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军法严苛,没人敢犯。
定下计议后,杨悦将带过来的两千会州州兵留在定西寨。拓跋部充当随军夫子,来回转运物资。
四月十二日,新泉军、定远军主力南下。
从定西寨往南,长长的河谷地之间,到处是盔甲鲜明、器械精良的大唐军士。蕃部人马总计万余人,早在他们之前便南下了,不主动与吐蕃交战,而是赶着牛羊缓缓前行。
斥候在山间散得特别开,每一处山谷,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小涧都派人查看,至今已往南推进了数十里。
“加快行军速度,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扔了!”杨悦骑着马前后兜来兜去,下令道。
将士们默不作声,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杨指挥刚刚斩了两名行事拖拉的士卒,血淋淋的人头就放在路边。
王遇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一声。
杨悦,你运气好,也就是遇到了大帅打造的这支部队。若带的是魏博军,看你还敢这么“苛待”士卒?
闾马起匆匆返回了渭州,与笃屈氏的头人笃屈严碰了个面。
他在祖厉河那边上了个大当。整天与人在山沟沟里捉迷藏,有心大举北进,但会州的白家部势力也挺大,还有各种附庸小部落,一时间竟然啃不下。
正发愁间,突然间听到了西使城唐军大举南下的消息,慌忙跑了回来。而且是只带了少数亲信跑了回来,部落还在北边的群山里面慢吞吞南撤。
小小一个渭州,挤了三个部落,实在太不像话了。但昑屈、笃屈二部显然抱成了团,一时间竟然赶不走了,而且这会也需要他们出力,不然这渭州怕是守不住。
而守不住渭州,他闾马氏与昑屈氏又有何区别?都是丧家之犬,不得被别人吞并了?
“必须联合起来打一仗了。”闾马起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情有些不佳。
“为什么不投降?”笃屈严将油腻的发辫朝后拢了拢,满不在乎地开始煮肉。
他刚从北边回来,部落里的儿郎与河西党项牧民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但说实话,这种仗只要不是决定性的大胜,都没有意义。笃屈部已经死了五百来人了,还有不少受伤的,缺医少药,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跟随唐军南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死伤应该会少一些,因为他们武器好,也挺凶悍,这让笃屈严很是忧虑。那个灵武郡王的军法应该是很严的,赏赐估计也没骗过大家,每次都给,因此河西党项牧民还得南下,这让笃屈严烦躁无比。
我都死了这么多人,不想打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南下?都拼光了,不是让汉人捡便宜吗?
“投降?”闾马起嗤笑一声,道:“怎么投降?投降后到山上去放牧?”
笃屈严皱起了眉头,他承认闾马起说得有道理,但看不惯他说话的态度。
“襄武、渭源、陇西、鄣四县也就一两万唐人了,他们能耕作多少土地?渭州地方很大的,河流纵横,土壤肥沃,那么多平坦的河谷地,唐人能全耕了?”笃屈严说道:“我不想打了。那个灵武郡王只要不把我赶山上去,许诺仍然可以在山下放牧,我就降了。伏弗陵氏,不过就是仗着四十年前族里的人当过河州德论,自以为是共主,对岷、渭二州各部呼来喝去,谁给他的胆子?”
“两万唐人当然占不了这么多地,但如果将来有更多的唐人过来呢?”闾马起说道:“从鸟鼠山到陇西县,每年春夏那么多雨水,还有这么多河流,唐人会放弃么?如果都是山还没什么,就像南边的宕州、叠州,我不信唐人还有兴趣。但渭州不同,你可想清楚了。”
笃屈严又有些犹豫了。
闾马起趁机加了把火,说道:“即便要投降,也得先打一仗再说。如果能打赢了,也好讨价还价嘛。岷、渭二州就一个节儿,这不正常,如果唐人多封两个节儿出来,咱们也能当个官,多好?”
“你还能凑出多少兵?”笃屈严问道。
“不下七千。”其实闾马起吹牛了,和唐人搞摩擦那么久,最近又在祖厉河畔相持,如今能凑出五千兵就了不起了。而且最近岷州伏弗陵氏没给他们补充器械,以前都是到伏弗陵氏在渭源县附近的草场上领取的,但上次居然没领到,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得十几天。”说起这个闾马起就有些头痛,祖厉河那边的草场看来是要彻底放弃了。
“昑屈部还有多少人?”
“以前有五千吧,但现在还有多少不好说。本来被安置在渭源县、鸟鼠山那一片放牧的,但伏弗陵氏又舍不得那片草场了,把他们赶到了北边,结果被唐军杀得大败,草场也丢了,现在只能在山里过苦日子。”闾马起说道。
笃屈严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还有五千多人,三部加起来,也不过就凑个一万多。但唐人南下的牧民就破万了,即便可以依托地利防守,但如果没有伏弗陵氏的支援,这仗是打不赢的。
渭州当然养不活三个部落,但如果只养一个呢?
白家部如今不就在会州放牧么?当地不也有唐人耕田?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轰隆隆!”天色更阴沉了,隐隐响起了雷声。
笃屈严、闾马起二人同时向外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雨滴落在百年沧桑的青石板上,洗掉了尘埃。
雨滴落在长出了禾苗的农田里,滋养了春麦。
雨滴落在平坦的河谷大道上,洗尽了血水……
杨悦看着驿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冷哼一声。
死的都是蕃人,要么是降顺的河西党项蕃人,要么是敌对的昑屈部蕃人,他都没好感。
大帅对蕃人太好了!
不过现在还要利用这些蕃人,他自然不会说什么,相反还大力褒奖,细细抚慰。
河西党项,他深恨之,即便他们已经是大帅治下之蕃民。
“继续前进,不许停!”杨悦下令道。
被召集过来的河西牧民们面有难色,不过看着静静肃立在雨中不动的定远军数千士卒,他们又有些畏惧,硬着头皮南下了。
一边走,一边暗叹倒霉。阴山诸部,走两边的山岭,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屁事没有,就他们最苦,被喊过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这日子怎么过?
有心直接反了,但部落、家人还在灵州,也打不过一万多唐军,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吐蕃人身上,抢他娘的!
一万余人就这样马不停蹄,蜂拥而下,只用了数日时间就抵达了渭州城以北的山坳口。此时军粮且尽,阴山蕃部牧民还在山里与吐蕃人厮斗。大军若不想饿肚子,只有向前攻占渭州一条路可走。
王遇皱着眉头看向杨悦,这老头,打仗可够疯的。
第015章 渭州
唐军的攻势如海浪一般,无穷无尽。
笃屈严急得团团转,城内就他一部兵马,五千余人。昑屈部还不知道在哪里,闾马部还在山里,除了闾马起带过来的两百亲信外,几乎就没其他人了。
不,其实还是有的。渭州城内还有一些唐人奴部,可出数百丁,但仍然杯水车薪。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人咋舌。这是不要命了么?春雨连绵的当口,六天时间就从定西寨杀到了这边。
“杀!”城外又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
数百名唐军士卒,让过溃下来的一部,然后以队为单位,排成层层叠叠的小阵,顺着坍塌的城墙豁口就往里冲。
仅有的一段能站人的城墙上,笃屈部的弓手们居高临下,疯狂地射击着。
唐军头顶大盾,速度一点不慢,继续朝前攻击。
小小的豁口附近聚集了两方千余士卒,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中,装备、训练和勇气占据了主导因素。吐蕃人甲具不多,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皮裘,在刀矛招呼之下死伤惨重,阵线一点一点被往后推。
“这么打下去不行,还是得出城冲一冲。”闾马起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急道。
这城墙还是修缮过的,不然还要更破,他们吐蕃人是真的不喜欢这玩意,每到一地,都要拆毁城墙。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坑到了自己。
“你要多少人?”都这个时候了,笃屈严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他之前确实起过投降的主意,但又有些犹豫,还没等他想明白,唐军就杀过来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先打完这仗再说!
“给我五百人,配上马,我去冲一冲。唐军攻得太猛,不从外面打乱他们的阵脚,守不住的。这破城,你也看到了,四处漏风。”闾马起让人将马牵过来,说道。
“给你三百人。”笃屈严犹豫了一下,说道。
“好!”闾马起答道。
争夺城墙豁口的战斗还在继续。
吐蕃人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再多的勇气,在无尽的死亡面前还是会冷却。但他们也给猛攻不休的唐军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主要来自城墙上的弓箭。
冲在最前面的河西党项牧民已经溃过一次了,这是收容后的第二次进攻,眼看着又要溃散。紧随其后的定远军士卒也死伤了百余人,战斗愈发残酷而激烈。
渭州城北门大开。
闾马起带着自己的两百亲随,外加笃屈部的三百骑兵,稍稍整队之后,便向在城外列阵的唐军步卒大队发起了冲击。
待命的最后一千名河西党项牧民接到命令,迎了上去。
“杨指挥,河西党项士气已堕,怕是顶不住。”王遇本不想说话,但事关全军安危,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新泉军的一千骑卒已经准备好了。”杨悦头也不回,继续观察着城墙豁口那边的战斗。
王遇不再言语,不过他还是悄悄吩咐了定远军游奕使魏蒙保,让他准备好本部骑卒,以防生变。
这个杨悦,实在太狠了!此番回去,怕不是要受大帅责罚。
河西党项,出征时足足四千人,一路死战,如今怕是剩了不到两千。若是一战就死伤过半,那也罢了,偏偏是这么一点点消耗的,眼下可以看出他们实在是不堪战了。那一千骑,绝对挡不住吐蕃人的骑兵。
仿佛是看出了王遇在想什么,杨悦笑了笑,道:“给活下来的人重赏就是了。有他们做表率,还怕没有蕃人上钩?昔年巢军作战,不也是一路打,一路死,一路补充么?几次大战下来,一队人怕是都换了大半了。王军使,还没习惯么?”
王遇脸色一寒,对他怒目而视。
“杨指挥,阴山五部的人还没死光呢。他们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故意消耗友军,日后还有人肯死战?”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悦一笑,道:“战死者,大帅皆给予抚恤。家人月领粮赐一斛,这对蕃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王军使不会不知道吧?”
“一年十二斛粮,十年便是一百二十斛。蕃人一条命才几个钱?更何况还不一定死。”杨悦又说道:“阴山蕃部,不会对某有什么看法。相反,他们还会感激某,因为接下来劫掠吐蕃部落时,他们会大发其财。吐蕃精壮,皆在此城了,杀光他们,部落里的老幼还不是予取予求。”
“杨指挥,大帅是想招抚吐蕃诸部的,你把人都杀光了,以后还有人敢降?”
“这些杀才,广德年间侵占河陇诸州时,便该想到有今日。”杨悦不以为然道:“另外,你可能没有领会大帅的意图。定难诸州,蕃人几占一半,大帅焉能不愁?十余万丁壮,战阵上不消耗一些,大帅焉能心安?昔年巢军裹挟良民,辗转于沟壑之间,几次不死之后,便收编入伍,当做自己人。这些蕃人,若几次不死,那也是有些本事的,收入衙军未尝不可。我本以为王军使会明白其中道理的,如今看来,竟是懵懵懂懂,真是奇哉怪也。”
还特么提巢军!王遇咬牙切齿,这老匹夫,出身将门就了不起么?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杨悦的话有几分道理。数万衙军,在镇内是一股超然的势力。进了衙军编制的,每月有固定粮赐,一年五次过节赏钱,若有战事,视情况还有加赏。这些钱物,自然靠镇内蕃汉百姓提供,或者靠对外掠夺。
衙军士卒,不论蕃汉,全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特权人士。汉人百姓要供养他们,蕃人百姓一样要供养他们。
他们自身就是一个集团,蕃人百姓若要造反,蕃籍衙军镇压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在他们面前谈蕃汉之别,确实没太多意义。
国朝宣宗、武宗年间,数次征讨党项。京西北八镇中,党项籍衙军比比皆是,杀得“野生党项”人头滚滚的也是他们。
王遇没听过“阶级”这个词,但大体意思还是懂的。
衙军自身就是一个阶级,谁给自己发钱的,衙军士卒很清楚。作为单个的人,或许有同情本族的,但作为一个整体,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利益,才是最触及灵魂的东西。
两人说话间,闾马起所率的五百骑兵果然冲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不过他没高兴多久,新泉军的一千骑卒从斜刺里杀出,趁着他们马速降下来的有利时机,一冲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