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李唐宾自然要感谢杨晟的跋扈了。黄牛岭地势险要,黄牛寨也修得挺坚固,若强攻,死伤可能会很大。
与黄牛岭相比,唐仓镇就要好打多了,因为其不在山上,而是当道设栅,即唐仓栅,有唐仓廪。但唐仓廪内应该没什么粮草,除非这里被大镇、强镇占领,比如统一的蜀地或关中,在唐仓镇屯兵,唐仓廪内才可能填满军需物资。
唐仓镇东北就是黄花川谷地,即天柱军屯兵的地方,地势相对开阔,可以容纳两军数千人交战,但唐仓镇的凤州兵很显然不会出来了。
没办法,有些时候就是要强攻。作为斩斫清道使,李唐宾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符十将!”李唐宾突然喊道。
“末将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水的符存审闻言起身,大步走到李唐宾身前,回道。
李唐宾见他气息平稳,神色沉凝,暗暗点头。
此时的武夫,常常自恃武勇,骄横无比,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上去就是猛冲猛打。一旦攻势不顺,又会急怒攻心,焦躁无比,往往导致大败。
但符存审看起来比他们沉稳多了,而且武勇方面也不差,这就有了当大将的基本素质。不过还需要磨练磨练,更需要战功——骄兵悍将,风气如此,没战功如何能压制别人?
“贼军当道设栅,阻我通路。汝便领战兵一营、辅兵一营,当先开道,攻唐仓镇。”李唐宾命令道。
“末将遵命!”符存审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应下。
很快,两营兵千人带着器械,离开了黄华谷,当先出发。
符存审骑在一匹马上。山路崎岖,无法纵马驰骋,王建及跑到前头,亲自给他牵马。
“十将,唐仓镇虽说只有数百敌兵,然有栅寨,应没那么好打。若攻势不顺,李军使印象那里的印象就差了。”王建及低声说道。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但功名之心非常热切。这一切的肇始,就源于夏州帛练行的眼花缭乱。
符存审对这厮的内心一清二楚。人人都爱功名利禄,这没什么,只要利用好了,便可驱使他人为自己拼杀。
出征前的那段日子,符存审在大帅身边待了些时日,亲眼看到了大帅是如何驱使草原勇士的。
射猎时与他们同吃同睡,打成一片,让他们认为你是自己人。
然后公正严明,慷慨大方,赏赐不断。
最后,还要心胸宽广。草原勇士,不懂中原礼法,过于粗鲁。有些人其实没坏心,他就是想在你面前卖弄骑术和箭术,结果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大帅遇到这种冒犯,往往一笑置之,称赞其本事,让诸部头人不许处罚,最后还给予赏赐。有些时候,还让白日冒犯他的勇士夜间在帐外充作守卫,以示信任。
符存审就见到过,深秋时节,寒霜初降,草原勇士与亲兵一起站在帐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大帅如此气度,确实令人心折。
符存审在旁边默默学习着。如何用人,如何驱使人,是一门大学问。
大帅曾经以他豢养的金雕为例讲解过,驱使勇士,与驱使鹰犬,其实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但道理如此,很多人都懂,实际做起来,还需要很多关键的细节来润滑。而这些细节,往往容易被人忽视,导致施恩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对同样一个勇士,有人赏赐十匹绢都收服不了,有人赏赐五匹绢就能令其归心,何也?
人格魅力,这是大帅亲口对他讲的一个词。
符存审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学习和观察,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多年的征战,让大帅更加自信,有主见。或许大帅年轻时曾经怀疑过自己,信心不是很足,但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摒弃了那些情绪,说话掷地有声,没人可以轻易干扰他的内心,做出的决定轻易不动摇。
哪怕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如今这个世道,很多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但大帅有明确的目的和野心,他也敢于指挥、命令这些人,而且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让朱玫移镇,他就移镇了。他没有反抗,大帅也知道朱玫没有理由反抗,事情就这么成了。
大帅还让人信服。跟着他的人,都得了高官厚禄,即便是底层军士,全家的生活也很宽裕。说一起富贵,他做到了,大家很信服,愿意继续听他的。
所以大帅往那里一站,大伙就自动围拢过去,听其指挥,这就是人格魅力。
符存审悟到了这些,他的进步速度,确实有些快!
大军快速前行,第二日抵达了唐仓镇前。镇内悬有军旗,栅内人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守军。
很快,大队贼军走上寨墙,兵甲精良。阳光照射于上,金光闪闪,夺目异常。
天柱军将士们看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装备比人家差,打起来天然吃亏。
符存审见状,快步上前,大声道:“贼军穿着像长安的神策军一样,兵甲精良,然虚有其表。且其不敢出寨与我厮杀,心中已是胆怯,此等贼军,何惧之有?”
军士们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顿时不翼而飞。
长安的神策军,盔甲银光闪闪,武器也很好,但有甚用?能打仗吗?
“王建及,遣人上前挑战,贼若不出,便是土鸡瓦狗,我等可一战破之!”符存审命令道。
王建及很快带人上前,大声辱骂、挑衅、邀战,然寨内敌军果真不敢出,且寨墙上喧哗声大了起来,纪律显然也不咋地。
“呸!孬种!”符存审啐了一口,对着军士们说道:“果是怯懦之辈!身上所披之良甲,岂不都是为我等准备的?诸将士,冲杀上去,破了这寨子,抢了他们的甲胄!”
“杀!杀!杀!”有定难军老兵带头,蔡人新卒们也神情激昂,士气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
符存审扭转士气这一手,确实有几分功力了。
“王建及,你带队冲杀!此战若胜,你得头功!”说罢,符存审亲自走到大鼓前,推开了准备击鼓的军士,自己执槌敲了起来。
“遵命!”王建及一听“头功”二字,顿时豁了出去,直接点了六队战兵、三队辅兵,扛着梯子,摆开阵型小步快跑,及近,以队为单位散了开来。
“鼓声既响,不进者斩!”说罢,王建及领着一队人,扛着大盾就往上冲。
“杀呀,抢了这帮孬种的银甲……”天柱军士们也纷纷大吼,顺着梯子往上爬。
贼军见天柱军将士们如此悍勇,有些慌乱,不过仍然居高临下,挺矛直刺。
王建及伸出手来,抓住矛杆用力一拉,一名贼军无备,直接跌落寨下。
“杀!”靠近墙头后,王建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正对着的两名贼军稍稍有些恍惚,手下不自觉慢了起来。王建及觑得便宜,仗着披了两层重甲,直接就冲了上去。身后数人亦有重甲在身,根本不顾贼军招呼在身上的兵刃,拼了命地往前冲杀。
他们的悍不畏死,吸引了很多贼军围拢过来。符存审见状,又拨了两队战兵至寨下,执弓仰射,于是不断有贼军中箭,惨叫着倒下。
一矛刺来,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王建及用力一扯,贼军踉跄着靠了过来,“噗”地一刀斩下,贼军了账。
又一矛刺来,穿透甲叶,鲜血渗出。王建及再一拉,贼军慌忙松手。夺了矛的王建及扔下砍刀,反手一矛刺出,贼军捂着肚子倒下。
将士们见他如此悍勇,士气大振,根本不顾自己身上露出的破绽与空当,拼了命地往前冲杀,大有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贼军步步退却,爬上寨墙的天柱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稳固住了阵地,一名勇士突然大呼:“穿这么好的甲有屁用!神策军的甲也好,爷爷一个打三个,砍死他们!”
“抢了他们的甲!”众军士纷纷回应,士气爆棚。
贼军面色如土,怯意自生,手底下的厮杀愈发无力了。
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再好的装备,再完善的训练,如果士气不振,被敌人压过,关键时刻差一口气,往往就决定了胜负。
“喂!”王建及追上一名转身溃逃的贼军,大喝一声。
那人回首,王建及闪电般刺出,直中咽喉,然后用力挑起,架在空中,哈哈大笑。
便是杨师厚在此,亦挡不住我!
贼军见之,顿时士气崩溃,纷纷走避,无有敢战者。
“王建及这厮,还是有几分勇力的。”符存审在远处见了,也不由得赞叹。
五百贼军,有寨栅守御,装备精良,面对杀奔过来的一千天柱军士,竟然一战而溃。
唐仓镇,就此易手!
第020章 梁泉县
“这些甲,多半是杨守忠拿来拉拢凤州军士的吧。而其来源,很可能是长安,神策军的东西。”唐仓镇内,符存审看着摆满了一地的甲胄,说道。
“天子还是有钱,得抢一把。”王建及浑身浴血,被人搀扶着坐下时,腿都有些发抖。这是脱力的症状,不过他的精神头还是很亢奋,嘴上说起话来也不把门。
小小一介队头,想要往上爬,不豁出命来能行?便是大帅,当初也在河东给人当刀子,一个不好,就要被那帮乱军给斩成肉泥。
任你有多大本事,多少见识,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就什么也施展不出来。
此战,共缴获了三百副铁甲,即便有一些是破损的,修补一下就能用,让人眼馋。
符存审、王建及二人看着,都默默无语。
在李罕之麾下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别说甲胄器械了。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足够的工匠打制器械,所恃者,唯一腔热血和勇气。
但勇士们真的不需要甲胄器械吗?当然不是。
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敌人精良的装备,虽然敌人不一定有他们能打。
贼军披甲率竟然达到六成,这杨复恭,从京城盗了多少东西?
节度使官位、甲胄器械甚至还有钱粮,全给自己的假子了。假子再拿来拉拢兴、凤二州的将士,为自己效命。很好,拿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
只可惜,缴获的甲胄器械还得交到粮料使那边去。他们可以昧下来一部分,但昧得多了就是找死了,大部分还是得送走。兴许大帅看他们战功卓著,额外回赐一部分,希望如此吧。
“西南三十里外就是凤州城,去不去?”王建及舔了舔嘴唇,问道。
“等斩斫清道使的命令。”符存审摇了摇头,说道。
破唐仓镇,已是一桩功劳。凭他们这点人,还能攻下凤州城?为将者,要善于审时度势,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能过于贪婪,否则大军有倾覆之忧。
之前诸葛爽抱病出征,率军万人攻入兴州。杨守忠遣兵入援,诸葛爽围城月余不克,接着后方生乱,被迫退去。这次杨守忠肯定是没兵来支援了,但凤州城也不是他们这千人能攻下的,天柱军全军而来估计都够呛。
还不如攻一些容易得手的寨子,积累功勋,总比硬碰坚城要好。再说了,以如今这个局面,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七八万大军,兵分四路,还有朝廷大义,凤州人就那么想顽抗到底吗?
人家兴州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与杨守忠一起死,值得吗?
四月三十日,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了唐仓镇。因为贼军不敢出城,此时天柱军已经挺进到了西边三十五里外的马岭寨,正在猛攻。
邵树德已经仔细了解了唐仓镇的作战全过程,对天柱军的勇猛非常高兴,传令从他们送过来的甲胄中挑选两百副完好的,返还给立下大功的符存审营。
“唐仓廪中只有区区数百斛粮,赵随使,可否说明洋州杨守忠已无力支援凤州军?”巡视完营栅后,邵树德问道。
“大帅,没藏军士所部六千军卒已深入子午谷道,杨守忠自顾不暇,耗费极大,哪可能支援凤州?在他心中,这边怕是早就放弃了。”赵光逢答道。
子午谷道,秦代始开,至西汉时已半废。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复开,并正式命名为子午谷道。
东汉永平年间开褒斜道,子午谷道又渐渐废弃。安帝永初年间,褒斜道被羌人破坏,于是又重修子午谷道。后来,褒斜道被修复,子午谷道又没人用了。到了汉末,张鲁断褒斜道,没办法,人们又走子午谷道。
总的来说,因为较险,有褒斜道走的时候,基本没人走子午谷,就是这么个情况。
义从军左厢步卒走的是国朝流行的子午谷新道,即从长安往南入子午谷,出谷后走子午关、大秦戍、黄金古戍、龙亭至洋州,总长六百三十余里。
这条道,南梁王神念所开,也是涪州送荔枝进长安的快捷通道,可驰马,相对易行。
另外一条其实是秦汉旧道,长八百余里,沿途山脉连绵、老林密布。山间小路,荒僻难行,无法携带辎重,一旦夏秋水涨,更是难行。所以当年魏延建议走这条路至长安,简直就是作死,任何稳重点的统帅都不会同意。
没藏结明带的党项山民接管了朝廷控制的子午关、大秦戍(位于秦岭)后,一路往西南进兵,出其不意袭占了黄金古戍城。此城张鲁所筑,地势险要,夺占这里后,他们很轻易地控制了洋州黄金县。
杨守忠没办法,只能在西面险要地段筑寨守御,厚实兵力,试图挡住党项山民们的西进。但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难了,没藏结明随即分兵,占领了西乡县,与杨守忠的兵马对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