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他们不怕这些兵,怕的是那个在登州看海的老东西啊。
所以,最终乖乖地来到登州,在一个充满压抑气氛的寺庙里,喝了一顿满不是滋味的水酒,接受了一个让他们哀叹不已的条件,然后还要留在这个老东西身边逢迎拍马,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有些事情,看来就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改变的办法。
七月底的时候,邵树德带着他们来到了蓬莱镇,一个与赤山浦激烈竞争登州第一大港的地方。
港湾之内,铃铛每响一下,就有一艘船只离港,前往北方。
遥想二十多年前,北上的船只载运最多的货物就是粮食和军械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们载运的货物,已经悄然变成了丝绸、蜜饯果子、葡萄酒、清漆、灯台、藤椅之类的商品,甚至就连来自云南的桐华布之类的特殊高价值商品都有。
这些货物,外形不一、价值不一,老实说很占地方,运输起来相对麻烦。
但需求就是一切。
有需求,别说云南了,吐蕃的牦牛角都能给你整来,只要付得起钱。
所以说商人喜欢统一大市场!
邵树德依稀记得,17世纪法国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及其继任者马扎然,依靠强硬的政治手腕,取消了各省之间的关税,形成了统一大市场,极大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充实了法国国库,为路易十四亲政后的兴风作浪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19世纪,普鲁士在北德意志搞的关税同盟,也是破除了各个邦国之间的贸易壁垒,形成统一大市场,随后北德意志邦联成型,经济推动了政治。
大夏则是另一种情况。
邵树德取消大部分税卡,进行税制改革,说实话也是为了促进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之前藩镇割据时代,有些时候铜钱甚至都不允许出境,更别说那些多如牛毛的税卡以及故意抵制外镇商品的氛围了,这些极大阻碍了商业的交流,是他难以容忍的。
大夏二十余道,任何一个道的商品都必须低成本、自由进出其他道。这是个最基本的要求,但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做不到,直到后世建国,才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看到那些船了么?”邵树德问道。
“看到了。”庄敖、苏支、浑释之等人纷纷点头。
“从蓬莱镇到旅顺港,如果遇到好风,一日夜即可抵达。去新罗,也不过三五天。”邵树德说道:“一艘船能载运数千斛粮食,如果在陆地上,往往需要百辆四轮马车,如果是普通的二轮马车,则要更多。”
七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静静看着港湾内密密麻麻的船只。
铃铛每响一次,都必然有一艘船出港,有时候甚至是两三艘。
出港的船只在外海海面上漂浮不定,集结到一定数量后,便整队北上,前往旅顺、营口或鸭绿江口。
已经是秋天了,好风也就只剩下一两个月。过了秋天,北风会慢慢占据主流,届时从旅顺南下蓬莱会变得更加方便。
邵树德看了他们一眼,道:“真以为朕看得上你们那点家业呢?海面上流淌的财富,岂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当年,辽东嗷嗷待哺,运过去的除了移民,就是粮食、农具、耕牛等物事。但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辽东人甚至会需要上好的檀木制作的家具。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的需求暴增,这说明什么?”
“说明朕一手打造的辽东,在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后,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现在,他们有一部分人已经富裕起来了,开始追求更好的生活。安东府及辽东诸州,一共九万二千府兵,他们有钱,是一个谁都无法忽视的重要市场。”
“商徒们纷沓而至,削尖了脑袋要做这门生意。就这样,钱才能流动,税才能到国库里。”
说到这里,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到:“有了充足的税,朕便能驱使大军,无往不利。”
“陛下圣明。”庄敖等七人纷纷贺道。
这话能听得出几分真诚,并不全是溜须拍马。
他们常年生活在草原,祖辈、父辈跟着圣人出生入死,为他们得到了稳定的家业。虽然都知道大夏国势鼎盛,禁军骁勇善战,但正所谓手握利器,杀心自起,看着部落里的人丁、牛羊一点点变多,耳边的阿谀奉承之词一日日动听,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心理膨胀,自高自大,大概都起于此。
圣人令他们分家,他们稍作犹豫之后应下了,不敢明着对抗。但你若说心理没一点疙瘩,那也不对。
但今天看着蓬莱镇内多如牛毛的船只,以及一件件往船上装载着的货物,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譬如那明艳的丝绸,在北方草原上时贵重物品,宝贝得不得了,恨不得轻拿轻放。但在蓬莱镇,码头力工们面无表情地装运着,动作粗鲁,手脚麻利,显然见惯了此物。而那些商船,也是在以船为单位运输丝绸啊。
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香料、茶叶乃至名贵木料,力工们也像处理垃圾一样随意搬运。
这里涌动着的财物,草原诸部拿什么来比?
他们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就是人丁了。
是的,人也是一种财富,还能创造财富,或毁灭财富……
可现在么——唉,啥也别谈了,打不过禁军,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啥也别说了。
“辽东,就是朕的一块田地,花了二十多年时光播种、呵护,如今终于出成果了。”邵树德又转过了身躯,风中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九万府兵,越过大鲜卑岭,一人携马二三匹,谁能抵挡?”
话说,府兵与府兵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前唐之时,最“顶级”的府兵拥有一百多亩地,最穷的府兵不到十亩地,都是府兵,但战斗力天差地别。
辽东的九万二千人,基本上都是最顶级的府兵,实力强劲、装备精良,又生活在苦寒之地,没有人可以抵挡。契丹不行,室韦不行,女真不行,他们也不行。
圣人没有在恐吓,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讲了两点事实。第一、大夏的财富是草原诸部难以想象的,伱们没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物资,连一个零头都比不上,有时候还要吃赈济;第二、大夏除令草原诸部闻风丧胆的禁军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府兵,他们能征善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轻易击溃草原上的任何反对势力。
这个局面,真的无解了。也正因为如此,之前的些许不满早就烟消云散,老实认命吧。
基于这个认知,他们都静下心来,陪着圣人一起“看海”。
其时有船只进港,看到高坡上的黄伞盖时,水手们都涌到了前甲板上,高声欢呼。
水手的收入很高,比禁军还高,他们的欢呼是发自内心的。
若没人开启海洋产业,他们很可能到现在还在种地。
“船吃水很深,满载货物啊。”邵树德的兴致也十分高涨,说道:“现在从辽东返航的船只,经常用铜块做压舱石,满载货物。来往于蓬莱、旅顺间的官船、民船,每个月都不下二十艘。辽东的粮食现在也开始南运了,接下来二十年,这片白山黑水上的河道会被大力疏浚,道路会日趋完善,码头能容纳的船只会变得更多,辽海的航运会更加繁荣。”
“没有人能够舍弃辽东。而不舍弃辽东,海运就会日渐普及,深深烙入大夏的血脉之中,再无人可以将其剥离。”
“你们还年轻,有幸恰逢盛会,可以比朕看得更久。”
“陛下春秋鼎盛,定然——”浑释之说道。
“无需如此。”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们——与我的子孙,共享这盛世繁华即可。”
众人沉默。
圣人明明已经在欣赏百舸争流的海上盛景了,说着说着,又不忘敲打他们。话外之音,大概还是让他们不要有各种小心思,安安静静过完富贵荣华的一生,与国同休即可。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圣人已经没必要再拐弯抹角敲打了,他们已经服了。
码头之上,又传来一阵哭泣声。
黑压压的一群百姓,在武夫的催促下,步履蹒跚地上船,准备离港北上。
毫无疑问,这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奴隶,举家前往辽东,给府兵当部曲了。
他们应该已经在蓬莱镇休整了一段时间了,今天就是出发的日子。情绪波动之下,对着南方家乡的方向,痛哭流涕。
浑释之等人面面相觑。
如果对抗朝廷,他们的部落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想到此处,干咽了口唾沫。
“大夏地方很大,有些地方还空无人烟。”邵树德突然说道:“你们分家的时候,匀出一部分人来。朕也不多要,凑个五万帐吧。”
“遵命。”七人纷纷应道。
五万帐就是二十万人,完全是狮子大开口,而且不知道会被圣人迁往哪个犄角旮旯,日子不一定好过的。
今上已至暮年,有时候透露出一股软弱、暮气,有时候狠辣又不减当年,让人战战兢兢。
他现在十分危险,比年轻时更危险,因为束缚他的由情分编织的绳索在一点点崩解,很容易就会变得喜怒无常。
“那些水手,爱我。那些移民,恨我。”邵树德又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七人。
七人都低下了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邵树德感慨一声,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不舍。
第054章 驻防与海盗
海边支起了铁锅、烤盘,一块块肉被扔了进去,滋滋冒油。
赤山浦的八月,就从这样一个欢乐的日子开始了。
邵树德站在高台上,看着领完赏赐的军士们感恩戴德开始大酺,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辈子成不了从三皇五帝开始传下来的贤君了。他就喜欢和武夫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跋扈的“骚话”,了解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困难。
他知道,这是后遗症,时代带来的后遗症。
这个年代的文武官员,只要脑子不是屎,都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形势。
但眼前这九千名士兵,拘谨地有些过分了,让邵树德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这九千人主要来自横野、平卢二军。
这两军经过多次抽调,以及一定的战损,人员加起来只剩一万了。
这次又抽调一千精壮,补入禁军,取代年底将要老退的一批人,剩下的则编为东莱镇军,前往新罗驻防。
镇军首任指挥使高思继,今年已逾六旬。
指挥副使王济川、都虞候张温、都游奕使高佑卿。
横野、平卢二军原本的几位主官,如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在这几年相继去世,高行周则调往佑国军出任右厢兵马使。
任命都是由邵树德亲自签发的。
看到这些名字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王济川是王遇之子,张温出身银鞍直,高佑卿出身镇国军城傍少年,其实都是大夏军将中的中生代了。
而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其实都是前唐藩镇时代的老人。
他更感慨的是,杨师厚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出彩。
站错了队,蹉跎岁月,没有舞台,金子也不一定会发光。
江湖草莽之中,有能力、有本事成为名将的人太多了,但有机会、有运气的却很少。杨师厚缺少的是运气,这是时代的悲剧,怪不得谁。
镇军已在赤山浦整训很久了,今日大酺之后,从明天开始,就将分批登船,前往东莱县戍守,为期三年。三年之后,朝廷会调另一批军队过来接替,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杂牌。至于会不会将东莱变成一个长久的稳固基地,把镇军长期化、固定化——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也得跟着过去——还得看情况。
“新罗那边的情况,朕已知悉。”下了高台之后,邵树德对南衙枢密副使李忠说道:“这支部队东行,你亲自带队送一下,至东莱留镇数月,年底再回来。”
“遵旨。”李忠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拍了拍李忠的肩膀。
半岛三国原本一触即发的局势,在朝廷派员申斥之后,稍稍冷却了下来。如今,就只有泰封国内还有小规模的动乱,惶惶不安的新罗松了一口气,野心勃勃的百济暂且按捺住了扩张的念头。
但邵树德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三个国家目前都在观望,私底下暗流涌动,不知道在策划着什么阴私勾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