六千人。左厢包括横山都在内,有三千步卒,右厢忠勇都,有三千骑卒。
左厢兵力主要来自横山党项。
右厢忠勇都三千骑是平夏党项各部进献勇士编成,本是临时性的,就像契丹的宫帐军,但后来邵大帅将其直接吞了,变成了直属衙军。
“不妥,义从军右厢先不提,左厢有大用。一旦出征,需以其为基干,扩充部伍。”邵树德否决了这个提议。
陈诚皱眉苦思,随后灵光一现,便道:“大帅,某有一计!”
“有屁快放!”邵树德笑骂道。
“大帅不妨遣将至鄜州、延州、凤翔府及兴元府,拣选四镇衙军、州兵精锐,得兵数千,再将忠勇都三千骑补入,河源军的底子便有了。”陈诚说道。
好家伙!这招釜底抽薪之计不赖啊!
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陈诚,他不是穿越者,但能想到后唐年间整顿地方藩镇,拣选精锐补入中央禁军的招数,却是不容易。
这个法子,其实可以试试的。
保塞军、保大军,各有七八千人。自家岳父的凤翔军,刚刚重建完毕,以邠宁军及麟州搬过去的折家子弟为主,有兵两万。
山南西道,目前也差不多还有两万多人马。
保塞、保大两镇,各出两千人,凤翔出三千,山南西道也出三千,这就是一万人了。不要他们的宝贝骑兵,纯步卒就行,骑兵邵大帅自己就给配齐了。
四镇一万步军,外加忠勇都三千精骑,再去随便招募个两三千新人,河源、积石两军可不就来了么?
这都是自己过去十年内打赢的政治仗的红利,好处不比军事仗少啊。
还有一个赤水军,继续按照老办法,从泾原镇那边动手。
想到此处,邵树德立刻找来卢嗣业,让他给已经返回夏州的张彦球以及都教练使朱叔宗写信,着手准备此事。
挑选四镇精锐,当然要实地考察了。不然人家送来的都是歪瓜裂枣,能用?
解决了这桩心事,邵大帅心情很好,便带着大军入了城。
跟着入城的主要是天柱军、铁骑军、豹骑都,外军、蕃部人家驻扎在城外,丰安军还留在安人军城,看守吐蕃俘虏。
“大帅,缴获皆在此间了。”银枪都十将王崇献上了一份战利品清单。
邵树德粗粗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有数万匹绢帛,不由得有些惊讶。看来青唐城的吐蕃人也没闲着啊,绕路走他们这边的胡商,也留下了不少好东西。不过构成与删丹那边差不多,以蕃锦、波斯锦为主。中原的绢帛,胡商估计宁愿出点别的好处,也要带走。
粮食也有不到十万斛的样子。不出意外,以小麦、青稞、豆子为主,这也是青唐诸部的主力种植农作物。
金银器、甲胄、刀剑之类的亦有,邵树德将清单交给陈诚,让他去组织搬运,随后便把目光投注到王崇身上,道:“王十将此番立下大功,想要何赏?”
王崇闻言一阵激动,不过还是按下心情,道:“此番破城,实属侥幸。若无大帅吸引虏军主力,断不可能如此轻易拿下青唐城。”
“功便是功,没什么侥幸不侥幸的。待飞熊军一组建完毕,你便任个副使吧,仍管着银枪都,月俸提至十万钱,另外再领个绥州别驾的兼官,月俸四万钱。”邵树德说道:“对了,令妹在府中,可多来走动走动。”
王崇出身丰州藏才王家,其父王歇为木剌山巡检使,妹妹王氏在郡王府中担任侍女。不过在王崇攻占青唐城,立下大功之后,王氏的地位有可能发生变化。而王氏地位的提高,又可能反过来促进丰州王家地位、权势的稳固,一个家族的崛起,仿佛已近在眼前。
“谢大帅恩典。”王崇喜道。
军中的发展,也就那样了。日后再立功勋,顶多当个军使,这已经是藩镇体制下的极限,除非大帅再进一步,不再局限于朔方军一隅。否则,也就只有财货及家族富贵方面还有进步空间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大帅不怀疑下面人,下面人也可安享富贵,非得像当年幽州李可举、李全忠上下相疑,最后悲剧收场才好么?
王崇退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张淮深和龙就。
“两位将军随军征战,劳苦功高。青唐城之缴获,亦有一份。”邵树德笑道。
“此皆灵武郡王之功也,我等不过跑来跑去,寸功未立。”
“哪里的话。”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随吾征战,哪怕一矢未放,只要出兵,便有赏。牛羊马驼,陈副使自会与你二人接洽。库中锦缎、珍宝、金银器,亦有一份,勿要推辞了。”
张、龙二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齐声道:“灵武郡王赏罚分明,令人心悦诚服。”
邵树德笑了笑。
其实,此战最大的缴获,还是青唐城的工匠。从铁匠到木匠,从织匠到染工,甚至是兽医、首饰匠人,足足两千多,邵树德打算全部迁走,组建兰州都作院,下辖五泉、广武梁两作院。
如此一来,陇右镇便有了渭州、兰州两都作院,朔方镇有绥州、夏州、灵州三大都作院,官营军工制造体系的根基,又夯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