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所以,精耕细作与粗犷经营之间,有个平衡点,也就是最佳收益点,即户均六十亩左右。一年收六七十斛粟麦,三十余斛杂粮,和精耕细作的十余亩农田收益差不多,但人轻松,同时又比粗犷经营的广种薄收高很多。
“韩使君,今岁灵州那三百庄户的小麦收成如何?”成汭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看起来非常悠闲。
“据李仆射所言,每亩收麦两斛三斗,二十亩麦田,收了将近五十斛。”韩建说道。
连续两年高产,已经证明了这种模式可行了。六十亩地,二十亩种了麦子,收五十斛,秋收后还可种点杂粮,又可收十五斛左右;二十亩豆子,收两茬,得二十余斛;二十亩大宛苜蓿养牛,一年产的奶都不是小数目,农家制了很多酪,自家食用之余,还可出售获利。更别说,牛本身就是资源,宰杀一头,对家庭收入而言,都是大进项。
农产品有大量剩余,可供养城市里不直接从事农业劳动的人群,这是发展工商业的前置基础。
“回乐、保静、怀远诸县,今年有一万户实行此种轮作之法了吧?”成汭又问道。
“有的。据幕府僚佐透露,其实有一万七千余户。多出来的是家有余钱的军士、军校、官吏家属,直接从草原各部买牛。”韩建叹道:“若非地近草原,如何能有如许多牛?”
成汭点头应是。他在荆南被李侃俘虏,本应斩首,不过灵武郡王点名要他,于是全家被送了过来。荆南之地,稻麦轮作,一家累死累活,也就够侍弄二十亩田,年收稻麦百余斛,与那三百庄户的收成相当。但人家一年还得了许多奶,每年再宰杀两头牛,又得许多肉,牛角、牛筋、皮子也能卖钱,这收入却是要超过江南了。
塞上江南,名不虚传!
灵武郡王,也是够有耐心的。先花三年时间,在龙兴寺庄户那边试种。成功之后,又在灵州等地慢慢推广,然而还需要到第三年才见效。
真真是有耐心!做事也是真的扎实,一心为民,当得——呃,神器。
※※※※※※
灵州东南的薄骨律渠附近,谢瞳看着遍地的农田,心情复杂。
被接回汴州后,朱全忠对他十分热情,经常饮宴,赏赐颇多。但怎么说呢,吴兴郡王身边已经没有谢某人的位置了。头号谋士是敬翔,二号谋士是李振,至于他谢瞳,则得了个亳州团练使的官职,但这只是闲官罢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谢瞳自告奋勇,提出到灵夏查访一番,摸一摸灵武郡王的底,看看这个劲敌的潜力如何。
朱全忠略作犹豫之后,便同意了,还从踏白都里面挑选了一些精锐,加入一支商队里面,前往灵夏刺探情报。
他们是从关中走的,第一站就是盐州。不过沿途乏善可陈,牛羊是不少,农田则很少,户口也不丰,这让谢瞳稍稍放下了点心。
不过在进入灵州后,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齐整无比的农田本来看得挺赏心悦目的,但其中总有一份种了“草”。谢瞳也不认识那是什么草,只知道是给牲畜吃的。
牲畜栏就建在农田边上,用低矮的栅栏围住,里面养了二十头牛。
这会正值申时,家家户户打开了牛栏的木门。不用他们驱赶,一头又一头的牛慢悠悠地踱进“草”田里,大吃大嚼起来。
有的还一边吃一边拉,吃得很欢快,拉得也很欢快。
牛粪,谢瞳还是知道的,颇具价值。吴兴郡王在河南办马政,牧场里产出的马粪,素来是牧监官员们的大进项,以至被人讥笑为“吃粪”。不过挣钱嘛,不寒碜。
谢瞳示意了一下,正在路口售卖货物的谢彦章会意,拉着一位农户问道:“敢问这田里的草是何物?”
“大宛苜蓿。”农户一边挑拣绢帛,一边说道:“这草好,一年长三次,得有几千斤吧。也是奇了怪了,出这么多草,这地也不贫,两年后种麦子,一亩地收两斛多。”
“两斛?”谢瞳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当真能收这么多?”
“龙兴寺庄户这两年都收两斛三四斗,收完麦子再种点杂粮,还能收不少。咱们第一年种,三年后收成如何未知,但应差不了。”农户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是何道理?”谢瞳有些不淡定,追问道。
“看见那些粪了么?”农户终于抬起了头,说道:“二十头牛的粪,如果堆一堆,再弄到田里,这地能不肥么?”
谢瞳有些了然,但又觉得不止于此,多半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哪位大才想出来的法子?”
“自然是灵武郡王。”农户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一些表情,只听他说道:“俺们庄户人家,就指着土里饱食。灵武郡王得神人天授,想出了这个法子,只要有用,俺们恨不得给他立生祠。”
神人天授,当然是扯淡的。这法子也不是邵树德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后世欧洲16-18世纪农业革命时期厚积薄发的产物。
凭借此法,西欧地区的农业产量在百余年间涨了三倍,奥秘就在于连续两年的休耕及豆科作物从大气中固氮,给土壤额外增加了氮元素。同时通过牛粪,将农作物生长时吸收的营养物质,又返还了相当部分回田里。
而且这休耕,还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耕,事实上通过种豆子及苜蓿,可以额外获得收成,同时土壤又增加了氮元素,可谓一箭双雕。
另外,轮作不同农作物,还可以减少病虫害,进一步提高产量。农民也可以根据各种农产品的价格,合理调整不同农作物的种植比例,而不是单一的粮食,有点面向市场的商品农业的味道了。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遇到灾害时,混合经营的农业方式有更强的抵御能力。
“六十亩地,粮豆收成不比全种粟麦少,还有肉、奶产出……”农户走后,谢瞳嘴里念念有词。
河南、河北两道,地里几乎全种的粟麦,年年种,一刻不停歇。地越种越贫,能维持亩产一斛,已是大为不易。灵夏之地,风俗竟然如此不同!
“谢使君,若此事为真,可否在淮西试试?”谢彦章走了过来,问道。
“怕是不行。一个村子,都找不出几头耕牛。吴兴郡王还在为筹措官牛放贷烦心,不可能做到灵夏这般地步的。”谢瞳摇了摇头,说道。
两人说话间,村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是一户人家要杀牛了。据说从草原上买过来时便是老牛,已经到大限了。
谢瞳听了想笑,不过想想又正常,人有大限,牛自然也有大限。
“走吧,去看看。”谢瞳拉着谢彦章拐上了一条土路,朝村子走去。
土路左边是一片牛栏。这家人似乎比较讲究,把地里的苜蓿割回来喂牛。牛一边嚼吃着,一边用无辜的眼睛看着二谢。
右边亦有一户人家,在向邻人打听有没有芜菁种子。芜菁冬天仍能缓慢生长,收完杂粮后种下,可缓解牛羊饲料不足的窘境。
“灵州农人,倒是把地利用到了极致。”谢瞳暗想。
两人很快走到了村子中间,才观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灵武郡王班师矣!”
呼啦啦一阵风,围在杀牛现场的孩童们全往路口跑。他们有的手里还抓着奶酪,长得跟小牛犊子一般,纷纷涌到路口看过路的大军。
谢瞳、谢彦章二人也转身望去。只见远方的天边,大队骑卒在前头开路,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
“这是天柱军!”一个小孩子说道。
“胡说,此乃义从军!”另一位稍大些的孩子说道。
“义从军不都是党项人么?为何不髡发?”前一个小孩子杠上了。
“党项军士亦是要蓄发的,你不懂。”大孩子不屑道,随后,又转过头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卒,眼神专注,表情羡慕无比。
再大上几岁,便去募个衙军,穿上这一身,在村子里兜上一圈,还不是想娶哪个媳妇就娶哪个?
大军一路前行,并不停留。
谢彦章浑身紧绷,仿佛看到了天敌一般。
一队队士卒从村口驿道旁北去,没人冲进村子劫掠,甚至往这边看一眼的都没有。
军士们脸上多有风尘之色,但许是近乡的缘故,精神头非常不错。无人喧哗,队列整齐,背插认旗的队头们不断提醒本队军士注意队形,两侧有骑卒游弋,还有哨骑往来传递命令,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乱。
足足过去数千步骑之后,一杆大纛(dào)遥遥显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有人连手里的奶酪都掉了。不慌,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这帮顽童,竟连纛旗也认识,灵夏武风如此之盛么?”谢瞳笑了,但嘴里有些发苦。
灵夏与淮西,几乎就是两个世界,风俗、农业都大不相同。
一辆饰以象辂(lù)的马车驶了过来,左右跟着八名手执斧钺的骑士,再外围,则是数百名盔甲精良的亲兵卫士。
这应是灵武郡王的座驾了。谢瞳与谢彦章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孩童,一直盯着看会被认为图谋不轨,这会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车驾过去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步卒大队。看旗号,应是铁林军。
如今谁都知道,邵树德没设亲军,但铁林军就是他事实上的亲军。起家之部队,装备也更精良一些,士卒们更是对他们的统帅非常信服。日后若兵戎相见,这支部队应格外留意,多半不太好打。
步卒后面,又是一车车的财货,铜钱、绫罗、獠布、金银器堆满车厢。
孩童们几乎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叹。
每次出征,都有大量财货、牛羊拉回来,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出征打仗的好处。
闻战则喜,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
第032章 钱财
谢瞳坐渡船离开了河渚,到了西岸。
现在的灵州城,有点类似河阳。河中心的沙洲上一座城,东西两岸也渐渐形成了聚居地,建城已经势在必行。
再往后,大概就是西、中、东三城了。
好吧,西城目前只是俗称,还没有城墙,不过人是真的不少。商队在这里停留了半天,所携带的白瓷就卖出去了几百件。各种丝织品也卖了一半以上,若不是谢瞳让留下一半,好有借口继续北行的话,估计当场就能卖光。
看得出来,灵夏是比较缺绢帛的。
国朝河北道25州、河南道28州,全部产绢。有意思的是,南方的淮南、江南、三川一带,并不是所有州都产绢。比如三川近六十州,就只有44州产绢。由此可见,这会河南、河北的农业是十分发达的,人口众多,技术也很不错,说是国朝的核心地带也不为过。
就绢而言,此时北方绢帛的质量大大超过江淮,即便到了宋代,河北绢仍然超过江南绢。但南方在高端的锦缎上面出了不少精品,打响了名气。日后随着北方气温降低,大量人口迁居南方,带去了中原先进的丝织品技术,绢的整体质量也开始提升,而不再是靠成都府、宣州等地的锦打天下了。
谢瞳等人带过来的宋州绢、亳州绢,一匹售九百钱,几与果州、阆州等地的巴南獠布等价,后者也就卖九百五十钱一匹,从来没有超过千钱。
灵夏诸州,目前只有绥州大量产绢,银州、夏州少量产绢,灵州才刚开始起步。今后发展的重点,应该还是陇右诸镇,得提升那里的绢帛产量。
商队来灵夏卖东西,自然不可能收钱。他们收的是皮子、牛筋、牛角,甚至是活的牲畜,比如牛、马。这些东西带回河南后,又能赚一笔,傻子才收钱。
赵成带着一支商队从北边南下,恰好碰到了汴州商队大发利市的场面。凑近一看,卖的都是河南绢,与他批发过来的蜀中绢帛是竞争对头,顿时一皱眉。不过随即又展开,这些生意,对他而言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自从搭上了灵武郡王的线,现在他们赵氏商行已经接手了炙手可热的蜀中马匹生意。
马的来源是丰州永清栅,以草原马为主,与大通马行这家官办商行经营的银川青海骢是两个品种。
但即便是草原马,在川中依然大受欢迎。尤其是随着战乱的加剧,有时一匹战马能被炒上五六十匹绢的天价。最绝的是,战马本身是消耗品,如果运气不好,一场大战倒毙个千余匹马很是寻常。某个地区买的马越多,就说明当地越可能爆发战争,而战争爆发后,往往会买更多的马。
从永清栅带一千匹战马南下,到山南西道或龙剑镇卖掉,然后换回蜀中绢帛、茶叶,到关中卖掉,采买一堆日用品。然后再北上,沿着绥州、银州、麟州、胜州、振武军城、丰州的路线走,将关中日用品在沿途卖掉,采买牲畜和战马,顺着灵州南下,走会州、秦州、凤翔府至山南西道,与川中的牲畜行完成交割。
这就是赵成的“三角贸易”,搞了一年,收获颇丰,利润多到让自己都害怕:一年能纯赚十一二万匹绢!去掉分给赵氏母子的那份,他还能留五万匹。
赚这么多钱,若是没根底的商人,这时候就要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生怕被哪个军头找上门来,然后落一个“乐捐”的名声,或者被官吏吃拿卡要整得不要不要的。但赵成不怕,他的从侄女赵玉是灵武郡王爱妾,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幸不减。
这是一件让很多人称奇的事情。灵夏之地一直有传言,赵玉有“国色”,不然无法解释为何年过三十了,仍然这么让灵武郡王着迷。
赵成离开了汴州商队的交易现场,到不远处一家骡马店歇息。
这家店铺是某个河西党项头人所开,当然那都是陈年旧事了。那会此人还是个有三千人口的部落头人,在灵州以西种地放牧。后来大帅西征河渭,该部落被抽调了三百人,就回来了二十多个,纷纷痛骂东南路诸军指挥使杨悦。
后来,甚至连这二十几人也没留下,直接被定远军当辅兵招走了。
此番南征,该部落又被抽调三百人。头人苦思了一夜,觉得灵州官府应是不会放过他了,于是主动找到幕府,提出编户齐民,然后领了一个州司功参军的闲职,并得到了一块地,在这个要害路口开了个骡马店,二十年免税,做起了生意。
骡马店有一大块附属的草场,大概有百余亩的样子。店家募了几个其他部落的逃奴,帮他种植苜蓿、芜菁,给来往商队提供草料,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此外,店里还提供住宿、饭食,这也是一笔收入,加起来其实不少了。
赵成认识这个已经改姓邵的党项人,觉得他算是好说话的。别的头人,把自己手里的丁口把得死死的,哪怕大伙愿意跟着灵武郡王出征,也能推就推,与横山党项各部争着出兵大相径庭。
究其根底,横山党项是大帅“自己人”,河西党项不是啊,这世道就这么残酷。
“这骡马店好生兴旺。”赵成一进来,便笑道。
店家一见是他,立刻从胡床上起身,笑道:“没有赵豪估的场面大,一千匹马,谁敢做这种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