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昨日杀得太狠了吧?”折嗣裕不确定。
昨日回鹘人是有些嚣张了,进逼至凉州城南十余里。铁骑军奉命出战,左右厢齐出,不过主要是右厢打的。
纵横甘州无敌的回鹘遇到了对手。
背嵬都的骑射手们本来底子就不差,常年严格训练之下,技艺更趋精湛。一战下来,杀敌三百人,己方伤亡还不到对方的一半,这还是回鹘骑兵占了数量优势呢。
不过背嵬都百余人的伤亡,也让折嗣裕有些肉痛,对甘州回鹘的印象更差了。
好在大帅叫停了他们的主动出击。
“击退贼军就收手吧。”折嗣裕看着远方列好阵势的数千回鹘骑兵,轻蔑地一笑:“早晚收拾你们。”
李仁辅悄悄瞄了一眼折嗣裕。
大帅的舅子信心很足啊。但怎么说呢,回鹘人没派精兵过来。前些日子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支回鹘精骑,人数在两千上下,配合默契、骑射双绝,不好对付。
或许,那就是甘州回鹘的常备军吧?河西三州这么多势力,回鹘是最晚过来的,但居然是最早建立政权的。他们在删丹的所谓“都城”,完全是仿造原回鹘汗国的王城建造,规模宏大,且还在持续营建之中。
说句难听的,嗢末、六谷吐蕃、肃州龙家等大大小小的势力,自吐蕃帝国崩溃后,活得越来越倒退,看不出是个正规的势力,完完全全的草台班子。
回鹘反倒经营得有声有色,建都城,设官立制,还翻译了不少书籍。
李仁辅甚至听说,回鹘人还用他们的文字写诗歌,听起来有点惹人发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六谷吐蕃、突骑都的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了。吐蕃人丢了三百余具尸体,在回鹘人的接应下缓缓退去。
这几天他们北进还是捞到了一些便宜。几个原本附庸嗢末人的小部落被抄了,损失了不少人丁和财货,其中的大头应该是被回鹘人吃了,因为有游骑看到回鹘人押运着大量老弱妇孺、牛羊及百余车财货返回南边。
又能打,还如此精明,滑不留手。甘州回鹘,得好好想个办法对付了。
吐蕃、回鹘联军退回去后,乌姆主第一时间了解到了战况。
还好,一切尽在掌握中!
唐人的骑兵应该不多,每次都是逼不得已之时才出战。
一旦击退吐蕃、回鹘联军,立刻就躲回去舔舐伤口。
乌姆主估摸着,唐军骑兵的数量,应该与南边浩门谷一带相当,都在三四千骑的样子。不过比南边的那些部落骑兵精锐不少,看得出来是常年训练的。
乌姆主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
五千精骑,都是各部拣选的勇士,不少人甚至常年不事生产,专门琢磨马上战斗。
迄今为止,这支部队只投入过一次战斗,对上的便是初来乍到的唐军骑卒。
双方的初次碰面,都带了点骄傲情绪,互相看不起对方。结果打起来后,才发现对方不好对付,各自死伤了不少人,最后默契地脱离了接触。一方专心欺负嗢末,一方盯着六谷吐蕃打,心照不宣。
“此战若能大败唐军,一定要收编了唐人的骑兵。”乌姆主看着画着白鹘的战旗,轻声说道:“如此善战,若能得之,破肃州、沙州,把握又大了几分。”
“可汗,今年是鸡年(回鹘人的属相纪年),鸡食谷粒,会扒乱枯草,容易发生意外。而且,前两个羊羔月已过,大月(三月)牧草生长晚于往年,预示不详。贫道建议尽快退兵,唐人的举动有些奇怪,看着想把咱们粘在这里。”深受可汗欣赏的僧人摩尼说道。
此人今年三十岁出头,据说佛法已修炼到很高深的境界。
乌姆主可汗敬重其人,亦觉得摩尼和尚有才学,因此经常将其带在身边,事事询问。
摩尼的佛法有多精深不太清楚,但口才确实是不错的。历史上他前往中原交流,舌辩群僧,一点不落下风,在后唐同光三年(925)的时候,于太原圆寂。
摩尼和尚精通回鹘文、粟特文、突厥文、汉文、藏文,甘州回鹘的不少书籍,就是他翻译的。另外就是当地熟悉回鹘文、藏文的汉人了,他们也翻译了不少书籍。
乌姆主可汗对汉人的态度非常不错。
甘州境内就生活了不少天宝遗民,为大汗种地放牧,提供粮草,宫城的设计也有他们的参与。
汉人地位最高的应该是都督周易言。此人跟随乌姆主弑杀前任可汗,非常受信任,兵权很重——给一个汉将兵权,甚至还能指挥回鹘骑兵,就这一点而言,甘州回鹘的心胸就比嗢末、龙家什么的宽广,这或许是他们的汗国曾经延续132年,屡次阻止西夏、辽国南下的重要原因。
“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染指凉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乌姆主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嗢末已经不成气候了,如果此时退走,唐人便可从容收拾嗢末诸部,然后攻六谷吐蕃。接下来会怎么做?会放任甘州不管吗?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摩尼和尚默然。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也确实很难抉择。
可汗终究是有大志向的,肃州、凉州诸部若能被吞并,然后花个几年时间整合一下,便可以西攻归义军,再把沙、瓜二州吃下。
甘、肃、瓜、沙、凉五州之地,有不少回鹘部落,都建立了族帐,相互之间有联系。一旦据有其地,便可建立一个地域广阔的回鹘汗国,与声势正盛的高昌回鹘分庭抗礼。
接下来的,自然是与高昌回鹘一决胜负了,谁赢,便可以统合西到金山,东到大河的各部族,恢复往日的荣光不在话下。
贪、嗔、痴乃三毒,大汗看不穿啊!
凉州城内,邵树德正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一帮前来哭诉的凉州蕃部头人。
大部分是嗢末的宰相、都督,小部分是粟特、龙家、党项、吐谷浑、鞑靼等小部落头人。
尤其是后者。及时退到凉州附近的还能被保全,拖拖拉拉的就惨了,被彪悍轻捷的回鹘骑兵打得落花流水,丁口、牛羊损失惨重。
“大汗,何时出兵南下?”一众头人里,崔素最为冷静,出言问道。
“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很慢啊。”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虎皮交椅上,说道:“崔相不妨再与诸部头人商议一下。姑臧、神鸟二县,至今才编了两千二百户,太慢了。而今正值春播时节,诸位督相还把着人不放,可是想一整年都没收成?”
诸部嗢末这些日子又收拢了不少流散在外的部众。如今在两县落籍的,基本都是在六谷吐蕃突袭中损失严重的部族,或者本身实力弱小,全族就几百口人,为求得庇护,愿意接受编户齐民。
但大部族,还是不死心!到现在还在搞小动作,甚至暗中吞并小部落,抢夺他们的牛羊、人口。
就得让吐蕃、回鹘熬一熬这帮杀才!
这些日子的厮杀,他们又损失了不少人,还能撑多久?无所谓了,编户齐民也需要时间,慢慢来,邵大帅一点不着急。
崔素皱了皱眉头。如今的形势,当真不能再坏了。
北边的大漠,那是河西党项以及鞑靼部族的牧区,凶悍、穷横,跑那去是别想了。
东面是朔方军的地盘,西面是甘州回鹘,南边则是六谷吐蕃,跑都没处跑!
或者即便能跑,多半也要被别人吞并,无论是河西党项还是甘州回鹘。如果注定是这个命运,那么还不如让朔方军吞并,至少还能当个官,换点富贵,唉!
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
与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之间的战争,一直在进行着,只不过多为骑兵间的厮杀,规模也不大。
且战且退之下,嗢末等部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不断有小部落坚持不住,前来投顺,愿意编户齐民。大族头人们日夜串联,依然无法遏止这种趋势。
甘州回鹘,已经成了邵大帅手里的一把刀,逼嗢末人放下身段,彻底臣服的刀。如今这个世道,想要求得庇护,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唔,这些日子收编各族,编户齐民的事情,估计回鹘人也看在眼里。李仁美是怎么想的?邵树德现在就怕他溜走。
来都来了,当然是一锅烩了最好。若是跑掉,再追到甘州去打,可就不太稳妥了。
得想个激怒他的办法。
第014章 攻于此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兰州五泉县学内,吴融正在教学生们经义。
国朝考学,一共十二本经典,本本都要考,《孝经》便是其中之一。
吴融其实挺喜欢这份差事的。月俸三缗钱,一年就是三十六缗,四时八节,还有果子之类的礼品发下。甚至在一些重要的节日,礼品会更丰厚。比如去岁冬至,他就领到了一头羯羊,直接牵回家养着了。
他已经把家人都接到了兰州。
老家越州这些年饱受战火蹂躏,武夫们杀来杀去,百姓没法过安生日子。目前据说是一个叫钱镠的武夫实力最强,但谁知道呢,或许哪天部下造反,他就人头落地了,最后还是杀来杀去,永远没个尽头。
朝廷这些年也愈来愈不像话。中官们嚣张跋扈,不把纲纪放在眼里。南衙宰相们也不成器,整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刷新一下朝政。
越来越烂了!
至于陇右镇,怎么说呢,虽然是朔方节度使邵树德的附庸,但明面上到底是萧相在秉政。灵武郡王也不太管小事,只把着陇右诸州的大方向,给了萧相很大的自主权,让他们这帮从长安而来的士人感觉舒服多了。
五泉县设立的时间不长,也就这几年。户口不丰,三四万人罢了,大部分是原本吐蕃治下的天宝遗民后裔,另外有一些新来的河南府百姓,且牧且耕,日子只能说凑合吧。能过下去,但谈不上多富裕。
县学一共二十名学生,年岁不大,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尤其是今年新入学的几个,一点基础都没,据说考武学没考上,只能学文了。
吴融初闻此事时愣了半天,随后长叹一声:人心不古啊!
这些没有任何基础的学生,他也不知道从何教起,于是全扔给了助教,专心培育其他人。
但那些学生,怎么说呢,即便不考虑科场舞弊的因素,吴融也不觉得他们能考上,无论什么科!都考不上!
县学的教书育人,已经被吴融当做一件陶冶情操、磨炼心性的事情了。反正学生们心里也清楚,以后最多去州县两级衙门当个小吏,或者去幕府当个驱使官,根本没指望得中进士,光宗耀祖——要真有那么一天,也只可能是他们的后人。
县学里还有两个吐蕃学生,县里硬塞过来的,据说是幕府的意思。
吐蕃学生入学时年纪不小了,得有十七八岁,听说已经成婚,这让吴融:“……”
虽然学得不咋样,但他们态度诚恳,尊师重道,一年送了得有十来只羊,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贵人子弟。
实在是给得太多了!又这么虚心好学,吴融心中十分感动,暗暗下定决心,哪怕呕心沥血,一定要教好这两个学生。
化胡为夏,也是文人的爽点之一嘛。
今日两个吐蕃学生来得有些晚。
吴融一见,心里不是很痛快,但仍然温和道:“诸生已至,二位可是来得迟了。”
“明师。”两位学生一起行礼。
“唔,上次所授之课,可还有疑惑?若有,现在就可以讲。”吴融和颜悦色地说道。
二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人硬着头皮说道:“明师,今日是前来告别的。”
吴融一愣,道:“尔等入学不过两月,根基浅薄,正是需要用功的时候。”
“明师,我等要随张将军出征了。”一学生说道。
吴融如遭雷击,出征?打仗?
“明师,当初考武学没考上,便来县学就读。今有机会随军出征,我等便要去搏一搏前程了,特来告别。”另外一学生说道。
又是重重一击!吴融只觉有些晕,考武学没考上,所以来学文,现在要出征了,于是又去当武夫?
“跟张将军出征?哪个张将军?”吴融不死心,继续问道。
“振武军使张彦球,现在是凉州南面行营招讨使,要统军北上击——呃,吐蕃。”
“张彦球怎么会来陇右……”吴融最近是真的没关心这类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怀疑两个吐蕃学生所说之话的真实性。灵武郡王征战各方,确实喜欢征发蕃兵,兰州残存的蕃人部落,基本都是上次战争中没被波及,战后又投降得快的,被要求出丁从征很正常。
吴融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两个学生什么时候走的。
下了学堂后,他在大街上碰到了兰州都部落使秦贵。
此人满头华发,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气势十足,一点不输年轻人。
“吴博士。”秦贵主动行礼道。
“秦官人,如此急匆匆,欲往何处?”吴融问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张将军下令兰州供应草料、粮豆若干,大军要北上征讨六谷吐蕃。时间紧急,某要去各部催一催。”秦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