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46章

作者:孤独麦客

不过就他的立场来说,也是好事。这年头做藩帅的,哪个不想把位置传下去?河中王重荣死了,也是其兄王重盈接掌帅位,同时表其子王珙为陕虢留后,肥水一点没流入外人田。

东方逵听得也是面色凝重。他是没什么野心了,但谁若想夺走鄜坊二州九县的基业,他也不答应。灵武郡王愿为诸葛爽出头,果然是讲规矩、讲信义之人,跟着他,家族富贵是有保障了。

“某欲上表,请朝廷收回成命,诛杀杨守忠及一众叛将。二位回去后,也写份奏章吧。”邵树德看着两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自当从命。”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连声应是。

“如此甚好。”邵树德一笑,道:“京西北诸镇,本就应该同气连枝。”

拓跋蒲梳着发辫,头戴小皮帽,脚上蹬着一双皮靴,与嫂嫂没藏妙娥的打扮差不多,活脱脱一个草原女子的利落模样。

她紧紧靠在邵树德身边,看着郎君在两位大帅面前指斥东西,一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男人就该这样。

草原女子,因为风气的关系,对男人的审美自然与汉地女子大不一样。拓跋蒲固然性子柔弱,但也是骑过马,射过箭的人,汉人的那些读书士子,她觉得自己骑着马就能用套索生俘一个。

汉人的武夫,还像那么点样子,有点英武的气概。

男人,就该骑着马去征服天下,她们草原女子,也只心甘情愿被这样勇武的男人征服。

用膳完毕之后,稍事休息了一会。邵树德与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聊了聊鄜坊二十三县的粟麦收成,又问了问境内党项有没有不安分的。随后,便一起出帐,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诸部酋豪射猎。

因为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通知,附近各部酋豪都到齐了。

没藏庆香、野利经臣、嵬才苏都三人地位最高,紧紧跟在后面。其余各部酋豪不服也得服,没看灵武郡王出门带的那几位姬妾了么?都是人家的女儿或孙女,备受宠爱,这就是地位。

野利经臣是心情最好的。他女儿给灵武郡王生了一女,白白嫩嫩的。出生后不久,野利经臣就让人带了百匹骏马、五百头牛、三千只羊下山,庆贺外孙女降生。

嵬才苏都、没藏庆香二人有些羡慕。野利部如今是越来越富了,卖铁给幕府,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而且部族实力渐强,装备之精良,大大超过嵬才部、没藏部,隐隐成了蕃部第一。

这就是得了灵武郡王的信任了。不然的话,光打制那么多甲胄、兵器,说不定就会招来大军围剿。党项诸部,何时如此器械精良过?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余各部,也注定很难达到他们的地位了。现在再送部落贵女,也就能当个侍婢,运气好的话才可能被灵武郡王宠幸,成为姬妾,进而给部落带来好处。

这就是来得早与来得晚的区别了。

当年灵武郡王不过两万兵,需要他们支持平灭拓跋党项。但现在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三万余,早已经过了那道坎了。

阴山五部得灵武郡王看重,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不生事罢了,与野利、没藏、嵬才部不好比——唔,拓跋部倒是撞大运了,不知道灵武郡王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爱哭的拓跋小娘,昨晚还召她侍寝了,这拓跋部,看样子要翻身。

一声鹰唳,金雕从天而降,锋利的爪子插进了一只疯狂逃窜的野兔头颈。

邵树德大笑,拿马鞭指着捕猎完成的金雕,用党项语道:“诸部勇士须不能比金雕还差了。今日捕获猎物最多者,赏蜀中名锦百匹。”

话音刚落,早就摩拳擦掌的各部勇士纷纷策马前驱,沿着山间河谷搜寻猎物。

勇士,就如同那鹰犬,只要善于驱使,便有大用。

“今年西征河渭,赏赐都发下去了吧?”在一处山谷内停下来后,亲兵营、豹骑都的人开始搭帐篷,邵树德找来了各部头人,问道。

“都发下去了。”诸部酋豪纷纷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还有猫腻,肯定有人克扣了部分,贪为己有。但他们越是这样,就越与族中勇士离心,到了最后,勇士们会倾向谁,不言自明。

“明年可能还有战事,须得做好准备。”邵树德又说道。

“兀卒一声令下,各部勇士纷纷下山,只恨没有出征的机会。”

“出征一年,便得数匹绢、牛羊十余,赏赐如此丰厚,便是死了也甘愿。”

“大汗只需下令,吾等无不从之。”

诸部酋豪纷纷表忠心。邵树德连连赞许,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勇士下山后,出征个几次,基本都很难回山上了。军中还有蓄发之令,很多人又改了汉名,他不张嘴,你都不知道他是党项人。这么多年下来,邵树德也“拐走”不少勇士了,都是各部里面骑术最好、箭术最优、力气最大、性子最狠的人。

部落酋豪们心态好的,还能为得到了不少钱帛高兴。心态不好或者有野心的,背地里估计就要骂娘了。每年抽一次血,想攒点本钱都攒不下来,跟了邵树德几年的部落勇士,一旦正儿八经入了衙军,把家人接到城里,然后看他们这些头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让人心里有气!

“敢问大帅,明年欲征何处?”小心翼翼地给邵树德端上一碗酥油茶后,没藏庆香问道。

他女儿没藏妙娥还没生育,急得没藏庆香差点把才十四岁的小女儿、十二岁的孙女也一起送过去了。野利部现在能拉出五百甲士,一水的大唐制式装备,很多墙头草小部落都开始听野利氏的,对他们没藏氏爱理不理,这如何能忍?

“或许要入关中,亦可能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

他没有解释得很详细。关中大伙还是知道的,但山南西道,就不太清楚了。或许在理蕃院任职的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知晓,但其他人就一头雾水了。

没必要说过多,让他们出兵就行了。平时不用花钱养,有战事时征调,发点赏赐,完事后再遣散。这样低成本的炮灰部队,还有一股子蛮勇之气,就如那蔡人一样,邵树德是越来越喜欢用。

“二位大帅,出兵之事,二位亦责无旁贷。”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了正苦着脸喝酥油茶的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说道。

“谨遵灵武郡王吩咐。”二人齐声道。

他们处在一群蛮人中间,颇不自在。但灵武郡王神态自若,喝起酥油茶来也不觉得难受,党项语还说得那么熟练,怪不得能把这些部落酋豪们骗得一愣一愣,给人出丁打仗还乐呵乐呵的。

蛮子果然是蛮子,脑袋里塞的都是木头吧。

“邠宁镇亦会一同出兵。某杀过一个权阉,不介意再杀一个。”邵树德又说道。

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移镇风波时的王重荣何其相似?不过这次不一定会进长安了,直接帮诸葛大帅稳定住局面,杀了镇内外不识相的野心家即可。

就是不知道杨复恭如何接招了。

第043章 李朱

“朱全忠攻天平军败回,刚得的曹州也丢了。”回师晋阳的路上,李克用接到了属下递来的军报,顿时大笑。

朱全忠,反复无常之小人,他深恨之。

当初被黄巢杀得大败,危在旦夕,求救于河东。出兵帮你杀败巢军后,上源驿酒席上,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贬损了一下,朱全忠表面笑嘻嘻,暗地里调兵袭杀。

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这次秦宗权调集十余万兵马围攻汴州,朱全忠又伏低做小,认天平军、泰宁军的朱家兄弟为兄长,求他们出兵救援。待到郓兵、兖兵六万大军来援,合力击败秦宗权后,又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攻打天平军。

朱全忠,就是这么报恩的么?

与之相比,义弟邵树德就要讲义气多了,言而有信,有恩必报。

“大帅,朱全忠攻不下朱家兄弟,必然再转攻淮西,秦宗权有难矣。”谋主盖寓提醒道:“河阳李罕之、洛阳张全义,皆可拉拢,以牵制全忠。”

此番北攻大同军,又是无功而返,大伙都有些沮丧。

赫连铎那厮太难缠了。凭借数座坚城,提前储备粮草、军械,拼死守御。在坚城之外,还有呼哨而至的骑兵,不断袭扰河东军的粮道。而北边五部,在大同与河东之间又态度暧昧,让人恼火。

昨日提起此事时,李克用又是大怒,直言异日攻拔云州,灭了赫连铎之后,一定要彻底吞了北边五部,以消心头之怒。

“保举李罕之、张全义的奏章递上去了么?”李克用下意识地微眯左眼,问道。

“已遣人送往长安,杨枢密使那边应无问题。十军容使西门思恭病重,现在也不太管事,西门重遂最近有些失圣眷,在这个当口也不会留难。”盖寓回道。

“朱全忠频频遣人往长安跑,应有所图,得善加留意。”李克用突然说道,随即又一笑,道:“不过也无妨。接下来某便挥师攻昭义,孟方立被打了这么久,财竭力穷,内部多怨,这次一定要全取河北三州。攻下了这里,便有工夫料理朱全忠了,这个小人,某必杀之。”

“大帅,此番攻昭义……”盖寓迟疑道。

“某知矣,知矣!”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次定不再三心二意,不克邢、洺、磁三州不罢兵。”

“连年攻打大同和昭义,镇内靡费甚多,三州二十一县,数十万口,若能取之,当能济得大事。”盖寓其实想说,之前攻河北三州时劫掠过火了,让百姓逃散了不少,现在能有三十万人就该偷笑了。

昭义五州,本来该有至少六十万人的,甚至可能有八十万,但连年拉锯,户口骤降。百姓未必就死了,但逃散到外镇,你也没法控制啊。更有甚者,之前军中还有贪财之辈,竟然卖人给定难军,这就过分了。

夏绥有强兵,有战马,但缺人,缺财货!邵树德兼并朔方、天德、振武三镇,也不过得十余万汉民,但光刑州一地之人口,就远超这三个藩镇。

河北,那可是人烟稠密、财货充足的富庶之地!

人,本来是定难军的死穴,但底下那些兵将啊,唉!

“对了,义弟遣人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李克用问道。

“回大帅,灵武郡王表面上是为诸葛氏主持公道,实则……”

“义弟这事,某觉得办得还算不错。”

盖寓:“……”

见盖寓那副模样,李克用大笑道:“某岂不知义弟有大志?帮诸葛爽,还是为了私利罢了,但某就是觉得比朱全忠看着顺眼。易地而处,某也要斩了杨守忠这般小人。”

“大帅,灵武郡王有意蜀中,若令其并吞凤翔陇右、山南西道,则入蜀之势已成,大唐危矣。”

“今时不同往日。河北户口之繁盛,不下蜀中,财货亦不稍逊。待某扫平了孟方立、赫连铎,令河北诸镇俯首,便是义弟,也只能束手。”李克用看着远方晋阳三城的轮廓,笑道:“届时便让义弟一家住到晋阳来,城内贺公雅的宅子,某还给义弟留着呢。”

盖寓苦笑。

自家这个主公,你若说他残暴,有时候确实是,武夫哪有不残暴的?但若是他欣赏、看重的人,便怎么看怎么顺眼,赏赐完全没个数,太过随性。

“大帅,山南西道这事,不如修书一封至长安,让杨枢密使退一步算了,不要给灵武郡王借口。”盖寓建议道。

“便修书一封吧。帮了这次,某李家也不欠他什么了。眼下先攻昭义要紧,此番回师后,便整备粮草、器械,来年便出兵。还有朱全忠,杀了孟方立之后,便要去找他的晦气。这厮刚败于郓州,也不知道这会在做什么。”说到正事,李克用也收敛了义气,说道。

朱全忠如今正在汴州整顿兵马。

秦宗权刚刚杀了个回马枪,攻陷了义成镇的郑州,让他有点恼火。

从来只有朱某人趁别人不克分身或内乱的时候捡便宜,这次居然被手下败将秦宗权捡了便宜,实在憋屈。

“你便是杨师厚?”汴州城外,朱全忠看着新近来投的某人,问道。

“卒夫杨师厚,原在李罕之军中,闻吴兴郡王大败秦宗权,特来投军。”杨师厚毕恭毕敬地答道。

因为在汴州之战中得胜,天子下诏,封朱全忠为吴兴郡王。

“听闻你之前与李罕之军中小校符存审往投定难军,为何又不去了?”

“邵树德僻居西陲,又有妇人之仁,望之不似人主,故不愿投之。”

朱全忠沉吟不语。

杨师厚惴惴不安,但又不敢抬头窥觑。

“你来汴州,莫不是当那细作?”朱全忠不说话,底下自然有人察言观色,便上前说道。

杨师厚一惊,急道:“吴兴郡王明鉴,卒夫从河中千里迢迢而来,一片投效之心,可昭日月,何来细作之说?”

“不是细作,为何一问三不知?灵武郡王邵树德并吞关北四道,又西征河渭,当有吞食天下之心,派你来汴州当细作,亦有相当可能。”方才说话之人又道:“某看你言不由衷,颇多搪塞,细作之可能极大。大帅,不如斩了此人,左不过一个小校罢了。”

说话之人名唤李振,乃潞州节度使李抱真之曾孙。曾官至金吾将军,改任台州刺史,因为浙东群盗并起,无法赴任,在西归长安过汴州时,主动到朱全忠幕府应募,被辟为节度掌书记,起点比首席幕僚敬翔初来时的馆驿巡官还要高。

“请吴兴郡王明鉴。”杨师厚看向朱全忠,恳切道。

说罢,还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虽然四面皆是宣武军士,逃是不可能逃走的,但若真的死到临头,想让他束手就擒却也不可能,总得拉一两个人垫背。

朱全忠沉吟片刻,突然一笑,道:“此等猛士,安能是细作?”

李振见朱全忠发了话,便退了下去,不再言语。

“说说吧,邵树德从汝州、孟州、怀州弄了那么多人回去,所图为何?”

“回吴兴郡王,定难诸州地域辽阔,然乏人。蕃人虽众,却不习稼穑,只会放牧牛羊,邵树德应是想弄些人回去垦荒。”其实杨师厚也不太了解定难军和邵树德,但此时朱全忠问起,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