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99章

作者:孤独麦客

看看,赵光逢一个朔方幕府的随军要籍,在陇右、山南西道、龙剑三镇,像逛自家菜园子一样随意。

不用“恐怖如斯”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邵大帅在西边的威势。

而赵光逢一走,陈诚的心情顿时舒爽多了。

镇内重要的文职僚佐,其他人各有职司,比如封渭在当判官,黄滔在当推官,每日皆要到衙署内上直。只有他陈诚,外加赵光逢、卢嗣业三人,得以常伴大帅左右,比那些衙将见到大帅的次数还多。

陈诚现在已经悟出来了。若想家族长久富贵,就得一直待在大帅身侧。

像李延龄那样去邠宁当节度使,看似威风,光宗耀祖,实则远离了核心权力圈子。

富贵,单靠自身的才能可不太保险。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江山代有人才出,若哪天来个智谋出众之辈,得大帅赏识,他们这一干旧人还怎么混?

得靠着与大帅的情分啊!没有情分,才能再出众,也未必能保得长久富贵。

“大帅,甘州诸部头人,被我军连胜之威所慑。更早之前,凉州嗢末,束手归降,六谷吐蕃,尽皆卸甲。河西三州,已定两州。肃州龙家,兵马虽众,却暗弱已久,招之易矣。”陈诚笑道:“两州精兵,大帅悉引之东向,何人能挡之?”

“阿言谀词。”邵树德笑骂了一声,吩咐亲兵将猎获的野兽收拾一下,烤肉吃。

祁连山一带,野兽众多。今日出猎,收获倒也不小,整治一番吃了,别有风味。

“大帅,张淮深、龙就二人来了。”亲兵十将陆铭前来汇报。

“怎么来的?”邵树德问道。

陆铭一怔,不过很快便明白了,道:“各自带了随从数人,轻身前来。”

这个态度还算不错。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道:“请他们过来吧。”

态度恭不恭敬,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了。

龙就不过是个刺史,也就罢了。但张淮深是节度使,按理来说不用如此自降身段,但他依旧这么做了,可见已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

如此识时务,当然可以进一步合作了。

张淮深、龙就二人在陆铭的带领下入了朔方军的营地。

营地规模很大,外围是来自凉州、甘州的诸多部族酋豪。他们进进出出,大声谈笑,清点着今天出猎的收获。

肃州、沙州也有很多部落,有的恭顺,有的若即若离,有的则桀骜不驯甚至狼子野心。

甘州的这些蕃部,虽然来参加了会猎,但张淮深、龙就二人并不认为他们就一定恭顺了。

他们也研究过朔方镇的蕃部。平夏党项是纯被包围了,四面都是官军,所以不得不恭顺。阴山蕃部旁边也有驻军,同时实力最强的契苾部与李克用有大仇,不得不恭顺。河西党项实力弱小,当初被邵树德屠灭四个部落的立威之举恐吓住了,因此也不得不恭顺。

横山党项,纯粹是恩义结之,亲情拉拢,外加给了不少好处,也是邵树德倾注最多心力的地方。

甘州蕃部,离得这么远,如何控制?驻军倒是一个办法,可军士数量少了,威慑力不强,效果有限;派大军的话,那花费可太大了,对征战天下不利。

所以,邵树德应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二人很快被带到了邵树德面前。

“见过灵武郡王。”“见过观察使。”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二人。

张淮深年纪不小了,须发皆白,额头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倒还有几分神采,但应不如年轻时那么锐利了。

少年时英武过人,青年时慷慨激昂,中年时老谋深算,老年时艰难维持。归义英雄的一生,也敌不过时光,敌不过大势。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高光的时刻?但最后都垂垂老矣,雄心尽失。

“二位为国戍边多年,功勋卓著,令人景仰。”邵树德吩咐亲兵端来案几,摆上酒食,温言道:“今日请二位来,还是为了河西之事。”

“河西之地,凉、甘、肃、瓜、沙、西、伊七州,地数千里,民百余万。某得朝廷信重,任河西三州观察处置使,今已破凉州嗢末、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九县之地,数十万百姓重归王化矣。后自当移民实边,且牧且耕,多加整治。”邵树德又说道。

张淮深不动声色,但龙就却听得心惊胆战。

肃州,可是河西镇属州之一。灵武郡王提到的“九县”,可不就得包括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在内么?这是何意?要夺龙家的权?

“然甘州往西,路途遥远,部族众多,民情复杂,非得老于边地事务且德高望重之人镇守不可。”邵树德话锋一转,道:“张仆射镇守沙州多年,威震四方。某自当上奏朝廷,请得归义军节度使之旌节相授,管沙、瓜、伊、西四州之地。甘州回鹘已灭,张仆射去一大患,自此可训兵治民,积蓄粮草,专力西向,为朝廷再立新功。”

张淮深默默咀嚼着邵树德的这番话。

开出的条件,确实比自己想象的好多了。可以说不但没有插手归义军内部的迹象,相反还帮着稳固形势,这让张淮深有些惊喜。

毋庸置疑,归义军节度使的名义,确实比沙州节度使强多了,如果朝廷正式下诏册封,当可压制镇内野心家的几分气焰。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结好朔方军,才是稳固权位的大事。

想到此处,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道:“灵武郡王之德,老夫谨记于心。甘州回鹘,与高昌回鹘之间素有勾连,两相夹击之下,沙、瓜、肃三州之地颇感吃重。灵武郡王举大兵破甘州,断其一臂,老夫便可西讨沙州吐谷浑慕容氏,再进兵伊、西二州,复我旧土。”

在归义军实力最鼎盛那阵,曾经占领过伊州。后来丢掉了,一直念念不忘收回。但高昌回鹘实力强大,东边又有渐渐崛起的甘州回鹘牵制,形势危急无比。

如今吐谷浑慕容氏形同割据,高昌回鹘又不断入境抄掠,甚至一度冲到敦煌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必须要出重兵征讨了,朔方军帮他们去掉了东面的威胁,甚好,甚好!

当然张淮深也很清楚,朔方军屯兵甘州,可以是臂助,也可以是威胁。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他果断选择了交好。形势若此,不得不为之。

龙就坐在一旁,满心焦躁。

灵武郡王到底会如何处置肃州呢?直接吞并,应该不太可能,但万一呢……

“张仆射如此明事理,某便放心了。过几日,某要检阅下归义军的儿郎,认识认识敦煌诸将。”邵树德理所当然地说道,一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张淮深同样理所当然地说道:“灵武郡王英武过人,朔方军乃天下有数之劲旅,让沙州儿郎们见识见识也好,省得他们坐井观天。”

“如此甚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龙就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眼巴巴地看向邵树德。

邵树德似是才发现此人,恍然道:“险些忘了龙刺史,该罚。”

说罢,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肃州……”邵树德放下酒碗,沉吟了一会。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

“龙刺史打理肃州多年,亦是有功的。”邵树德说道:“听闻龙氏善相马、养马、驯马,吾军中缺少此类人才……”

“灵武郡王但请吩咐,无不从命。”龙就连忙道。

“吾有银川、永清、西使三大马场,今年还打算在凉州、甘州各置一马场,龙家便遣千人过来相助,连同其家人,一同迁来。”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酒碗,笑道:“豹骑都为我军骁锐,数年来一直借用外军辅兵,颇为不妥。吾欲招两千龙家子弟入豹骑都,充任辅兵,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铁骑军,亦缺辅兵,龙刺史可在肃州诸部中遴选健勇之士三千人,连同其家人……”

六千户!龙就只觉一阵头晕,差点就栽倒在地。

这一刀宰得好狠!龙就看着满面笑容的邵树德,只觉此辈心狠手辣,欲壑难填。

难道不怕肃州诸部与你拼死一战么?如此仗势欺人,与那乌姆主何异?

肃州诸部,加起来可也有十多万人呢,“大发”之下,出个三四万兵马不成问题,邵树德真那么有信心一定能赢?

“对了,张仆射。”邵树德似是吃稳了龙就,竟不再管他了,而是转过头去,看向张淮深,道:“听闻张仆射有一女,年方十一,吾儿嗣武今年也六岁了。某就厚着脸皮,为吾儿求娶令嫒为妻,如何?”

邵树德已经打听到了,张淮深确实有一幼女,年方十一,尚未与人有婚约。

历史上张淮深夫妻二人连同几个儿子被张淮鼎袭杀后,此女被索勋收养,后嫁入索家。

联姻,是建立互信、拉拢关系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归义军处于自己的大后方,要么武力讨平之,要么拉拢好,邵树德权衡利弊,打算拉拢了。

龙就闻言心里一沉,完了!这俩要是成了亲家,夹在中间的肃州怎么办?

第029章 首尾

盐池畔的“篝火晚会”气氛热烈。

一头硕大的黄羊,拾掇完毕后,直接被架起来烧烤。

这头猎物是一名银枪都勇士猎获,邵树德问了一下,得知他今日还连发三箭,中了三只野兔。立刻把人唤到跟前,问了名字,得知叫毗伽,于是赏了他五匹高丽锦,提为队正。

另外一名猎获豹子进献的,亦赏五匹锦缎,提为队正。

银枪都初建,职位多有空缺。邵大帅也是老政客了,当然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这两日已提拔了不少人。

草原勇士,又不是傻子,跟哪个大汗混不都一样么?新来的大汗出手大方也就罢了,关键是懂他们草原人,各种习俗门清,行事、气度、言语,看起来就像是草原长大的。

这种亲切感,是别的汉人节度使很难有的。

亲兵将烤好的肉抹上盐和胡椒粉,端到邵树德跟前。

邵树德一边拿刀切肉,一边与张淮深、龙就二人谈笑风生。

“昔年讨套虏,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连图都没有,不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不好走,更不知哪个部族在哪里放牧。若非岳家派向导引路,第一次出战,怕是就要出丑。”邵树德一边吃肉,一边饮酒,心情舒畅。

与张氏约为婚姻,自然没有问题。甚至于,张淮深还面有喜色,长吁一口气。张淮鼎一系给他带来的压力,看样子真的不小。

邵氏这边当然也得到了好处。稳住了归义军,就稳住了河西走廊的西段,肃州龙家夹在中间,又常年向沙州张氏纳贡,自然也只能降顺。

这世上之事,当真有利有弊。有些好处你拿了,但也得承担可能带来的坏处。凉、甘二州,勇士众多,牛羊被野,你占了,就得防着内部叛乱以及外敌侵攻。有归义军帮顶着西边,外敌的隐患就去了大半。接下来只要在重要位置,比如删丹岭等地驻军,再着意培养一些亲善的部族,差不多就能稳定内部局势了。

或许不可能稳一辈子,但有个二十年的和平时光,就已是大赚,以后再慢慢整治好了。

“今日观朔方劲兵,当真不得了,应不比天宝年间的河西诸军差了。”张淮深端起酒碗,遥遥敬酒,笑着说道。

邵树德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天宝年间十节度,其统辖兵马已经有部分雇佣兵了。盖因均田制败坏,府兵来源枯竭,不得不如此。

典型的就是范阳镇,城下一大堆军士家属,很多是胡人,都靠家里人当兵获取的粮饷生活。

百余年过去了,破产农民越来越多,如今基本全是雇佣兵的天下。如果单论战斗力,应该不比天宝年间差的,甚至要更强。但恶习较多,比如保护本镇时勇猛无比,出镇作战时个个装死,再比如经常闹事,动辄杀将驱帅,不如天宝年间的兵听话。

邵树德治下的朔方军这方面的恶习较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不过此刻张淮深如此恭维,倒也令他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大帅,某已遣人回酒泉。大帅交办之事,定然不敢拖延。”许是感受到了冷落,龙就觅得个机会,插言道。

他这声“大帅”叫得倒也不算错。邵树德乃河西观察使,可以名正言顺插手肃州事务,即便张淮深也不好置喙。

更何况人家根本不会管。入夜时分,张淮深刚遣人送上一份礼单:绿野马二十匹、白貂鼠皮三十张、沙狐皮五十张、羚羊角百对、骏马二百匹、骆驼一千头。

人家都进献礼物了,政治信号相当明显。肃州之死活,自然不再重要。

“龙刺史若办成此事,便是有大功,某会上禀朝廷,加封龙刺史为河西观察副使、玉门军使。”邵树德又举起酒碗,朝龙就说道。

严格来说,龙就的这个肃州刺史是自封的。当初从甘州一路溃退过来,占了肃州,朝廷懒得多事,默认罢了。

而甘州、肃州刺史,一般也兼河西节度副使。邵树德保举他为河西观察副使,符合国朝惯例。同时,玉门军使也一直由肃州刺史兼任,直到河西陷蕃为止一直如此——玉门军,管兵五千二百人,位于玉门故关、玉门县(今玉门市)附近,县已废。

“谢大帅恩典。”龙就一听心花怒放,立刻离席而起,躬身行礼,差点就跪拜下来。

邵树德的这句话,终于令他放下了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