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一人配三马,机动力不再是问题,后勤才是大问题。而且,毋庸讳言,此时确实缺少适合重骑兵的战马。
后世西夏用青海骢,体型较草原马大,耐力、负重、爬坡能力都很不错,适合西夏的环境。但邵树德对这种马还是不太满意,这是他办马政的初衷。
“符将军,你看这些马怎么样?”策马驰骋到一处马圈后,邵树德又指着其中数十匹高头大马说道。
马政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了。其实牧场原本就有一些高头大马,这是偶然状况,或许是隐性基因起了作用,但因为种种原因,它们的性状没有稳定遗传下去。这几十匹都是公马,连续三年,其后代要么肩高不够,要么脾气暴躁,要么耐力很差,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缺陷。
这批马,其实是马政淘汰下来的失败品。它们本身并不失败,或许可以称得上品质优良,但它们的后代不行,已经不具备作为种马继续培育后代的资格,因此送了一批到灵州来。
银川牧场那边还在继续培育,这个只能看运气了,没办法。引进西域乃至中东优良马种的事情,至今还没有眉目。康佛金已经答应尽力去寻找,但邵树德不想把希望只寄托于他一人身上,自己也得动起手来。
不过,还是先把凉州控制下来再说吧。
符存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大马。马群的数量一大,就总会偶然出现一些肩高不错的大马。这种马,若是被武夫军头们看到,肯定先抢下来再说,直接充作亲兵的坐骑。
但邵大帅真的很有耐心。就和他搞的三茬轮作制农业一样,压抑住自己骑好马的欲望,让这些马去配种,直到连续三年都没能诞生出符合期望的后代,才彻底死了心,将其从牧场调了回来,去势后充作战马。
银川牧场那头,应该还有一些有资格继续配种的好马。大帅的马政大业,还在持续进行,真的厉害。
想到这里,符存审躬身一礼,道:“大帅能为人所不能,这马政大业,定然成功。”
邵树德一笑,道:“需要点运道。这些马,符将军挑一匹吧。也就三四十匹,给豹骑都也不够用,某便拿来招揽勇士好了。”
符存审听了“招揽勇士”四字也笑了。大帅待人以诚,几乎就差明说我欣赏你,要招揽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符存审也是被招揽来的,还付出了大代价。
但听大帅这么说,他却并不反感。在灵夏这么些日子了,他也有眼睛,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大志,且在为这个大志做正确的事情,完全看得出来。
被大帅招揽,符存审心甘情愿。
“翁郜一直在求取凉州节度使之位,该镇也一直在请朔方镇拨发钱粮。”邵树德让人打开马圈,又转头对符存审说道:“朔方节度使李劭有观察河西的权力。吾得知河西兵少,嗢末难制,故打算派一军护送钱粮西去。”
“就这匹马吧,已经训练过了。”邵树德指了一匹特别神骏的,然后又吩咐亲兵拿来这匹马的马籍,随意一翻,便道:“连续三代,生下的皆是矮马,就它自己是大马。”
“谢大帅赏赐。”符存审再次行礼。
武夫皆爱好马,焉有不收之礼?反正,他已经愿为大帅效死了,今后有赏赐不妨大大方方收下。
“再赐银鞍一副。”邵树德吩咐亲兵拿来一副精美的马鞍。
“此银产自皋兰县。”邵树德说道:“今年已产了三百来斤,明年可产千余斤,但也就这样了。某本来是想找铜的,可惜不是没有,伴生之矿中有一些,然少得可怜,不值一提。矿上除了银之外,一年就得了十余斤金、铜,能做甚用!”
兰州铜矿,变成了兰州银矿,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可你若像南美波托西银山一样,整座山都是银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一斤银,铸成银元(30克左右,九成银、一成贱金属),也不过二十枚。即便年产银千斤,一年不过两万枚银元。对个人而言是极大的财富,但对一个有着一百八十余万人口的政权来说,可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国朝有记录的银矿近百处,有的已经停产,有的还在继续产银。
产量最大的一处,应该是饶州乐平县东的银山。《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每岁出银十余万两,收税山银七千两。”
这个银矿,大概每年产一万斤银。
前次朱全忠去魏博买粮,都押衙雷邺携银万两,河南亦有银矿。
不过就整体而言,白银依然是不足以充当货币的,甚至铜也不行,不得不用绢帛来充当大额面值的货币。
国朝出产的金银,主要拿去做金银器了。比如天宝年间,河陇诸州进贡的麸金,就被皇帝拿去做成金银器,然后赏赐给群臣。
皋兰银矿出产的白银,邵树德拿了部分出来做银鞍,与骏马一起,用来收揽勇士。
剩下的,都在当地铸成银元,然后运至灵州存放起来。至于以后怎么用,暂时还没有头绪。
缺金属货币,缺得头都大了!
灵夏之地,一户农家,以宅园、田地、牛羊、家什来算,一户财产约在六十缗左右。不算蕃部,以二十万编户之民来算,社会总财富大概在1200万缗左右,那么市面上就需要至少二百万缗的铜钱在流通。
事实上还不太够,一般来说还要考虑其他情况,比如其他方面的财富增值了,或者总体经济规模扩大了,那么就需要持续供给货币,货币供给不足,就是极致的通货紧缩。
国朝盛时,斗米几文钱,就是粮食产量大增,社会总财富增加,但货币供给严重不足导致的。这种情况对农民是不利的,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总有需要用到铜钱的时候,本来一斗粮食可以换几十文甚至一百文,现在只能换几文,他们的财富缩水了。
还要考虑到铜钱不断的“损耗”,比如有人把铜钱做成铜器了,有人把铜钱藏家里不用了,因此每年还需要投入大量新的铜钱。因为越是太平时节,铜钱“损耗”就越多。
国朝金银比价,大概在1:5的样子,一直比较稳定。而金铜比价,“范阳卢仲元……时遇金贵,两获八千”。范阳人卢仲元,在金价行情高涨的时候,到扬州卖金,一两得八千钱。换算成银,一斤银值32缗钱。
灵夏如果完成货币白银化,立刻就需要十万斤银,也就是邵树德所铸银元之二百万枚,且今后每年还要补入相当数量的白银才可能。即便白银为主,铜钱为辅,减少一点白银需求,仍然大大不足。
这是一条死路,邵大帅在想别的办法。
银饰的马鞍很快被装好了,看起来还挺气派的。
“符将军,过些日子,某将派顺义军安休休,带步骑三千余人西进,运一批钱帛进凉州。凉州镇那边催了好几次,某这次答应了。”邵树德说道:“某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凉州那边,应还有千余兵将,多为当年那两千五百郓州兵的后代。此辈为国戍边多年,能不要动手就不动手,某已经对安休休说了这事,他已答应。”
符存审耐心地听着。
“凉州不缺田,缺的是耕作农田的人手。”邵树德继续说道:“朝廷新一批前往河渭垦荒的百姓,共千余户,基本都来自关中。另有天下各道刑徒八百余人,本应发往会州,被某下令截下了。此千余户关中百姓,外加八百刑徒,便由你带人护送进凉州。”
“遵命。”符存审应道。
“攻凤州时,你立下了不少功勋,某这便升你做天柱军都虞候,统领两千步卒、一千骑卒前往凉州。”
“谢大帅栽培。”符存审立刻谢道。
他没有问天柱军现任都虞候郭琪去哪里,大帅自有安排,服从命令就是了。
“安休休部将暂时留戍凉州。你部护送完民人、刑徒及部分钱粮后便返回,某还要送第二批人过去。”邵树德说道。
对凉州,他的主意是政治、经济攻势为主,军事攻势为辅,先掌控住朝廷在那边的势力,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嗢末。
这样一来,获得观察河西的权力就十分重要了。李劭还是不太够格,朔方也不太强。邵树德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是复天宝年间旧制,罢定难军、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四镇,重设朔方镇,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自己亲任朔方节度使。
反正现在天下已经有两人兼领两镇了,打破了先例。朱全忠还在谋求兼任奉国军节度使(蔡州),一人领三镇,邵大帅一人领四个边地小镇,好像也说得过去。
遥想当年,李国昌父子不过想同时占据振武军、大同军两镇,就被朝廷毫不留情地调兵围剿。但巢乱关中之后,李克用任忻、代观察使兼雁门节度使,李国昌任代北节度使,还都是朝廷给的。
随后,罢代北、雁门两节度,李克用持节河东,其弟克修任昭义节度使,这可是两个大镇、雄镇,兄弟二人分领,朝廷还不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到了近来,朱全忠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规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打破的,大唐的威望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耗尽的。
邵树德谋求合并关北四道,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扎眼了,开路先锋已经让朱全忠做了。
新的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押藩落使肯定也是少不了的。此外,老朔方镇的遗产也要接过来,比如兼任河西观察使,名正言顺地介入凉州内部事务。
你们不都是朝廷忠臣吗?某是河西观察使,查访、监督凉州镇军民大小事务,这是朝廷赋予的权力,你们要不要听?
有军队做后盾,有钱粮做润滑剂,至今还没谋得节度使职位的翁郜,他一个河西都防御使的身份,在面对观察使时,谁说话好使还不一定呢。
邵大帅想了想,这事还是得抓紧办。趁着现在长安风向倾向于自己的有利时机,先落实了再说。若再拖延个一两年,肯定没现在好办。
唔,要办事,肯定要送礼。中官送一份,朝廷也要送一份。
光靠武力强压别人做事,当然可以,但总不是那么牢靠的。送点礼,人家积极性更高,主动性也强,事办得更漂亮。
朝廷现在也穷,就送个一千匹马、一万头羊,外加一些稀罕的皮子,圣人可以拿来赏赐群臣、妃嫔,涨涨邵某人的口碑。如此多管齐下,问题应不会太大了。
全盘接手朝廷在凉州的本钱后,就可以此为基,招抚嗢末人了。说不定需要打仗,但有了凉州这个立足点,打仗的难度就降低很多了。
嗢末,如果能被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天生的骑兵,还以汉人为主,虽然他们可能都不会说汉语,完全吐蕃化了。但没关系,他们的族长、酋豪们应是知道祖上来历的,有这个纽带在,便可以此为台阶,施展各种利益妥协。
不信?五代几个朝廷,都设了凉州镇,有的还派兵前往凉州。但当西夏立国后,嗢末可就不认了,到最后还是得军事征服。
希望一切顺利吧。
咸通年间嗢末还接受朝廷册封,出兵去打南诏,那批人还没死完,应该有得谈。
第036章 南衙北司
十月二十,顺义军所部三千余人领了一轮赏赐,然后带着千余峰骆驼及数百辆马车,由临时征发的河西党项牧民赶着,往凉州方向而去。
这帮人也是没去处了。安休休要么去投朱全忠,要么投秦宗权,要么投邵某人。
秦宗权龟缩蔡州,北关城、南城全丢,只余一个中州城,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朱全忠的数万大军围攻蔡州四个月,最后军粮不济,终于退兵了。不过秦宗权实力大损,事实上退出了争霸舞台,显然不值得投靠。
顺义军西去,天柱军、振武军也已离开,此时尚留在怀远县的,也就豹骑都一军以及邵树德的亲兵了。
邵树德在新府邸内“休息”到了十月底,成果斐然,诸葛氏身上的少女味道日渐褪去,妇人的风情慢慢显现。
另外三位侍女则稍有些失望,因为大王晚上只找诸葛氏侍寝,至今还没碰过她们。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离开了怀远县,启程返回夏州。他带着亲兵及豹骑都先行,完成灵州镇守任务的定远军则押运着部分财货在后面慢慢跟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杭抵达了长安。
他本来要去凉州的,但邵树德觉得长安之事更紧要,于是临时更改了行程,前往长安活动。凉州那边,则另有人选。
今日的南衙气氛有些诡异,原因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欲并关北四道,求任朔方节度使,统辖十州之地。
张濬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他是宰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绕过他呢?但他现在没心情料理这种“小事”,他关心的是北司中官对南衙朝官越来越严重的压迫。
诚然,自甘露之变以来,南衙愈发势弱,北司愈发强势。究其原因,北司有兵,武德充沛,南衙官员别说掌兵了,连个人战斗力都比不上太监——甘露之变时,太监们的武力就强过文官,一对一单挑完胜。
要有兵!这是张濬一直以来的信念,没有兵,什么都是空的。
京中尚有神策军五万有余,但全部掌握在中官手里,从神策军以及有名无实的六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这里想办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让朝官出镇节度使,掌握藩镇兵马,然后消灭不可一世的中官群体。
同州刺史郝振威是朝官们比较看好的人,华州刺史王卞虽然是神策军出身,但现在立场不同,似乎也与中官们疏远了,这都是可以拉拢的人。
其他的,金商李详,似乎对中官的看法也很不好,毕竟当初杨复恭还为义子谋夺他的基业,今后可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拉拢过来了。
“张相,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要求穿宰相朝服助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正在想事的张濬抬头一看,原来是宰相杜让能。
“杜相,这如何使得?”张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便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道:“北司本已强势,今再穿宰相朝服郊祭,岂不是与我等平起平坐?”
南衙北司之争,北司固然强势,但如果从制度上来说,掌握了行政权、财政权的南衙,还是要高上一筹的,礼制如此。
但如今中官们竟然连南衙朝官最后一点体面也想拿走,在礼制上获得与南衙同等的地位,这怎么可以?
“西门重遂、骆全瓘二人已经在催促少府监即刻赶制。”杜让能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凄苦,道:“少府监、太常礼官回绝,但北司不肯罢休,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骆全瓘,是杨复恭死后被提拔起来的中官,担任右神策军中尉。这个不出意外,朝廷总不可能让西门氏一家独大的,总要分割权力。
“啪!”张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怒容。
对北司的擅权,他深恨之。但手里无兵,徒唤奈何!
从制度上来说,南衙朝官唯一掌兵的机会就是出征。即一旦发生征讨之事,圣人会召集两省、御史台、尚书省四品以上官员,举行延英奏对会议,讨论是否出兵及具体出兵细节。
在这个会议中,理论上中官是无法参加的,即便贵为观军容使的大宦官也不行。但制度是制度,实际上么,嗯,宦官经常参与此事。
但不管怎样,这确实是南衙官员掌兵的唯一机会。韦昭度带兵入蜀,就是走的这种模式,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也抱病参加了会议,并未反对。而这种出兵之事一旦定下,南衙便会选将,北司只能派监军,军权从此落到了南衙官员手中。
只是,如今哪有出征的机会啊!韦昭度已经入蜀,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第二次对外用兵的机会了。而且神策军人数也不是很足,最近北司又选派大将去关东募兵了,在此事完成之前,很难再次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