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44章

作者:孤独麦客

众人休息到了傍晚时分,正想吃了晚饭再走呢,结果东面传来消息:追兵杀至,默啜特勤大败。

不一会儿,默啜带着百余骑狼狈奔逃而回。

众人大哗,人心惶惶。

奥古尔恰克当机立断,下令连夜奔逃,往跋禄迦而去。

这一走就是六七天,抵达之时人困马乏。本想在此召集兵马,结果才住了一两天,稍稍缓过来些,就有人偷偷密报,萨图克追兵逼近,各部首领虽然还在争论,但多倾向于交出公驼王,效忠萨图克。

敦欲、阿尔泰等人破口大骂,但奥古尔恰克却十分冷静。

“事已至此,也不要想太多。”只见他一边整理马鞍,一边说道:“喀喇沙这地方,我早就看出来不适合做都城了。葱岭南原就在附近,拔汗那屡有僧侣、贼人渗入,以至于此。走!”

“去哪里?”阿尔泰下意识问道。

“走勃达岭,去八剌沙衮,召集大军,再杀回来。”奥古尔恰克说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斩下萨图克的头颅,做成酒器。”

李守信累得够呛,抓紧最后的时间吃点东西。

有时候他都觉得好笑。在侄子发动兵变前,奥古尔恰克昏庸无比,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可以说把所有错误都犯了一遍。但在侄子造反后,他又十分果断,一路奔逃,从不犹豫,以至于追兵只能在屁股后面吃灰。

有意思吗?

再说这勃达岭。唐时名“凌山”、“绫岭”,是一条通往葱岭以西的交通要道——后世乌什县别迭里山。

汉元帝时远征康居,陈汤、甘廷寿逾葱岭,经大宛,趋康居,走的便是这条路。

天宝年间,高仙芝率兵二万、蕃众五万,深入七百里,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外,主力走的就是这条路。

用后世的地理来说,这条路从阿克苏乌什县西北出发,翻越别迭里山,经伊塞克湖南岸,抵达塔拉兹。山脉两侧都有驿道,唐时设驿站,便于来往行人。

而在这条路北边,还有一条被称为“冰达坂”的道路,即通过阿克苏温宿县西北的冰达坂(穆素尔岭、托木尔峰),走伊塞克湖北岸,终点一样。

这两条路的区别在于勃达岭一年四季都可通行,而冰达坂只能在冰雪融化后才能走。当然,如果你强行要走,也不是不可以,自汉至清,在冬季走冰达坂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据记载,商队需要带上铲子、铁镐,遇到难走的路段时,把冰雪铲平,做成一级级的阶梯,用绳子牵着驮马上下山。

它俩都是沟通葱岭东西的重要交通孔道。

在喀什那边,还可以直接西出,走葱岭南原,至费尔干纳盆地,经塔什干至塔拉兹,这也是一条驿道。

高仙芝西征怛罗斯,主力走勃达岭,偏师走葱岭南原,两条路都能走通。

奥古尔恰克此时提到走勃达岭,那是真的要溜了,彻底放弃葱岭以东,到八剌沙衮召集突厥、回鹘、葛逻禄旧部,试图东山再起,但——有那么容易吗?

“可汗,光靠自己,未免势单力孤,不如遣使至高昌,邀大夏天兵而来。小小萨图克,还不手到擒来?”李守信吃完肉脯,建议道。

“也好。”奥古尔恰克也不再犹豫,直接应道。

说完,点了他的二儿子多罗斯特勤,在十余亲信的护卫下,前往高昌。

李守信也不含糊,让翰林学士杨凝式跟着一起回去,面禀蕃情。

一切妥当之后,奥古尔恰克带着志愿跟随他西去的样磨人、回鹘人、葛逻禄人,离开了已经愈发危险的跋禄迦,数百骑趁着降临的夜色,向西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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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奥古尔恰克等人刚刚抵达山麓,就迎面遇上了大队骑兵。

这些人穿着羊皮袄,牵着马儿,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远远看到他们之后,立刻散开警戒起来。

奥古尔恰克等人大吃一惊。

看他们的装束,以及远远传来的话语,应是突厥人无疑了。再看他们走来的方向,明显是从热海东行而来的。

阿尔泰派人上前交涉,不料当场就给绑了。

一队又一队的突厥人从山间涌出,抵达山脚平原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左右驱驰,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别动手。”李守信低声道。

既然是突厥人,那么就不一定是敌人。

阿尔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突厥不下三千,我们这就三四百人,十倍的差距,怎么动手?

不过好在突厥人也没动手。他们把抓到的俘虏送到了山中,小半个时辰后,山里面涌出来了更多的人,领头人之人穿着一身金甲,极为显眼。

李守信心中一动,那金甲有点像圣人经常赏赐部下的制式铁铠啊。不过离着有些远,看着不太真切,他没法确定。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奥古尔恰克策马走了上去,大声道:“拔塞干,是你?”

“哦?原来是公驼王啊。”拔塞干的声音有几分嘲笑、几分戏谑,看起来他很愿意看到奥古尔恰克吃瘪。

“你们为何东进?奉的谁的命令?”奥古尔恰克沉声问道。

“那当然是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的命令了。”拔塞干说道:“我现在是大夏热海都督府大都督,奉命南下勤王。”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寂静。

李守信偷偷观察了下奥古尔恰克的表情,从上面读到了惊讶、轻松、快意以及一层隐藏得很深的忧虑。

好一个公驼王,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事已至此,他又还有多少选择!

第018章 无可阻挡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刚刚抵达龟兹。

他是四月十七日离开焉耆的,二十日夜抵达铁门关,并在此派出使者,快马前往于阗,令其率马步军士三万,多携带粮草,赶往疏勒。

下达这个命令时还稍稍犹豫了一番,因为于阗和回鹘国其实并不怎么对付。

后者最强盛时,东南方的疆域直抵若羌,几乎把于阗半包围在内,并不是没有过摩擦。于阗兵只要出现在疏勒境内,必然会引发战争。

如果让于阗如同上次那样,沿着玉河北上,横穿沙漠,赶往龟兹汇合,则有些浪费——吐蕃从山上下来,进攻唐安西四镇,基本也是横穿沙漠。

邵树德仔细思考一番后,干脆下令于阗大军直插疏勒,与王师会攻之。

这个命令一下,说明邵树德已经下定了决心。你回鹘内乱也好,不乱也罢,我都要打了,你能咋地?

入住关西馆驿之时,邵树德还见到了一尊石刻,乃岑参的《宿铁关西馆》。

岑参这个人,跟随高仙芝西行,一路上留下了不少诗作。如高昌以西的《银山碛西馆》,到这首《宿铁关西馆》以及《题铁门关楼》,都体现了他“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的强烈上进之心。

当然,岑参最终没在西域捞到富贵,一如他十九岁那年在长安落第,走潼关回乡时“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故道归”的心情。

这次大夏数万兵马蜂拥南进,河西二十多万夫子日夜转运物资,竭尽全力提供补给,如此场面,断然不能落得岑参当年无功而返的下场。

二十一日继续前行,经于术守捉城(今库尔勒市库尔楚乡)、榆林守捉城(今轮台县野云沟乡)、龙泉守捉城(今轮台县阳霞镇)、东夷僻守捉城(今轮台县西)、西夷僻守捉城(今库车市雅克拉镇以东)、赤岸守捉城(今库车市雅哈镇以东),于五月初五抵达了龟兹镇。

一路大几百里,所过城池甚多,但大部分都处于半倾颓状态。就这,还是经过粗粗修缮了的呢,原本的样子还要不堪。

西域陷蕃百余年,音讯不通,中原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完全是一片空白。如今看来,当地的局势混乱得可以,吐蕃、回鹘来来回回,没有一个人认真经营的,余下的唯有毁灭罢了。

中途休整的时候,邵树德看到了城池周边唐人开垦的农田、田埂,而今多已长满荒草,无人问津。入城之时,他甚至还捡到了开元通宝及龟兹国自己铸的铜钱,隐藏在角落里,锈迹斑斑。

连铜钱都没人发现,可见这里是真的落寞了,人影都没几个。

这六大守捉城,均隶于唐龟兹镇,如同一串珍珠般,散落在龟兹、焉耆之间,作为两大军镇之间的补充。

邵树德在六大城池各留了一千名士兵戍守,着其伐树砍柴,收割野草,用作储备。夫子们转运粮食过来时,每个守捉城可各留一部分,作为临时中转仓库。

初六夜,随着使者将疏勒发生兵变的消息禀报上来,邵树德知道,战机已经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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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前走,越感到力不从心。”邵树德放下军报,说道:“昔年高仙芝率七万大军,兵分两路,自此西行。那时候,龟兹、焉耆、疏勒三镇还有许多人烟,但这会却败落了许多。”

杨爚思考了一下,已明圣意。

征讨西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征讨云南有些类似。

云南的路没那么远,但山势连绵,不好走,转运物资消耗极大,于是只能就地筹粮。

西域的路相对平坦一些,沿着河流绿洲进军,水不缺,牧草也能补充不少,但真的太远了,比云南还远。

长途转运粮草的辛苦,打老了仗的人都知道。圣人这是又要故伎重施,就地筹粮了。

但他没什么异议。

武夫么,有几个心慈手软的?行军打仗时就地筹粮,古来并不鲜见,与之相比,大夏王师已经算是讲规矩的了。

粮食就那么多,只能养活一定数量的人,那么自然要优先军队了,这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说抢掠粮草会不会惹得当地百姓痛恨,那是当然的。

但他们相互之间打仗也是这般,早就习惯了——听起来很可怕,“习惯”二字背后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血泪,但这就是事实。

“给拔塞干、苏农传令,热海突厥进占姑墨州,不得有误。”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热海突厥分布较广,从伊塞克湖、伊犁河谷到碎叶,都有其分布,与葛逻禄人的牧区犬牙交错,互相挤在一起。

突厥人并没有全部归顺,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万帐来降了,其他人仍旧在观望。

但没关系,接下来都要一一收服,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给杨亮、马嗣勋传令,各引三千兵,多备马匹,连夜进军,前往姑墨州。若贼人降顺,自征粮即可,若不降顺,可便宜行事。”

“另以杨亮为姑墨州讨击使,节制各部蕃汉兵马。”

杨亮留守龟兹数月,手下有兵五千余,都是骑马步兵。

邵树德不太放心突厥人,怕他们耍滑头、不尽心——几乎是必然的——于是派杨亮率六千禁军南下,总督战事。

崔邈很快写好了制书,一份份发出去。

“奥古尔恰克逃到哪了?他可能控制住姑墨州?”邵树德问道。

“还未得到消息。”杨爚回道:“臣估摸着,他应会尝试拿下姑墨州,以此为基,与萨图克争斗。但此时此刻,姑墨州各部未必会听他的,若办不成此事,他就只能窜回八剌沙衮,说服旧部支持他了。”

“越跑,威望越低,越控制不住局面。”邵树德说道:“若不是他还有几分价值,朕都懒得关心他的下落。让他回八剌沙衮也好,省得那帮突厥人、葛逻禄人、回鹘人一股脑儿被波斯拉去。拔汗那那边,会有人过来吗?”

“不好说。”杨爚说道:“萨图克与那边应有勾连。波斯人有很强烈的推广造物主的欲望,但他们没能力扫平那么多部落,于是采用怀柔之策。臣以为,纵有兵马越过葱岭南原支援萨图克,也不会太多。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对疏勒的变乱同样措手不及,一时间召集不到那么多死脑筋的造物主信徒。”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无所谓了。来就来,还怕他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朕倒要看看,当刀砍倒脖子上的时候,造物主能否帮到他半分。”

※※※※※※

四野里突然刮起了大风。

沙粒子迎面而来,扑簌簌打在脸上,直入口鼻之中。

马儿不安地叫了起来,焦躁不已。甚至有人立而起的,差点将马背上的骑士甩脱下来。

戈壁滩上,小个的沙石在地上滚动着。

胡杨林中,呼呼的风声犹如鬼啸一般。

杨亮刚张开口,直接将灌了一嘴的沙子,只能闭口不言,呸呸吐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