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又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估算阴山诸部,总共有三十万头牛的,最后只拿出了六万头。再多就实在没有了,有的太小不合适,有的要留着产奶,总之既有推托之意,也有现实困难。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这事只能慢慢来,等做成一次生意后,他们会慢慢转变想法的。
另外,有现钱或存粮的军士家属倒是可以直接购买,草原人也欢迎。和平这么些年来,草原与汉地之间的贸易倒是越来越频繁,如今不少草原牧民已经习惯吃粮食,拿粮食去与他们换牲畜,双方都有赚头。
灵州龙兴寺庄户获得高产的事情已经在周边诸县轰传开来,现在想效仿这种模式的人不少。幕府组织各蕃部组建牛庄解决一部分牛的来源,有钱的军士家属再直接购买一部分,明年估计至少能有一万户实行三茬轮作制。
等他们也成功稳定获得高产,每亩收两斛多麦子后,效仿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情,官府出面先推第一步,后面大家得利了,就会自发地去做,不需要官府再出面了。
“还有一事,明年很可能又要出征了。”说完这话,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五位头人的脸色,见他们没有明显的反对之意后,便笑了,说道:“放心,还是和今年一样,各部凑六千人。”
征河陇五州之战,阴山蕃部前后战死、致残了千余人。
此千人,家人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直领十年,与衙军一样的标准——在西征之前,邵大帅一年便已经要支付约十二万斛的抚恤粮赐,西征结束之后,一年又要多支出数万斛。而最初领粮赐的一批军属至今才过去了五年多,且人数也少,再不尽快提高粮食产量,随着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这一块的支出也会越来越大,早晚会吃不消。
但邵树德不打算放弃这一政策,因为这是维系定难军士气的重要一环。敌军为何冲不动阵?军士们为什么敢拼命?还不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就是要打消军士们的顾虑,让他们敢效死,定难军才有战斗力。像朱全忠那样实行拔队斩,队头死,全队皆斩,完全靠严刑处罚,终究不是正道。不然的话,为何到处都有宣武军的逃兵,以至于朱全忠要开始在士兵们脸上刺字来抓逃兵了?
队头一死,军士们就无心作战,纷纷逃亡,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脸上刺字,是犯人才有的屈辱,让军士们也这样,还当他们是人么?到处被人瞧不起,士气能高?
“敢问灵武郡王,明年可是征山南西道?”山后党项头人、鸊鹈(pì tí)泉巡检使庄浪伸问道。
“正是。明年二月春社节之前抵达夏州。”事到如今,对他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次出征,邵树德没要求他们带牛羊,原因是去年西征河陇,其实没赚到什么,可能还是亏的。普通军士得了赏赐,欢天喜地,但牛羊大部分是头人提供的,对他们而言,收益支出不成比例,纯粹是亏本买卖。
这次出征,入关中之后,肯定要就地派捐,让当地百姓提供粮草、赏赐。山南西道也富裕得很,大伙来帮忙的,诸葛大帅当然也会有所表示,诸部头人总算是能赚一笔了。
“总之做好准备吧,六千人,春社节之前到,不得失期!”谈完这两件事后,邵树德也不打算逗留了,直接南下回夏州。
看着已经增加到210人的具装铁骑,诸部头人都有些畏惧。人马俱披重甲,刺斫不入,这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很不一般。
邵大帅将这210名具装铁骑统一命名为“铁鹞子”,非常装逼,此时也都披甲在拂云堆祠外等候——嗯,一会走了后就得把装具放到驮马上,纯粹为了显摆。
离开阴山后,邵树德一路马不蹄停,经河套草原返回夏州。
在地斤泽的时候,他临时逗留了两天,与嵬才苏都聊了聊出兵的事情。随后,又见了见辩才、增忍师徒。
龙兴寺分院的庙宇很气派,但传道效果嘛,怎么说呢,很一般。信徒很少,信徒们的供奉就更少了。
邵树德想了想,是不是给他们拨点款,好让传教效果更好一点?这就得回去后找幕僚们商议商议了。
离开了地斤泽,飞快赶回夏州后,又是一波祭天大会。
邵大帅感觉自己快成工作机器了。一年三百多天,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在镇内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就连曾经的爱好打猎,都成了一场大型的政治聚会,与一帮部落老男人们勾心斗角,算计着人家的那点本钱,做着各种利益妥协。
心累!
反倒是家里的姬妾们,什么都不用做,洗白白在床上等着大帅回家“服侍”她们就好了。完事后还要为她们的孩子出去打江山,男人苦啊!
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掳了这么多女人回家?还要一个个为她们负责?但色心一起,还是忍不住要干这事,人哪,就是贱!
“大帅,陈副使回来了。”刚刚回到衙门煮了一壶茶,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说道。
“大帅,幸不辱命,见到诸葛大帅了。”陈诚一脸风尘之色地走了进来。
“陈副使辛苦了,先喝碗茶暖暖身子。”
“怎敢劳动大帅亲自动手,还是某来吧。”
“陈副使顶着寒风、严霜,在外头为我奔走,如此忠勤,倒碗茶怎么了?且坐下吧。”邵树德一人倒了一碗灵州香茶,然后坐了下来,问道:“山南西道是个什么局面?”
“不太好。”陈诚摇了摇头,道:“兴、凤二州已被杨守忠拉了过去,诸葛大帅率万余人征讨,围城逾月,不克。后因诸葛仲保自立之事仓促退兵,反倒被杨守忠占了一点便宜,兴元府的人心愈发涣散。”
“诸葛大帅身体如何?”
“百病缠身,大限将至。”陈诚想了想后,还是照实说道:“若能安心静养,或还能多活个两年。但大冬天的冒风雪出兵,没有当场倒下,已是不错了。”
“竟到这种地步了……”邵树德有些感叹。
他不太清楚历史上诸葛爽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此世又多活了几年。但义子诸葛仲保居然也背叛了,这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方镇内诸州暗流涌动,如果杨复恭再进逼一下,不知道又会怎样。
“大帅可说了什么?”
“诸葛大帅谈了很多当年讨李国昌父子及黄巢之事,兴致勃勃,一聊就是很久。他说这辈子见了太多的人,吃了太多的亏。多少青年俊彦,多少英武少年,他都不喜。唯独见到大帅之后欣喜异常,因大帅知恩图报,重情守诺也,如今果然没看错人。”陈诚说道:“诸葛大帅应是感到时日无多了,山南西道十一州,压下这头浮起那头,精力不济,实力亦不足。非得调外军入镇,以雷霆手段清扫叛贼不可。”
邵树德听完也怔了一怔。
诸葛大帅,对自己是有简拔、栽培之恩的。这年头,多少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出头没机会。他们不愿拼命吗?非也,他们能豁得出去,不但自己不要命,甚至连家人性命都可以不顾。他们没有本事吗?非也,很多人真的惊才绝艳,但就是没有机会,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去。
有能力,有野心,这不够!还得有人赏识、栽培,给机会。
诸葛大帅一辈子浮浮沉沉,临老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这份恩情得还。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过完正月再说。”邵树德抿了口茶,看着窗外的寒霜,道:“某这次就没给杨复恭退路,他想收回成命都做不到。估计过些日子,就又要有动作了吧。李杭还在长安未回,等他回来,应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大帅,过凤翔府时,某见到大兵调动,有从秦州方向开过来的士卒。朱玫,应也有想法。”陈诚又说道。
“朱玫,与诸葛大帅也是老交情了。”邵树德说道:“先休息吧,明年定要出兵!”
第002章 正旦
新年很快就来到了。
破天荒地,邵大帅下令给各州经学博士、助教,各县博士、助教,武学各级教谕发赏赐。
这种节礼,以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难享受到。东西不多,但显示了一种良好的趋势,那就是大帅对教化之功的重视。
州、县两级经学的学生,他也打算给一些补助。
州学学生四十人,每月给二百钱,县学学生二十人,每月给百钱。现在学生都招不满,简直离谱。灵夏的年轻人,就这么不愿意读书吗?
本地人才是很重要的,不然要依靠世家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里面也花不了多少钱,算上博士、教谕的俸禄,以夏州三县的经学为例,一年下来总支出不过四五百缗钱,也就养二十名士兵的花销。
邵树德甚至觉得经学学生的人数可以翻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人愿意上学了。
夏州武学生李重,他爹就是镇内儒生,儿子都弃文从武了,你还能说什么?西北武风之烈,已经严重压制了文风,导致州学、县学都收不到足够的学生了,让人无语。
正月初一这天,全镇放假,但邵大帅放不了假。
位高权重的滋味,他享受到了,但也要承担起义务来。保境安民他是做到了,无外镇侵攻,无内部叛乱,为此邵大帅不惜出卖了肉体,夜夜服侍部落女子……
今日他带了少量随从,行迹诡异,直接蹿到了朔方县西郊某村,就为了不让官员们知晓。
村子里黑烟滚滚,乍一看以为是党项入寇了呢。走近一看,原来是村民们在烧败帚,此乃元日习俗。
路上遇到几个走路回家的女子,还带着孩子,大包小包。这是回娘家的,也是元日习俗。也有人坐车,在灵夏,马驴骡子不少,马车保有量很大。
看到大群骑马军士到了村口,百姓们有些疑惑,但并不慌张。
“这便是黄四郎家?”邵树德站在一处院落前,问道。
“回大帅,找人问了,确是黄四郎家。”
院子占地不小,外面是一圈篱笆墙,树枝和芦苇编成的。篱笆内开辟着菜畦,还有几株梨树。一处角落里,还养着几只羊,上面胡乱搭了些树枝、茅草,算是给羊遮风挡雨。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插芝麻杆,见大群披甲锐士哗啦啦走了进来,脸上一呆,其中一个稍小点的,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某就这般吓人么……”邵树德有些尴尬地一笑。
一个妇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背上还裹着个婴儿,见到大群甲士,神色间有些惊慌。
“开府仪同三司、假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傅、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定难军节度使……”
“说那么复杂做甚?”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李仁辅的“念经”,和颜悦色道:“某就是邵树德,你可是黄四郎之妻?”
“阿民李氏,正是黄四郎之妻。”李氏一惊,直接就要拜倒。
邵树德亲手搀扶起来,道:“黄四郎攻兰州时勇不可当,杀贼二人,汝乃勇士遗属,无须下跪。”
说罢,邵树德看了眼摆满了吃食的桌案,又看了看屋内的家什陈设。还好,黄四郎生前家中的生活还算不错。再抬头看看屋子,三间砖木混合结构的瓦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侧是卧房,院子里一口井,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牛舍,超过普通百姓多矣。
“每月一斛粮赐,可曾领到?”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李氏,问道。
“领到了。”李氏面有哀容,轻声道:“州中每月头上都会遣人送来,有时全是粟麦,有时杂了些豆子。”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年十二斛粮的抚恤,1300斤有余,够这一大三小吃了。
“家中可有田?”邵树德又问道。
“亡夫生前置办了四十来亩,阿民一个人耕不了,便租给了下山的党项人耕种。”
“可曾按时缴租?”
“收三成租子,赋役也由他们来,并无拖欠。”
“如此便好。”邵树德终于放心了。
我的兵,生前为我拼杀,死后遗属绝不能凄惨度日。
收军心,靠的不是嘴炮,也不是什么道德,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国朝初年,也是有阵亡军士遗属可以领粮赐的政策,后来为什么执行不下去了,财政困难!
任何好政策,最后都会败于无奈的现实。一场大战死个几万人,这抚恤就得上天。国朝与吐蕃、南诏的战争,有时候死伤人数看起来实在辣眼睛,怪不得后来执行不下去了。
“大帅来了!”
“拜见大帅!”
院外突然过来了七八人,被亲兵远远地拦在外面。
“汝等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铁林军右营丁队军士刘大有。”
“武威军前营乙队火长金三。”
“我等张家兄弟,皆铁骑军左厢军士。”
※※※※※※
邵树德推开亲兵,走到几人身前,笑问道:“某倒是来了个好地方,村中竟住了如许多健儿。”
“往日大帅阅兵,远远地看不真切,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
“某当兵十余年了,还从未见过哪个大帅元日不在家饮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