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330章

作者:孤独麦客

“怎么处置萨曼尼?”厄尔布鲁士又问道。

“你是全权特使,这是你的领域。”塔姆恭敬地说道。

厄尔布鲁士又有些生气。

不过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因为摩尼教的慕阇米志达出现在了场中,并与西州的诸位官员们谈笑风生。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位客人:景教教士。

厄尔布鲁士的眼皮子一跳。

从去年开始,撒马尔罕、沙什、怛罗斯等地就传出了很多“恶毒”的消息:有大量信仰景教的突厥人,扬言恢复怛罗斯的聂斯托利派大教堂——这座教堂目前被改作了造物主庙。

景教、佛教、摩尼教,似乎都与夏国官员过从甚密。

高昌的地方贵族也非常巴结他们。

这才短短五年啊!

高昌沦陷不过五年,局势就彻底稳固了,他还能说什么?

※※※※※※

从高昌往东,路不是很好走。

炎热、干旱困扰着每个行人。

水怎么也喝不够,阳光烤得人昏昏欲睡,时不时吹起一阵风沙,几乎要把人的口鼻灌满。

六月底,他们抵达了伊州。

在这里,塔姆敏锐地发现多了很多民居,并立即报告给了厄尔布鲁士。

事实上不需要他报告,因为那些房屋都很新。房屋旁边开辟的田地、新挖的井渠也满是簇新的痕迹。很明显,这是一个新设的定居点,一片新的农垦区域,夏国人一直在努力提高他们的交通线上的补给能力。

伊州城外搭起了不少临时营地,此刻住满了男女老少。

他们的脸上满是风尘,衣服脏兮兮的,破旧不堪。

女人在哭泣,男人在哀叹,只有小孩最快乐,在沙地里、树林边、草地旁快乐地玩耍了起来。

这次不用塔姆提醒,厄尔布鲁士都看出来了:出现了女人和小孩,那么这里面必然有大量的完整家庭,他们带着仅有的财物,一路向西,到底是干什么去的,不言而喻。

还有许多看起来似乎是工匠的男人,几个人分了一头骆驼,将工具、行李绑扎在骆驼背上,闲暇时,还帮人修理器具,一刻不得闲。

“过去一年,听说有很多吐火罗斯坦商人去喀喇沙购买商品,运回各个部落销售。”塔姆突然说道:“南阿姆河省的总督和将军们抱怨连连,因为那些愚蠢的吐火罗人竟然不再拿白银来和他们换东西了。”

“你是说,夏国人想通过这种手段来拉拢吐火罗人,让他们背叛布哈拉?”厄尔布鲁士问道。

“可能性不小。”塔姆说道:“喀喇沙的手工业应该还不算特别发达。但夏国人是有一整套计划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并且排除了很多困难,坚定实施着他们的计划。先不说他们能够成功,单是这种执行能力,就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虚德·绍伊汗的意志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君王、星宿幸会之主……”

“只有造物主才是无所不能的。”厄尔布鲁士严肃地说道。

“你说得对。”塔姆表示赞同。

“一路上看到多少工匠了?”

“几百人总是有的。”

“他们的能力如何?”

“就缴获的夏国甲胄、武器来看,并不比波斯差。”

“你现在有什么建议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塔姆终于不再逃避了,只见他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该结束战争了。”

“我没有这个权力。”厄尔布鲁士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大维齐才能做出这个决定。”

“你的出使,本身就代表了大维齐的态度。”塔姆说道。

“大维齐也很难,他不仅需要应付来自外部的敌人……”

“先看好萨曼尼再说,别让他找到机会溜了。”塔姆含糊地说道:“你是全权特使,你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你做决定。”

厄尔布鲁士突然笑了,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更聪明。”

塔姆叹了口气,他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谈判上了,他想更深入地了解、观察这个国家。

六月二十九日,使团离开伊州东行。

他们加快了速度,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越过沙州、肃州,抵达了甘州。

八月中旬,过凉州。

九月初,进入到了夏国的核心地区:灵州。

秋收之后的旷野上,万马奔腾,战旗如云。

宽阔蜿蜒的大河中,船帆点点,川流不息。

就连远处的山岭内,都有无数山民,带着弓刀,下山操练。

真是一个军事传统浓郁的强盗国家。

厄尔布鲁士、塔姆等人没在这边多逗留,横穿整个河套草原,往绥州方向而去。

第015章 百态

从绥州过黄河时,塔姆下意识看了身后连绵不绝的山丘。

这里就是绥州,虚德·绍伊汗得到的第一份正式任命就是担任绥州的总督。

听当地的百姓说,这里曾经十分贫困。

党项蛮族与唐人也相处得很不愉快,争水、争地、争草场,各种矛盾。

整体说起来,有点类似吐火罗斯坦那边的情况。

真正改变这里的还是绍伊汗。

他一方面极大改善了当地的生存环境,修建了更多的水库、沟渠,灌溉农田,缓解了矛盾。另一方面,他利用混乱的局势向外打,将当地生存不下去的人口投入到了战场上——这是一门怎么都不会亏的生意。

塔姆又想到,这或许也是夏国整体的国家战略……

“自古以来,旅行真的是了解外国人最好的办法。”在渡口等船期间,塔姆看着聚集在附近的商旅,说道:“看,即便在打仗,还是有波斯商人来到夏国。哈,他有点怕见到我们。”

厄尔布鲁士也看到了,但没发表意见。但他对那些正试图渡河西进,参加训练的草原牧人很重视。

打了几年仗,如果说波斯人最痛恨的是谁,那么一定是那些穷得掉渣的回鹘、突厥、葛逻禄、样磨人了。越穷,越凶狠,抢劫的时候越无保留,造成的破坏也越大。

因为大维齐的坚持,波斯主力部队多用来对付夏国正规军,这给了草原牧人极大的发挥余地。而且他们中出现了相当部分敢打敢拼的人,深入南下,小股部队根本对付不了,以至于沙什等地都遭受了巨大的破坏,怛罗斯等城更是几乎成了废墟,人们都在讨论是不是放弃这些二十多年前从回鹘人手里夺取的土地了。

“但愿这些来自草原的马匪都下火狱。”厄尔布鲁士嘟囔了一句。

塔姆同意他的看法。

事实上,他在《胡大之鞭》中曾经描述过绍伊汗统率下军队严格的纪律:他们连抢劫都那么军纪严明——

“……他好像高尚的雄狮,会把顽抗的敌人碾成齑粉,又宽宏大量地赦免匍匐在他脚底下的敌人……他是绝对专制的君主,他很主动,每一场胜利之后,都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确保了他的帝国的安全,并对新征服地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我们没有理由过多责备这样一个异族君王、偶像崇拜者,他注重利益,也注重荣誉。”

“我隐约听闻……”渡船过来了,厄尔布鲁士在护卫的催促下,当先上了船,待塔姆也上来后,用波斯语低声说道:“契丹汗安巴坚还在北方草原,与夏国为敌,这里面会不会有机会?”

作为波斯国中仅有的几位研究夏国的学者,塔姆想了想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离草原很近了,你也见到了大量草原士兵过来集训,你觉得在绍伊汗和安巴坚之间,他们更听从谁的命令?”

“谁强听谁的?”

“不仅仅是这些。”塔姆说道:“我接触了几个人,根据他们的说法,我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绍伊汗拥有慎重、仁慈、公正的品质,他不光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在政治上的胜利更是让所有草原野心家为之羞愧。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欢迎的海洋。”

厄尔布鲁士怀疑地看了塔姆一眼。

塔姆干脆闭嘴不语了。

船很快抵达了对岸。众人稍事休息,等待其他人和物资都过河后,继续前行。

※※※※※※

十月中旬,他们抵达了潞州,一座经历过数十年摧残,如今才稍稍恢复了点元气的城市。

馆驿旁边,有一座隶属于内务府的皇庄。

塔姆在外面走来走去,甚至够着头张望,因为他看到不少孩子被送了进去。

“都是家人不要的孩子。”守门的少年晃了晃腰间的横刀,让塔姆离远一点。

塔姆点了点头,随后拉上通译,继续询问——这两年他一直在学习汉语,但进度不如人意,遇到复杂交流,还是得靠翻译。

“皇帝经常收留孤儿,将他们养大,教授知识、传授武艺,这些人非常可靠,什么都能做。屯田、行商、打仗都可以,环境十分恶劣的地方,他们也愿意去。”翻译低声转告道。

“孤儿们怎么来的?”塔姆问道。

翻译询问了一番,又道:“以前多是战争孤儿,现在多了很多弃婴。收留弃婴的皇庄,会专门雇佣乳娘照料。皇帝陛下认为,一个正常长大的健康孩子,其一生创造的价值,会远远大于皇庄的支出。因此他乐意收留孩子们,并给他们适当的教育。”

“现在有多少孩子了?”

“可能有几千、几万,或者十万。”

塔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人的层级太低,很难从他们那里得到准确的数字。

他姑且认为有一万人,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了。

是的,就是“可怕”。因为造物主庙同样会收养一些孤儿,由他们组成的吉哈德部队,战斗力要强于一般的军队,忠诚、勇敢、狂热是他们的特点。

这些长大的孩子是可以从事危险工作的,塔姆十分确信。

幸好绍伊汗没有把他们用在战场上,而是派他们去经商、屯田、航海,这是一个好消息。

“这些孩子中有外国人吗?”塔姆又忍不住问道。

守门少年已经不耐烦了,草草回答了几句后,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塔姆无奈离去,走的时候还在回头张望。

“有外国人,但数量很少,主要来自草原。”翻译说道:“冬季的一场暴雪,可能就会让草原牧人的生活陷入困难。为了减轻开支,他们会选择出售或遗弃较小的孩子,只保留能帮助他们干活甚至是抢劫的大孩子。另外一个来源就是,外国商人遭遇疾病——这是很常见的事——死去之后,孩子无人照料,便会被收养。”

“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吗?”塔姆问道。

“皇帝陛下并不支用国库的钱。”翻译说道:“看到那边的田地和果园了吗?其实,大部分皇庄出身的孩子最终都是在本地生活,能派出去的是少数。他们种地牧羊,可能还会纺织、酿酒、编织竹筐甚至冶铁打铁,你可能低估了皇庄。理论上来说,一个在皇庄长大的孩子,直到他老死,都可以寸步不离。”

“方才我看到你和那个少年聊了很久,还说了什么?”塔姆最后问道。

“那个少年其实是契丹人。”翻译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只听他说道:“伱猜他怎么评价安巴坚的?”

“怎么说的?”塔姆来了兴趣,问道。

“他说,安巴坚对绍伊汗在草原上取得的巨大声望产生了嫉妒,企图通过不义手段推翻绍伊汗的统治。”翻译说道:“他再三强调,安巴坚是个无耻的野蛮人,他统治的部落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他不敢攻击由强有力的勇士戍守的城市,只敢抢劫没有军事经验的平民。他阴险狡诈,既野蛮又懦弱,只会欺负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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