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他抬头看了看渐渐笼罩在暮光下的城市。
江南富庶,文风浓郁,考进士能大放光芒,考杂科就不行吗?怎么可能!
只要跟着新朝雅政走,早晚有一天会令江南诸州更上一层楼。眼前这个连外郭墙都没有的南京,或许也能重新整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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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德善走后,邵树德回到了临华殿,一个人默默思考。
他来江南巡视,一半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烟花荟萃之地,另一半则是来巩固国本。
数年前的弘文馆会议,召天下儒者进京,确立了很多东西。
但这种事情还不够稳固,很多事情需要持续不断地强调。如果他没来江南就罢了,既然来了,不妨顺手敲打他们一番,为将来扫平一些绊脚石。
陆德善是个妙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江南大族深度参与海贸,其实与新朝雅政在本质上没有对立关系,甚至可以说是盟友。
对于这个说法,邵树德表示了肯定。
保守力量来自地主,但江南的地主,其实没那么保守,这一点确实需要大加利用。
不过,有一点需要警惕,那就是税收上面不能含糊。
任意一个商人,无论大小,都天然不肯缴税。
所以,他还需要有一股力量能够制衡江南士人、商人。
科举按道录取,已经对文风鼎盛的江南产生了一定的限制。但这种限制也是有极限的,如今需要警惕的是他们利用科举优势大举进入官场,把控中枢,那么就需要另外一个势力集团来平衡他们了。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派系斗争,从人类诞生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要指望消灭派系,这是不现实的,即便明面上的派系没了,私下里仍然暗流涌动,且过不了几年,又会冒出新的派系。
统治者需要做的是控制好派系斗争的程度,不能让人为了反对而反对。
用其他派系来平衡江南士人,这是非常合适的。
思考完这种问题,邵树德不再忧虑,他喊来了儿子、南京留守、韩王邵惠贤。
“阿爷唤我何事?”父子之间没有太多弯弯绕,行礼完毕之后,邵五郎便坐到了他跟前。
“五郎来南京也好几年了,都做了哪些事情啊?”邵树德问道。
老实说,他对五郎的关注比较少。
早些年也大力培养过,后来发现本身的缺陷比较多,对世情、对这个天下的认识也不够深刻,便放弃了。
在他看来,五郎也就是中等资质罢了。可以当官,但也仅限于州郡之位。再往上,磨砺个十年八年的话,或许可以尝试下一道巡抚使、转运使,但也止步于此了。
能力就这样,没得办法。
“儿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南京的营建上。”五郎说道。
邵树德有些失望,就知道修城池,不会别的了吗?
“还有呢?”他问道。
“安南商社在南京左近寻了两处地方,建货栈、码头、船坊。儿遣了官员协助,已经完工。”
“还有呢?”
邵惠贤一愣,道:“儿打算在京口开坊市,吸引诸国海商过来做买卖。”
“还有呢?”
“江宁府诸县……”
“好了。”邵树德听完后,无奈地说道:“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老实说,还没当初你在牂州使干得好。那会目标明确,就是改土归流。你也懂得带兵打仗的手段,所以干得还可以,让为父产生了错觉。但换到江宁府,你就有点迷失了。”
“阿爷问伱,五千州军,自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你认识几个?知道他们的脾性、癖好吗?了解他们的能力吗?知道军中在想什么吗?朕可是听闻,不少人与江南大族联姻,还娶了小妾,这事情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邵惠贤说道。
“耳闻到什么程度?”邵树德追问道:“哪个人与哪家联姻,有没有生儿子,平时走动得怎么样,你了解吗?”
邵惠贤老实地摇了摇头。
“去打探啊!”邵树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江南世家大族,多为历朝历代躲避战乱南下的北方巨室,没怎么受摧残,保存相对完整。这些大家族出来的女人,你觉得武夫们扛得住吗?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留守?”
“儿知错了。”
“这件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下面为父要问你,你对江宁府的发展,有何总体方略?”邵树德又问道。
“整体镇之以静。”
“那就是没有方略?”
邵惠贤无言以对。
“你就是编个推行新朝雅政这种谎话出来,为父也捏着鼻子信了。”邵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点出了答案,道:“下一阶段,搞好‘桑基鱼塘’,其他事都不重要。”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桑基鱼塘这种事情,他已经有所了解,并且在上元、金陵二县划了一部分土地出来,用作试点。
“经常与你诗书往来的朋友,该断的就断了。”邵树德继续说道:“江宁府有很多士族经营海贸,但逃税十分猖獗,你挑几个典型,办了吧。”
“遵命。”邵惠贤心中一突,应下了。
南京士族参与海贸吗?有,还很多,但不在上元、金陵二县。
逃税吗?不少。至少前阵子他去扬子县,就听到此类传闻。
“你和他们讲什么交情?”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恼怒,质问道:“讲交情便罢了。你若能讲交情的同时,还能翻脸不认人,说动手就动手,阿爷还高看你一眼,但你显然做不到。”
“最后,方才阿爷说推行‘新朝雅政’,也不是开玩笑。洛阳那边编纂了新版《数学》,即将刊印天下。南京国子监、江宁府州学、诸县县学,从明年开始改学这本书。别总盯着宫城了,临华殿阿爷看着已经不错了,你还要重新妆点,有这个必要吗?”
“是,儿知道了。”邵惠贤连声应道。
“好好做事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阿爷用你们兄弟,还不是为了办事利索?过几日我就西行江西了,你好好理一下思路,别再让我失望了。”
“是。”邵惠贤是知道父亲即将西巡的,大致是前往原宣歙镇,然后抵达江西。
这一路大概是考察丝绸、茶叶去了,至于后面怎么走,他也不清楚。父亲来江南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他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新朝雅政,确实得抓紧了。
“南京这边,挑几十名技术精湛的铜匠,朕要带他们上路。”吩咐完最后这件事后,邵树德精力有些不济,直接结束了召见。
第066章 宣州
从南京向西,横穿当年杨行密治下的宣州、池州两地,便可抵达江西道东北部的饶州。
五月中,邵树德在宣州停留数日。
“杀!杀!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月十六,随驾的禁军将士在宣州城外举行大阅兵。
这是计划内的行为,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炫耀武力,宣示军威罢了。
当是时也,数万将士在校场上列阵,顶盔掼甲,肃立无声,然后听从金鼓旗号,娴熟地变换阵型,其视觉冲击感是十分强大的。
六十多岁的邵树德也骑上了一匹神骏的战马,穿着久违的大红色战袍,左手执缰,右抚剑柄,自阵前慢慢通过。
所过之处,武夫们纷纷拿槊杆击地、大剑拍盾,欢呼之声直冲云霄。
数万宣州父老在远处观摩。
即便隔了百余步,依然被雄壮的军威所震慑。
从战乱年代走出来的老百姓,别的都不好使,就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最好使。
宣州曾是杨吴集团的“陪都”。
杨行密与孙儒决定江南命运的最后一战,就在宣州进行。
蔡贼连营数十,围城三重,结果就在五月份遭遇了大洪水,军营被淹,一片混乱。行密趁势反击,不分胜负。关键时刻,孙儒病倒了,僵卧营中,无法指挥,最后大败。
逆天的运气!
夺得此战胜利后,杨行密收编大量蔡贼,实力迅速膨胀,并被唐廷任命为宁国军(宣歙)节度使,领宣、歙、池三州。
这是杨吴政权的奠基之战,故宣州极为重要。行密麾下大将田覠屡次索取宣州刺史的职位,都求而不得。到了最后,不是封给亲信大将,就是让继承人杨渥前来宣州坐镇,因为这里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当然,象征意义之外,宣州其实也是个财赋重地,长期支持淮军在西线的作战。当年杨渥攻江西,就是以宣州为钱粮基地。
宣州经济方面的拳头产品是丝绸——
检阅完毕之后,辅兵们用大马车拉来了一车车的丝绢,就地发放赏赐。
当场发实物赏赐,其实已经不多了,军士们大部分时候拿的都是军票,回去后再兑现。今天搞这么一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邵树德想再赚军士们一波欢呼声罢了。
果然,在看到大量丝绸被拉过来时,武夫们再次以槊杆击地。
“嘭!嘭!嘭!”的声音响彻四野,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
邵树德在马背上哈哈大笑。
果然是朕的儿郎!
在这一刻,邵树德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岁月。
阵列野战时,大呼“我逃,请斩我首”的坚毅决绝。
河阴之战时,数千里马不停蹄,抵达战场后直接投入战斗,一战摧破葛从周的一往无前。
新年之夜,顶着刺骨的风雪,站在队伍的排头,大喊“但随我行”,奇迹般夺下郓州的豪情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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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高光时刻,让他沉醉不已,也让他成了天下数十万武夫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峰。
这就是马上天子,无上皇帝。
威望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来的。
太子邵承节其实也有这样的高光时刻所凝聚的威望。
虽然邵树德一直批评他莽撞,但他以身为饵,数冲敌阵,最终大破贼军的战斗,难道不能提升他的个人魅力和威望吗?
他的百余里轻兵疾进,绕路偷袭的决定,难道不能增添威望吗?
他打赢了,这就是硬道理,武夫们就服他这点,不会想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