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作为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我觉得伟大的无上皇帝陛下也需要这么一座宫殿,来纪念自己的黄金时代。”塔姆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说道。
翻译说完后,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可这样的建筑,与我们的文化不符。朕建合欢殿,已经破坏了上阳宫的整体风格。风格这个词,很难解释,你自己领会吧。”
塔姆是聪明人,听完之后,又道:“尊敬的陛下,风格完全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在设计时就计算好,不一定要用穹顶的。”
“哦?怎么设计?”邵树德问道。
“陛下知道圆锥曲线吗?”塔姆问道。
专业的数学术语,翻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甚至找不到对应的汉语词汇。
邵树德让人拿来纸,塔姆也不怯场,直接画了起来。
“原来是此物。”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教材《几何》中讲了这些,但比较粗浅。毕竟摩尼法师不是专业的数学家,他的知识比较有限。
邵树德不知道后世阿拉伯人什么时候开始运用这些知识,但一百年后巴格达出版了一些数学著作,学者们利用圆锥曲线解三次方程,后来这些书籍传入欧洲,几百年后,欧洲人在此基础上发展了抛物线理论。
当然,若仅仅是抛物线也就罢了。但是,当中国发明的火药传入西方后——
大航海时代,数学上的抛物线又衍生出了弹道学,是每个充当舰长的贵族海军军官的必修科目……
毫无疑问,系统的科学理论是极端重要的。
没有科学指导,你连开炮都只能凭经验,更无法迭代改进火炮设计。
人家的炮管是什么样子,你就只能原样模仿,比如作为海军舰炮的“红衣大炮”被明朝照搬成了陆军炮,但人家其实有更好的轻便陆军野战火炮。
你不会设计,是因为你不知道原理,只能逆向工程,这个太要命了。
邵树德看完后,沉吟不语。
“陛下……”塔姆轻轻唤了一声。
“建这类建筑,要朕花费好几年的岁入啊。”邵树德叹道。
几年的财政收入有些夸张了,但花费绝不可能小的。一旦动工开建,整个国家都要大受影响,短时间内确实没有能力对外发动战争了。
“伟大的君王需要独一无二的纪念。”塔姆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是星宿幸会之主,一统整个东方,让所有人安居乐业。”
“你是慈祥的天国使者,北国健儿的君长,让粗犷的草原部落变得文明。”
“你是王中之王,沙漠和绿洲也是你武功的收获。”
“你是如此伟大,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历代的精华、艺术的奇迹、天才的成果,还有那文献典章、著作书籍,都需要你来保护。尊贵的陛下,你太需要一座恢弘的殿宇来陈列、展示这些了,即便到了一千年后,这座殿堂也不会成为巍峨的古迹,而是仍然健在,供所有人瞻仰、赞叹你的无上功绩。”
邵树德被说得心花怒放。只见他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神色间跃跃欲试。
厄尔布鲁士、塔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喜。
“但是——”邵树德一皱眉头,又道:“朕缺乏人才。设计这么一座宏伟的建筑,可能需要到巴格达聘请数学家才有可能吧?”
“陛下知道哈兰城吗?”塔姆问道。
“不知。”
“哈兰城诞生过两位数学家,即白塔尼和泰比特。”塔姆说道:“布哈拉就有他们的学生,还有从布哈拉走出的花拉子米,也有学生在本地做研究。如果陛下需要,我可以让人送一些著作过来,陛下一看就知道了。”
白塔尼著有《恒星表》,在巴格达天文台工作期间,曾出书驳斥了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很多错误。他发现了地球近日点,认为地球在一个椭圆轨道内运行——很明显,这触犯了《造物主经》,于是他不得不补救,用科学理论来说明造物主创造万物的“事实”。
后来,哥白尼曾多次引用白塔尼的著作来驳斥教会的“地心说”——当然,哥白尼同样“有罪”。
白塔尼在数学上的成就,主要是发展了球面三角学,后来传至欧洲。
泰比特最出名的大概就是“亲和数”(泰比特数)了。这人翻译了很多古希腊的著作,同时因为科学研究,被老家的造物主庙判决有罪,于是逃亡到巴格达,继续从事研究。
花拉子米更不用说了,中亚当地人,他在一百年前出版的代数教材和例题集风靡一时。
“朕看不懂著作。”邵树德问道:“能不能请人来讲解?朕很感兴趣。”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为难。
名气大的数学家,一般都是贵族的随从或顾问,把他们请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若不来,朕怎么修宫殿?”见他们不语,邵树德问道:“还是说,要朕派人去请?”
厄尔布鲁士、塔姆心神一凛。
“派人去请”的含义可多了,派几个人是请,派几万人也是去请。
这些蛮子,就是粗鲁!
“陛下请勿急躁……”厄尔布鲁士说道。
“朕急着修宫殿,速速派人回去传讯。一人带十匹马,快去快回。不然,朕就要出动大军了。”邵树德一甩袍袖,很不高兴地说道。
第018章 谈肯定是要谈的
过了一整天,议和还没进入正题,这让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郁闷。
不过无上皇帝比较热情,留他们喝茶、吃饭,吃完后,又继续聊。
直到实在太晚了,才送他们出宫,回到了宜人坊乐园。
与厄尔布鲁士简短讨论了一下今日得失后,塔姆回到自己房间,不顾疲累,开始写作。
“君士坦丁堡从乌古斯人那里听说了长达五年的战争,或许有人添油加醋,罗马人误认为无上皇帝是‘约翰长老’。这可真是无稽之谈,也十分可笑。或许他们对于造物主势力的崛起感到恐惧,下意识想要在东方寻找帮手吧。”
“无上皇帝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约翰长老根本无法匹配他的身份,甚至就连巴格达的哈里发都未必能有他伟大——无论是伟大、高贵、睿智还是勇武,都无法相提并论。但无上皇帝不信仰造物主,这是有害无益的。”
“无上皇帝甚至感召了很多波斯人、粟特人、大食人加入他的国家。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些人要穿越重重风浪来获得造物主不曾给他们的东西。厄尔布鲁士说是故乡的贫困或虚荣造成的贪欲,促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夏国。我认为这很可能不是主要原因,真实情况是无上皇帝的荣光让这些人前赴后继奔向这么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甚至长久在此定居,乃至否认造物主的存在,背弃自己的国家。”
“无上皇帝只为胜利和凯歌而诞生。他是个热情、好斗、威严的人,并不像传统的中国君王,把自己包裹在层层神性的外衣之下,让人敬而远之。他的官员也不像传统的官员——为免有人质疑,我这里额外提一下中国古书的记载,这些官员必读书籍教导他们做官要‘冷冰冰的,像傲慢的猛兽那样悠闲散步’。无上皇帝的官员十分务实,处理事件非常迅速,也不太过在乎自己的威严,因为他们认为没办成事情才最有损威严。”
※※※※※※
写了一段之后,塔姆将书稿收了起来。
他现在已经有些迷糊了。
原本认为无上皇帝是这样一个形象,接触多了以后,是另外一个形象,但过了一年,又觉得都不准确。
他有点无所适从,心中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无论哪个形象,都是如此伟大。
但他知道,自己是有操守的。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职责,该为布哈拉争取利益的时候,他不会退缩,甚至据理力争。
厄尔布鲁士认为,可以从无上皇帝想要修建独一无二宫殿之事入手,让他在其他方面做出妥协。
塔姆认为这是正确的,虽然无上皇帝发出战争威胁后,厄尔布鲁士又退缩了。
好吧,或许是两人的职责不同所导致的行为差异,这不足为奇。厄尔布鲁士要承担巨大的责任,他没有太多回旋的空间。
过两天,无上皇帝还会召见他们,届时谈判会进入一个新阶段,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仅仅处于互相试探。
塔姆又拿出一张纸,仔细罗列注意事项,打算明天与厄尔布鲁士及使团其他成员认真讨论一番。
※※※※※※
“陛下,你不会真的……”天空又落起了大雪,合欢殿二层露台之上,邵树德悠闲地喝着热茶,听到消息的宰相赵光逢、萧蘧、王雍、韩建、卢嗣业等人侍立一侧,最终由赵光逢出言发问。
“朕像是那样的人吗?”邵树德反问道。
赵光逢语塞。
按照圣人以往的作风,确实不像,但年纪大了嘛,难免……
嗯,他只敢在肚子里腹诽,不敢宣之于口。
“今年杨亮又出师,没抢到多少东西。”邵树德说道:“被犁了这么多年,至少半个拔汗那已经弄不出油水了。今年这场西略,谈不上亏,但也没赚。”
波斯人也不傻,被搞了几年,再笨也知道严防死守,坚壁清野了。听说他们国内加征了“防秋税”,用来雇佣士兵,至俱战提、土尔木甘、哈吉斯坦一带,抵御夏军劫掠。
别看波斯人嘴上叫得欢,战线不会骗人。
最初夏军出阿赖山谷就要打仗。现在出山谷后,一片坦途,需要向西走十天半个月才能遇到敌人。
拔汗那东半部分,城市残破,乡村渺无人烟。不完全是被抢的,主要还是百姓受不了无休止的战争,自己跑了。而收编的突厥、样磨部落又比较凶残,这种狗腿子抢得比夏军还要狠,最为波斯人痛恨。
波斯人今年向北出击,公驼王吃了点亏,吐出了俱兰城。但从战争过程可以看出,去年的阿赖山谷之战让他们有些伤,河外地区贵族们的私兵损失殆尽,几年内又不可能补充完毕,只能靠宫廷古拉姆、雇佣军以及呼罗珊地区的贵族军队撑场子。
但这些人远道而来,不一定肯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河外地区的迪赫坎们出死力,于是也就那样了。
历史上他们没彻底消灭喀喇汗,让人家死灰复燃,这个时空更难。
波斯人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经过数年时间的感召,从大食其他“藩镇”来了不少吉哈德分子,总数大概有一两万人,由各个造物主庙组织,编练成军后,战斗意志还算顽强,至少是一支可战之师。
这可能是宗教社会的优势,善于将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信徒感召到一起,利用外部的人力资源,与敌人打消耗战。
造物主如此,再西边的那位同样如此,虽然他们洗劫了东罗马,军纪不敢恭维。
“不过——”邵树德突然放下茶盏,笑问道:“如果朕真的建那么一座宫殿……”
“陛下慎重。”赵光逢连忙劝谏道。
“陛下不可。”萧蘧也额头沁汗,劝阻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罢。”邵树德说道:“建宫殿劳民伤财,那么如果是建学宫呢?”
一样劳民伤财!赵光逢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止住了。
皇帝建享乐的行宫,说出去确实不好听。他作为宰相,如果不劝谏,那绝对要被列为史书上的“奸臣”——最好的结果也是一句“碌碌无为”的评价。
但如果是学宫,大部分人就骂不出口了。
老百姓或许会骂,因为无论是享乐的宫殿,还是培养人才的学宫,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但他们没有话语权。
话语权掌握在士人手里,他们说了算。
士人会骂学宫吗?有点骂不出口啊。
但作为宰相,赵光逢觉得花费还是有点大了,除非——除非陛下愿意与波斯议和停战。
“如果这座学宫的修建过程绵延数十年呢?”邵树德又问道:“是不是负担就很低了?”
数十年?赵光逢有些惊讶,那样的话,很多木头都烂了吧?最初建的都该花钱修缮了。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邵树德笑道:“瞧你们那样子,真以为朕是隋炀之流呢?”
“臣并无此意。”众人纷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