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我——”邵树德想了想后,问道:“我弄出来的诸般改革,夫人支持么?”
“是有一些人找到我这边。”皇后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正如夫君所说,武夫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翻不起什么浪花。夫君英明了一辈子,多谋善断,至有今日天下。你做的决定,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多嘴。唯愿儿孙后人,能永葆富贵,也就够了。”
邵树德沉默良久,最后才道:“世间无不灭之王朝。”
说罢,便离开了。
皇后幽幽叹了一声,随即又想到,夫君纵横一世,做的决定鲜有错误,或许,他才是对的。
另者,新朝蒸蒸日上,考虑那么多纯属杞人忧天。
武夫当国一百五十年,这谁又想到了?或许,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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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邵树德收到了西域发来的消息,李守信使团已抵达碎叶。奥古尔恰克遣长子敦欲,率千骑护送。
一切顺利,下面就看他们的运气了——是的,这种事需要一点运气。
另外就是有关西域商屯的事情了。
目前已有十几家商号在庭州、龟兹、姑墨、疏勒屯垦,开田七百余顷,一年收了十万斛粟麦、四万多斛杂粮,尽皆交割官府。
西域商社因为去得晚,今年只开垦了百余顷,主要在天山北麓。
他们又在河南、河北招募了九百多精壮男子,大概明年年初抵达姑墨,新开田二百顷,种植小麦、豆子。
邵树德欣然同意。
商屯其实很苦,比移民过去的百姓过得还苦。
他们甚至只挖一些地窝子,上面用树枝、芦苇遮盖,以为住所。
平日里两点一线,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在地窝子里睡觉。终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似乞丐一般。
支撑他们干下去的其实是超高的工钱。
用金钱来驱使人干活,与强迫奴隶干活,性价比其实不会相差太大。因为前者更用心,每多收一斗粮食,都能赚到更多的钱,因此比奴隶还奴隶,心中还没太多怨气,一切都是自愿的。
不得不说,发明商屯的人真有黑心资本家潜质。
满清西征之时,商屯遍地开花。是乾隆凑不出那么多农奴,还是他心善啊?无非就是商屯田地产量贼高,比兵屯、民屯都要高,让人没话说罢了。
北庭方面来报,黠嘎斯人进入阿尔泰山一带,似有所图。
邵树德看完后,只批了“镇之以静”四个字。
科布多已经筑城,他亲赐名“临远”,驻有三千兵马。光靠这些人,肯定是挡不住黠嘎斯人的,还得北庭协助。
但对方尚未表现出多少敌意,目前仅仅只是劫掠了一番可萨回鹘,逼迫其南逃,寻求大夏的庇护罢了。
只能先拖时间了。每拖一天,北庭的根基就更为夯实,拖得久了,便有自持能力,届时可进可退,回旋余地就大多了。
于阗李圣天来报,他已拣选两千精兵。仲云国邵献忠、海西邵忠臣、邵国贞也凑了千人,合计三千兵马,随时可以上山,干涉象雄地方局势。
邵树德亲自回复,让他稍安勿躁。过一阵子,会有没庐氏使者途径于阗来长安,一定要护卫周全。
吐蕃这地方,他只是随便撒一下网,能网到多少鱼,随缘!
如果铁哥及其继承人真的能像历史上的吉德尼玛衮那么厉害,连列城、吉尔吉特等地都能控制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吐蕃征服这些地方后,为了稳固统治,曾经大举移民,即便到了后世处于印度、巴基斯坦治下,当地仍然有大量黄种人存在。
剩下的是有关云南的。
户部派人去开办钱监,从商人手里套换白银,铸造银元,年产一万余枚。
放大到全国,户部钱监每年铸造银元大约二十万枚上下。
邵树德后世曾经看过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一个经济体,究竟需要多少货币?
在18世纪的时候,英国人曾经提出过,大概是社会总财富量(包括动产、不动产、商品等等)的六分之一。货币流通速度快的话,可以适当降低需求,流通慢的话,则需要铸造比六分之一财富总量更多的货币。
大夏这个经济体量,估计需要四五千万枚银元,以现在的铸币速度,需要二百年……
拉倒吧!能收点铸币税都偷着乐了,其他算了。
批阅完一堆奏折后,他又让人把皇孙抱来,准备给他讲讲“金钱旅行”的故事。
讲完故事之后,会去花园里散一会步,看看不同种类的马儿。
最后,会一起吃晚饭。
吃完后,再用回鹘语对话,看看皇孙有没有记住之前教给他的外语词汇。
他在这个嫡长孙身上下的力气,其实相当不小了,甚至超过了儿子们。
邵树德想看看,当祖孙三代持续接力的时候,究竟会对这个国家产生多大的影响。
第090章 同学少年
十月到来后,诸道士子基本已齐聚长安。
前唐时代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跟着各州朝集使一起进京。
那会一年一考,朝集使每年秋天抵达京城,士子们跟着过来,去礼部报道、登记。一般而言,大家都愿意这么做,因为路上有人包吃住,美得很。
抵达长安后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抢购书籍了,尤其是《致治》三篇,更是重中之重。
大家都是老科举了,对这种政策变动十分敏感,心中清楚这是一次大洗牌的机会。原本考上希望很大的人,说不定就名落孙山,原本没希望的人,说不定就侥幸中了——即便是为了给圣人面子,几年后的出题者也会尽量多选《致治》三篇的内容。
吕琦、耶律全忠二人也来了。
曾经十几岁的少年,多历世事之后,已然多了几分稳重。
在建极九年的时候,因为家学渊源,且需教化百姓,吕琦以少年之身,出任营州柳城县经学助教。自此勤勤恳恳,一边教导学生,一边温习功课。
建极十四年的时候,已是柳城县经学博士。
但他还没有功名在身,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原辽东道巡抚使、现安西道巡抚使赵匡璘对他十分欣赏,恰好庭州经学博士病逝,于是打算提拔他担任此职。
庭州是下州,有一员州经学博士,正九品下。官虽然小,但到底是官,比之县经学博士吏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吕琦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要考功名,堂堂正正做官。
赵匡璘更是欣赏,表示无论考没考上,庭州经学博士都给他留到明年六月,也就是科举放榜后三个月。
所以,吕琦是有“双保险”的。
吕琦之父吕兖原为北平府兵曹参军事。同样是在建极九年,他受种觐仙相邀,前往新占领的渤海上京当官,任龙泉府司录参军事。
十年下来,仕途走得还算踏实,先任龙泉府首县永宁令,升了两级,去年又任穆州长史,再升一级。
当年与他一同前往辽东的丰州经学生卢鹤年的升官速度就很快了,毕竟他是可以见到陈诚、萧蘧、赵光逢三位宰相的人——先任龙泉府另外一个附郭县富利县令,再调鄚州别驾,复升郿州刺史,走得非常顺。
甚至就连那位没什么背景的农家子范文达,就因为祖父见过圣人,父亲战死了,先任鄚州弘义令,再任纪州司马,也升了五级,马上就要担任沈州司马,再升一级。
当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河北出身的官,虽然比不过关西那帮人,但比江南出身的还是要更有前景的。
嗯,与吕琦一同来长安的耶律全忠,出身比江南还差,他是契丹人……
不过他是吕兖的半个学生,本身又聪明伶俐,学业不错,附籍河北,这次另辟蹊径,居然通过了州一级的农学考试,获得来京城会试的资格,非常不容易——河北道有三个农科名额,就是他此番的目标了。
“大郎你怎么也买了这书?”在礼部登记完毕之后,二人径直出了城,来到了临时租住的宅院,看到耶律全忠拿出了《致治》后,吕琦惊讶地问道。
“昨日买的。”耶律全忠说道:“此书《地理》篇颇有可观之处,与农学息息相关。万一考官出些偏一点的题目,可就麻烦了。”
“怎么个偏法?”
“比如,在天山脚下挖井渠、开农田,你知道哪里合适么?”
“这……”吕琦有些傻眼,喃喃道:“出题出成这样,有点故意难为人吧?”
耶律全忠淡淡一笑,道:“河北道农科初考之时,可就有过类似题目。若非此题,我也不得通过府试。”
“看来今科你能高中。”吕琦有些羡慕地说道。
“你也多读读这本书吧。”耶律全忠说道:“虽然这次不考,但讲得都很有道理,高中做官之后,能不能出政绩,终究还是看本事的。”
“待考完之后再说吧。”吕琦叹了口气,道:“今科好手众多,怕是没那么容易。实在不行,我就去庭州了,唉。”
“安西其实也不错。”耶律全忠说道:“若我得中,授官之时,自请去西域。届时伱教化蕃人,我来挖井渠种地,咱哥俩通力合作,定能闯出一片天。”
被他这么一说,吕琦的兴致也上来了,笑道:“据家父所言,今年碎叶城选派了两名蕃官入朝,朝廷同样会选两名汉官去碎叶,一碎叶县主簿、一为州经学博士。这个博士,可是从八品上,相当于上州博士了。若我高中,自请西行,应无人争竞。”
他有县经学博士的履历,又有多年教化营州蕃人的“工作经验”,若他一心想去,确实没人争得过。
“碎叶安全吗?”耶律全忠问道。
“昨日入城,我看到了露布飞捷的骑士。”说起这事时,吕琦似乎觉得与有荣焉,只听他说道:“杨都头再入拔汗那,一度攻至俱战提。负伤之际,犹大呼酣战,最后大败贼人,全师而回。”
耶律全忠沉吟了一下。
和吕琦不同,他算是部落上层出身。虽然家势倾颓,穷困潦倒,但血脉身份在那,小时候经常接触征战之事,在这方面是很在行的。入夏之后,他还作为土团乡夫被征发,在营州击杀过契丹骑兵,军事经验比较丰富。
从吕琦的话中,他分析出了更多的东西。为了印证心中的想法,他翻开了《致治·地理篇》,找到拔汗那条,仔细阅读了一番。
“能走到俱战提,即便没有攻克,也非常惊人了。”耶律全忠说道:“波斯人竟然无力阻止,由此观之,其势衰矣。”
“另者,赵王、碎叶王、热海都督三路出兵,再破怛罗斯。”耶律全忠又道:“遥想数年前,他们还久攻不下呢,这会就连续两年破城,可见怛罗斯一带,波斯人也占不到便宜了。”
“如果他们接下来还这般颓丧,或许公驼王就霸着怛罗斯不走了。杨帅也不会再从拔汗那撤兵。”
“打波斯这种内忧外患的大国,就得像伐大树一般,先去其枝叶,弱其树干,最后一斧子砍倒,可得全功。”
吕琦若有所思,道:“听家父说,鸿胪寺少卿李公出使西行,再这么打下去,大食朝廷还会让他们去巴格达么?”
“难说。”耶律全忠摇了摇头,道:“可能有些难,但并非没有转机。”
“也是。”吕琦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就在此时,房东送来了几棵黄芽菜,并说道:“两位官人,你们要的菜来了。刚才地里摘的,鲜着呢。”
“我等并没有官身……”吕琦接过黄芽菜,一棵棵放在墙角,转身行了取了一匹毛布,送到房东手里,道:“今后还要麻烦杖翁。”
“官人们尽管读书,杂事我来办就行。”房东咧嘴笑道:“托圣人的福,黄芽菜亩收千余斤,你们想吃的话,随时都有。”
“入冬之后,行情更好吗?”耶律全忠在一旁问道。
“好啊。”房东说道;“今年县里又给了一些种子,让我等郊野农户秋日栽培,入冬后送入宫中。你们若想吃,我可以留几颗。”
“什么菜?也是黄芽菜么?”耶律全忠好奇地问道。
“黄芽菜是结球的,叶子多为黄颜色。这种新菜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不结球,贴地长,叶子墨绿近黑,也是冬菜。”房东说道:“其实,这事我也奇怪。里正说这菜由圣人赐名,叫‘乌塌菜’,与黄芽菜是亲戚,这可就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