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战争,同样是一项复杂、精密的社会活动。
有的人只看到战场上打打杀杀,英雄纵横,豪气冲天。但很少有人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系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这些英雄们“装逼”。
你的经济情况如何?你的后勤运输系统如何?你的军械制造能力如何?你的宣传系统如何?你的民间情绪如何?能不能支撑你“装逼”到这个程度?
没有这些复杂、辛勤、繁琐的幕后工作,如何打仗?幕后工作不好,前线的战斗力就无法保证,英雄们也只能气短,徒唤奈何。
北风渐渐凛冽了起来,邵树德心情大好:“大风起兮云飞扬,走吧,铁林军的儿郎们该出动了!”
光启三年三月十五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天德军一万九千人南下,沿着黄河西岸的驿道,迤逦而行,于四月初二抵达了乌兰县。
此时义从军万人屯驻在乌兰关,武威军七千人屯驻在新泉军城,天德军四千众前出至乌兰县西南二十里下寨。
四月初三,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的信使过河传递急件,岷、渭二州吐蕃四处串联,集结兵力,似要攻定西寨。
“呵,把他们引出来也好。不然搜山剿寨,何时能平灭之!”邵树德放下军报,朝李仁辅喊了一声,道:“把兰州的密使带过来。”
“见过灵武郡王。”一青年走了进来,恭敬行礼道。
“你便是秦瀚,秦贵之子?”邵树德问道。
“正是。”
“请坐,上茶。”邵树德吩咐道。
“谢灵武郡王。”秦瀚又行一礼,道:“家尊派某前来,是为了给大王引荐几个向导。”
“便是那几个船工?”
“正是。”秦瀚答道:“自兰州至会宁关一线,水势湍急,浅滩峡礁甚多,航行困难。这几人昔年便往来会州之间,做那水上生意。”
“吐蕃人亦做生意?”
“灵武郡王说笑了,便是那山野蛮人亦做生意,吐蕃人当然做得。”
“这航道如何个险法?”
“响水、桑园两峡,石壁陡峭,纤路难开。若风向不利,则无法拉纤。即便风向有利,河中亦有激流、险滩,操控不易。天宝八年,关中大饥,诏令运兰州、鄯州等地粮谷入关中,其时乃顺流而下,亦非常艰难,多有船只损毁。若逆流而上,更为不易,望大王察之。”秦瀚说道。
从明朝末年开始,中国就进入小冰河气候,并在康熙晚年达到了气温最低点,然后缓慢回升,一直到晚清才逐渐摆脱。在此期间,降水较少,黄河水量不丰。从兰州段往下至中卫,有四峡一滩的说法,即黑山、红山、桑园、响水四个峡谷,以及大浪沟一个浅滩,行船较为危险,筏客、船工们每航行至此,都要集中注意力,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此时处唐末,气温开始缓慢下降,并在五代中期降到低点。但这个低点,持续时间较短,比起明清交替那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宋初时很快便回升了。
当然终宋一朝,气温都远比唐末低,也就比五代稍高一些,这从宋代粮食收获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就能看得出来。
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量,比明清时期是要丰沛许多的。后世的黑山峡、大浪沟航段,在此时就没那么危险,你从会宁关船渡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再往上至兰州,确实还有比较麻烦的航段。
“毁船的可能大不大?”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
“大王能承受毁几艘船?”秦瀚问道。
操,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玄宗能承受毁船,我承受不起啊。就这么点粮,损失一艘都心疼。
“若拉纤,可否避开险滩激流?”
“难,但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桑园、响水两峡,无法开辟纤道。”
“小男定可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可在会州造船,小船即可,航行至桑园、响水两峡附近时便靠岸,此离兰州亦不远矣。会宁关至会州这一段,可走陆路转运。”
非常麻烦!邵树德叹气,他不敢冒险,那么就只能分段航行,遇到险要处走陆路,然后再行船。
不过这样也不错了。从灵州到会宁关,节省了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后面也能节省相当路段,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的。
就是又要在会州征发夫子了,但当地民力已颇为紧张,怕是不足。从灵州跟过来的夫子,本来还想遣散他们回去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今年灵州的农业收成要受影响,坑!
“就这么办吧!雪山那边也伐了大半年木了,让他们停止往下游编木筏,全力保障军需。”邵树德说道:“大军在乌兰关领了粮草、器械后,便继续出发,某不想再等了。”
“遵命。”李仁辅立刻派人去传令。
“下面再说说兰州吐蕃内情。”邵树德说道:“某从胡商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兰州吐蕃有兵两万余,可真?”
“两万不足,一万五六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若是算上咱们汉人四部,亦只是勉强接近两万。”秦瀚答道。
与康佛金说的差距不大,邵树德放心了。
他这一路,足足三万两千人马,其中战兵将近一半。如果正面会战,他有信心击败同等数量的吐蕃,更何况人家的兵力还不到两万。
这仗,打定了!
第012章 破袭
阴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
昔里孛站在黄河岸边的山丘上,右手轻轻摩挲着颔下的胡须,眯着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山下某处。
唐人的军队就在那一片扎营,看营盘大小及营帐数量,大概在一万人上下。他不相信唐人就这么点军队,后面一定还有更多。而且看他们扎营的方式,十分谨慎,谨慎到他有点诧异,你们就不嫌麻烦么?
昔里孛不打算攻唐人的营地,他的目标是唐人的运输队伍,那些战斗力极差的夫子。只要把这些人都杀光杀散,唐人后援不继,不退也得退。
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唐人的夫子们总是从远处某个地方拉着百余辆大车过来,往大营里囤积物资。他不知道要囤积多久,但按照唐人作战总是随军携带一月军需来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够了,然后可以继续前进。
这里到兰州,可就只有三百里了,行军十天便到。
“走!”昔里孛一声招呼,正在休息的千余骑陆续集结,然后沿着山间谷道,慢慢向东北方行去,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庄浪部的首领主张依托兰州以东的高山峡谷筑寨据守。但昔里孛不同意,他认为需要主动出击。即便不能击败敌军,也要烧掉他们的粮草,让他们知难而退。
其余各部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最后总算达成了一个妥协,那就是不断派出骑兵袭扰、迟滞、疲惫唐人的大军,让他们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身心俱疲,然后诱其到兰州附近,利用地形伏击,一战歼灭之。
兵力少的对付兵力多的一方,诱敌深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错的。
四月的兰州,草肥木秀,叶嫩枝娇。
义从军右厢数百蕃兵,赶着万余头牛羊缓缓前行。
三万大军,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了。粮食是一部分,牛羊也是相当一部分。
但众多的牛羊,不可能全放在一处圈养,没那么多草料,也容易生病,必须分散开来放牧。大军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消耗,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义从军右厢有七千人,忠勇都三千人是骑卒,不可能放牧,那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剩下的四千步卒身上了。
一队骑卒从不远处闪过。
可能是忠勇都的人,义从军里仅有的两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之一。
但有人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支部队实在太豪华了:总共千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载食水、甲具、器械,一匹骑乘用马赶路,一匹战马空跑。
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一千骑,就多养了两千匹马,等于多了六千名步卒的负担,这是哪支部队,这么奢侈?
杨弘望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思索大帅给他下达的命令:敌军见我大军屯驻于此,定然麻痹,汝可先率豹骑都绕路前行,至兰州左近,行人部落秦氏提供了情报,可照此烧毁敌人粮草,挫伤敌军士气,让他们心中惊疑。
定难军这种主动出击的气势,非常对杨弘望这种年轻人的胃口。在大营内领了器械后,他便带着豹骑都全军出发了,执行大帅的破袭命令。
这一走就是三天。
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为了保持马力,同时找路也耽搁了点时间,他们愣是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兰州五泉县北的黄河对岸——疾行三百里袭扰,吐蕃人一定很意外吧。
山径狭窄,丛林掩道。
杨弘望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兰州残破的城垣出现在他面前。
城垣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应该是人了,看样子在修缮城墙。
城墙北面二里便是黄河,河这边有金城关、金城津,不知道驻兵没有。金城关东面有一个仓库,存放着大量草料、粮豆、器械,杨弘望想了想,决定先搞这一处。
而就在同一时刻,昔里孛也盯上了一支运粮车队。
但周围的游骑有点多,怕是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这让他有点犹豫。
其实袭击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也可以,但牛羊一时带不走,也无法破坏、烧毁,没有意义,还是袭击车队效果好。
怎么办呢?车队旁边有唐人的步兵护卫,四周也有大量游骑在漫无目的的警戒着。
昔里孛站起又坐下,心里不断做着权衡。
两名唐军游骑从旁边掠过,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降了邵树德的平夏党项羌兵。其中一人还随意看了这边一眼,不过很快又过去了。
昔里孛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时候被发现,就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怎么办?打不打?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
昔里孛重重地喘着粗气,良久后,只见他将发辫甩到脑后,抽出马刀,恶狠狠地喊了句:“干了!跟我冲!”
片刻后,一骑又一骑从树林中走出,然后翻身上马,缓缓加速,朝运粮车队冲去。
“跟我冲!”黄河北岸,杨弘望也抽出马槊,一马当先。
在他身后,折从允拿出了骑枪,紧紧跟随。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山坡上还留了两百人。其中114人已经站在披挂整齐的战马旁,手中握着长长的骑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耀眼的银色雕塑。
他们还没有出动,但谁都无法怀疑他们一锤定音的作用。
“嘭!”“轰!”数十骑在吐蕃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在那道单薄的木栅栏上,令其轰然倒地。
“叫你不挖壕沟!”“叫你不放鹿角!”“叫你不扎捆枪!”
杨弘望快意地想着,手中却不慢,马槊直接捅在了一名手臂上有红铜告身的吐蕃军官身上。
后面的骑兵蜂拥而至,冲进了仓库,冲进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
骑枪捅刺,马刀挥舞,吐蕃人乱了建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些人吹响了号角,一些人怪叫着逃进屋里,依托建筑进行抵抗。
豹骑都的部分骑士下马,拿着油桶就往草料上洒。还有人骑着战马,直接将一桶油整个扔到了房顶上。
大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吐蕃人在屋内受不了熏蒸,踉跄着跑了出来,结果迎接他们的是骑弓攒射。
金城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这一幕。
仓库内囤积了大量草料、篷布、粮豆,都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不容有失。
他当机立断,集结了关城内仅有的千名步卒,粗粗列队之后,便往仓库赶去。他们心急如焚,越走越快,大声呼喊,试图吓走正在那边肆虐的唐军骑兵。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吐蕃步卒骇然向旁边望去,却见百余骑钢铁怪兽正向他们高速冲来,手里的骑枪长度惊人,枪尖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而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队形早已散乱不堪。
“嘭!嘭!”仿佛重型泥头车冲进了路人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吐蕃步卒被拦腰冲散,首当其中的数十人更是被撞飞了出去,生死不知。
三百余名豹骑都士卒正在仓库外截杀吐蕃散兵,见状没有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狠狠压了过去,将晕头转向的吐蕃关城步卒又犁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