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运气不错。”李仁辅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年,大帅送出去多少坐骑、多少横刀、多少步弓、骑弓了?在各部勇士中几乎成了传说,人人皆以见到大帅为荣。
各部酋豪,还有想造反的吗?
邵大帅就是符合草原勇士审美的雄主:骑术很好,箭术堪称卓绝。人又豪爽大方,心胸宽广,有勇士冒犯了他,只要有真本事,不但不怪,还有赏赐。
草原上的风俗,他也很尊重,吃起草原食物来很欢快,从来没有歧视过任何人。有战功者,即便党项人也能得到提拔。出去打猎,睡在一帮草原粗汉子里面,鼾声、脚臭,几乎什么都有,但他从来没皱过眉头。
义从军常年保持着六千人的编制,一直由各级教练使负责训练。这部分人,其实就是衙军了。尤其是右厢忠勇都那三千骑,本来说两年到期后要返回各部落的,但大伙都不想走了,想继续给大帅干。
于是乎,邵大帅顺从军心,将忠勇都三千人固定了下来,不再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而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义从军全军一万二千步骑,今日都集中在夏州城外了。
检阅完毕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邵树德走到了前来观礼的李唐宾、符存审二人身前。
李唐宾现在是新成立的天柱军军使。他从三原之战被俘那会起,在定难军中也有七年了,参加了绝大部分战争,资历虽然不是最老的那一批,但称呼他一声“老人”并不为过。
“大帅。”见邵树德过来,李唐宾恭敬行礼。
“李军使,天柱军新立,此战须打出威风来!新泉军不过四千众,在渭州、岷州那么出彩,天柱军五千众,我等着你们的捷报。”
“大帅静候佳音即可。”李唐宾肃容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李唐宾辗转于多支部队,从游奕使做到都虞候,再做到副使,从来没有独挡过一面,怕是被自己用废了。
但怎么说呢,这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李唐宾刚被自己俘虏时,说实话,他手底下那些军队是真的有点菜。纪律不行,习气深重,打滑头仗。
这种部队,打顺风仗时勇猛无比,一旦遇到逆境,上下犹疑,打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如今他经历了多场战斗,且对手风格多样。有巢军多年转战时琢磨出来的战法,有草原部落的“游击习气”,也有朔方军的经制之军战法。眼界、见识是足够了,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如今便看看能不能当好一军之主吧。
路过符存审身前时,邵树德没有停留。但李唐宾敏锐地发现,大帅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这个十将身上。
再结合最近花费巨大代价将符存审一干人的家属从怀州接过来的事情,李唐宾心里笃定:大帅很看重这个新近来投的十将。
为了接回这四百官兵的家属,大帅花出去了足足七百匹马!李罕之对带头走人的符存审非常痛恨,单是符氏一家就索价五百匹,堪称天价。
当时符存审也在场,大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五百匹马还不到两万匹绢,换回符将军家人,得一虎将,岂不大赚?”
李唐宾对此稍微有些嫉妒,但也很同情符存审,这事在全军都传开了,换一般的人,还能坦然处之么?
异日符存审若是背叛大帅或转投他人,那名声可就臭到极点了,没人敢重用,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天柱军副使为封隐。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之间私交很好,又是妻族,多年的交情了,没说的。
都虞候是郭琪,从武威军调过来的。对这样一个曾经大出过风头的猛将,邵树德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玩命干就是了!
义从军今天就将出发,携带一月粮草。
三日后,天柱军、振武军、河西党项一万五千步骑也将出发,同样携带一月粮草。
再后面就是主力中军了,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步骑,是全军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阴山蕃部六千人殿后。他们将在夏州、宥州草原上领一大批羊,大概二十万头的样子,都是去年底各蕃部缴纳的贡赋中的一部分,作为大军的粮食补充。一路赶着羊南下,到关中时,牧草差不多也返青了。
其实,邵树德最近正在计划,调会州、渭州、岷州一带的蕃部,以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为主,驱使部分投顺吐蕃,集结个万余人,从凤翔镇的秦州、成州方向进入兴、凤二州,突袭武定军。
杨守忠现在一定十分关注京西北诸镇的行动,并且尽可能将兵力往东边、北边聚集。定难军南下时,大可以把声势搞得大一些,让更多的人注意到。
既可以吓一吓杨复恭,也可以让杨守忠更好地“掌握”定难军的行踪,让他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东边、北边去,然后被大群游牧的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偷了家……
这个计划已经进入执行阶段。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河渭蕃部大不了退回去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能够调动的资源已经相当丰富,尤其是蕃部人马,几乎散处各地,从南到北,绵延千余里。给自己的行军作战带来了多种选择,而且还很容易让陷入思维误区的敌人大意。
这他妈不是一个节度使,还是大汗、兀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成为德论乃至赞普。
邵大帅的多重身份,对大西北的诸多藩镇来说,很多时候就是降维打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苦哈哈的羌人,居然也能七拐八绕与邵某人搭上关系。
二月初七,送走天柱军等一万五千人后,邵树德在府衙内见到了杨复恭的使者。
“使者既来,想必杨枢密使有话要说?”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卢嗣业立于身后,陈诚、赵光逢坐于两侧,全都盯着这个名叫张绾的军将。
张绾为杨守信的心腹部将,残暴狡猾,凶名著于军中。但此时来到夏州,被如狼似虎的邵氏亲兵看着,又见到了同样“凶名赫赫”的灵武郡王,老实得像只小猫一样。
“回灵武郡王,枢密使遣我来,是希望能够退兵,给关中百姓消弭一场兵灾。”张绾小心翼翼地答道。
“剑已出鞘,不曾见血,如何能收?”邵树德一笑,道:“某已联络关中诸镇,集大兵二十万,讨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及山南西道诸叛州。杨枢密使莫不成以为,可以三言两语让大军退回?”
“灵武郡王一定要动兵?须知河东李克用、宣武朱全忠,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吾有大军二十万、续备十万,李、朱二人,来便来了,又能如何?”
“灵武郡王麾下固然猛将如云,然则——”
“杨守忠的首级什么时候送来?”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张绾脸色难看,这个邵树德一点不吃恐吓,果然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夫贼胚。
见张绾不语,邵树德便挥了挥手,道:“既无话说,使者先请回吧。吾不日将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长安,届时或还有机会与杨枢密使碰面,就定在当年田令孜的府邸吧。”
将使者轰走后,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二人道:“事不宜迟,要快点进兵了。若杨复恭软下身段,愿意杀杨守忠自赎,某就有些尴尬了。另外,关东局势,也风起云涌啊。”
最近灵夏诸州百姓一直在过节,“生活乐无边”,但关东的战争却愈发频繁,百姓也苦不堪言。
孙儒与杨行密在江南大战,常州、润州百姓十不存一。扬州粮食被二人搜刮一空,百姓大饥,不得不卖妻子、儿女买粮。卖粮的地方当街收人,捆绑起来后,当街宰杀割肉,像杀牲畜一样。
江南不仅有孙、杨之战,镇海节度使周宝屡战屡败,逃至杭州。杭州是镇海节度使的巡查范围,钱镠乃周宝部将,将其迎入,随后杀之,对外称“暴病而亡”。
周宝的溃兵归了赵晖,赵晖与徐州南奔至苏州的张雄大战,败,降兵全部被张雄坑杀。
钱镠攻润州,抓获周宝叛将薛朗等人,假惺惺剖其心肝祭奠周宝,都他妈是影帝!
“淮南、镇海如此之乱,简直群魔乱舞。幸好武宁军时溥嫉妒朱全忠,堵住了其南下的道路。秦宗权部又复炽,陈、亳等州遭到抄掠,郑州失陷,朱全忠不得不回兵救老巢。”邵树德站起身,道:“今年,怕是会发生很多大事。事不宜迟,三日后,某便亲率铁林、铁骑、豹骑三军出发,前往关中,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大帅,是否让义从军、天柱军在鄜、延等待?”陈诚问道。
“别等了,义从军开至富平,天柱、振武二军至三原,鄜坊、丹延二镇军分别至高陵、栎阳一带布防,等我大军主力抵达。”
“遵命。”
第006章 茅店
富平县东郊的茅屋小店内,谢瞳刚刚坐下,准备吃饭。
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
谢瞳转头望去,却见窄窄的小溪对岸,一只老母狗衔着小狗,正飞快地泅水渡河。
“使君,怕是有乱兵。”在店外散坐了一地的随从们掣出刀枪、步弓,神色紧张地说道。
山南西道烽火连天,乱兵四散,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危机。虽说进了凤翔和关中后安定了许多,但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放松。
店主也从后厨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有夏兵镇着,这年月哪来的乱兵?”
马蹄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很快,河对岸出现了大群骑兵的身影。他们高举着旌旗,盔甲明亮,以松散的队形在田野内驰骋着——此时春播尚未开始,田野里空无一物。
“阿爷,果然是乱兵,快走吧!”店主儿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急得不行。
已经有骑兵开始涉水渡河了,茅店这边更是紧张。
“不要慌,褐布军服,是夏兵。”店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下了结论。
“啊……”店主儿子呆在那里。
“赶紧回去做蒸饼,这几位客人等着要呢。”店主踢了儿子一脚,又对谢瞳笑道:“食客勿忧,此乃灵武郡王之兵马,不扰民的,放心吧。”
谢瞳仿若未觉,停箸看着外面,只见大群骑兵分批、有序地跃入浅溪,就如同下饺子一般。小溪这边,已经有了数十游骑,远远散开,呼喝驰骋。
“这骑卒,卖相不错啊。”谢瞳神色复杂地说道:“与草原上的人比起来,不知如何?”
“草原牧民,怕是不如他们。”谢彦章将手下数十人都召集了起来,隐隐结成一个小圆阵,护卫着茅店。
草原牧民,虽然会骑马、射箭的很多,但平日里生活艰苦,活计繁重,未必有多少时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但凡草原雄主,都会想办法养一大批脱产职业骑兵,这些人有牛羊供奉,不用担心生活,故可训练不辍,甚为精锐。
一旦有战事,便以这些脱产职业骑士为核心,裹挟大量牧民,一起出征。中原王朝训练的骑兵,如果遇到的是普通牧民,大可不必担心,完全可以打——当然如果这些中原骑兵自身的训练也荒废了,那就算了。
眼前这支,很明显是精锐职业骑兵!
谢彦章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也是骑将,宣武军组建点骑兵不容易,费尽心思从河北买马,然后在河南办马政,畜养马匹。
吴兴郡王对骑兵队伍是有执念的。
这源于关中讨黄巢时,他亲眼目睹了李克用骑兵的勇猛,印象深刻。持节宣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扩大骑卒队伍。当时只有数百骑,由庞从领之。
现在渐渐扩大了,庞从也升官了,便由李谠、华温琪、李思安、王檀以及谢彦章数人分领,各有数百至千余骑不等。全军加起来约五千骑,考虑到宣武军总共才四万步骑,这个骑兵比例已经很高了。放眼周边诸镇,除了河东李克用之外,应没人比他们更多。
数名骑将中,李思安、王檀二人为踏白都正副骑将,手下数百骑,皆技艺高超、敢死勇战之辈,每战必先侦察敌情、搜剿斥候甚至突袭敌军。
原以为他们很强了,毕竟都是各军中挑选的勇士,虽然很多人是半途改练骑马,但战技高超,足以弥补骑术的不足。与踏白都相比,谢彦章觉得自己手下那千骑都得扔掉,以多打少都要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小溪对岸铺天盖地涌来了数千骑兵。虽然是轻骑兵,但装备不错,士气高昂,最关键的,那骑术是真的好啊,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吧?
“店家,果真是灵武郡王的兵马?”谢瞳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立刻取出了一匹绢,塞到店家怀中。
“换他人未必知晓,某却是见过,确是灵武郡王的骑卒,就是不知哪部。不过定难军各军都有骑卒,不好说,不好说啊。”店家眉开眼笑地收了绢,说道。
“每军都有骑卒……”门外的谢彦章也听到了,只觉嘴里有些苦涩。
青海骢,比河东军的战马好,也比从河北买来的契丹马好。吴兴郡王曾经遣人买了数百匹,都补入了踏白都。
这定难军,怕不是有万余骑?一旦和他们打起来,宣武军那数千骑够消耗多久?而没了骑兵,想打仗实在太难了!
数十骑朝茅店这边奔了过来,然后在二十步外齐齐整整地停下。一名小校过来,问道:“尔等何人?为何聚集于此?”
“我等乃河南行商,往山南西道做买卖,此时正欲返回河南。”一名向导上前,小心地解释了起来。
“速速离去!”小校不容置疑地说道:“忠勇都要在此扎营,尔等再不走,全当奸细抓起来。”
谢彦章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位小校的官话不是很好,或许是羌胡兵出身。这个忠勇都居然有三千骑,莫不全是胡骑?
宣武军曾经研究过定难军有名有姓的将领及其军队,知道灵武郡王这个人喜用骑卒,手下又有银州银川、丰州永清两大马场,每年靠出售战马、挽马、骑乘马牟利。听闻其还控制了大量蕃部,这些蕃部应也定期上供马匹,定难军的马匹之多,委实让人羡慕,怕是河东李克用都无法与之相比。
定难军是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