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毫无疑问,这是在草原上宣扬无上可汗的威名。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即便各部落的夷离堇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回来的人四处走动,吹牛聊天,让无上可汗的名声凌驾于他之上,即便这是他们氏族传了好多代的部落。
明年再换一批新人,继续接受无上可汗“幸福”的领导。马鞭所指之处,一切敌人都将荡平。
书画郎张素卿默默将这个场面记下,散席回到府邸后,立刻开始作画。
画中邵树德坐于御案之后,高昌太后廉氏跪伏于脚边,手中端着酒碗,仰脸看向他。王后偰氏侧着脸,亦看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大殿之中,各部酋豪拜伏于地,恭恭敬敬。
应该说,经过几年前的那次有关“实事求是”的长谈后,大夏画师的肖像画水平突飞猛进,各种细节拿捏得十分到位,不再那么抽象,那么Q版了。
就比如这幅画,把邵树德的志得意满、廉氏的曲意逢迎、偰氏的哀怨悲楚画得栩栩如生。
这两个妇人与一大群草原酋豪们,共同构成了“臣服”这个主题。
画完后,题字曰:“建极十四年九月,帝宴群豪。北狄来宾,西戎效职。削衽解辫,树颌乞降。抚驭之间,如同赤子。指挥之下,尤见忠顺。自兹永戴恩信,长被华风,光宅四海,君临八荒。”
写完后,待其风干,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圣人笑言这都是传世名画,张素卿心中雀跃,觉得一定要妥善保存,让千年之后的人,还记得皇夏圣天子以及——他。
※※※※※※
九月十八日,前方传来消息,焉耆克。
臧都保是沿着天山南麓西行的,即离开高昌(今吐鲁番市鄯善县鲁克沁镇北、阿斯塔纳古墓群南),经天山县(今托克逊县)、礌石碛、银山碛(今库木什山,产银)、盘石(额格尔齐山)、张三城守捉(今和硕县乌什塔拉乡附近),至焉耆镇(今焉耆西南)。
这段路总约六百五十里,倒不是很远,但经大漠、高山,其实没那么简单的。
臧都保的数万人马只携带了一个半月所需粮草,于九月中旬抵达了焉耆镇城附近。
传说中要和他们夹攻焉耆的于阗兵只有寥寥数百骑,且正事不干,专门劫掠百姓,激起了很多人的反抗。以至于臧都保大军一到,就有大族过来拉关系,请求庇护。
而这个大族也挺有意思,姓龙,其部落被称为龙家部。
北魏时代,焉耆国君就姓龙,后被讨平。当时的焉耆王叫龙鸠尸卑那,集兵四五万人,被击破。
能整出这么多兵马,大概是倾国之战了,能征发的男丁悉数上阵,如此推算下来,北朝时期的焉耆国大概有二十万左右的人口。
前唐时期,焉耆国的日子算不得多好过。
作为安西四镇之一,他们要经常出丁出粮,协助唐军打仗,死伤肯定不会少的。最坑的是,吐蕃进攻安西四镇,特别喜欢以焉耆为突破口。
比如,唐高宗仪凤年间,“吐蕃攻焉耆以西,四镇皆没。”
垂拱年间,“吐蕃果骄,大入西域,焉耆以西所在城堡无不降下,遂长驱而东,逾高昌壁……”
安史之乱后,吐蕃又是经且末,夺焉耆。
到贞元年间,眼见着唐廷收复西域无望,一部分龙家人东迁,经年久失修、已湮没于沙海中的大碛道进入河西。
唐武宗会昌年间,因回鹘西迁,庞特勤占领焉耆、龟兹,于此地称汗,被称为安西回鹘或龟兹回鹘,龙家人受不了,开始了大规模的东迁,最终大多数集于肃州,部分散在甘州、凉州、沙州。
当然也有没走的,就是如今过来拉关系的这部分了。
臧都保是懂统战的,立刻拉拢焉耆的龙家人,让他们提供粮草物资,并联络其他小部落,共同打击回鹘及其附庸。
解决了后顾之忧后,臧都保集结大军攻焉耆,三日拔之。
龙家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大杀特杀,归附高昌回鹘的诸部落血流成河,若非臧都保及时制止,怕是要被杀得一个不剩。
西域的仇杀、圣战,委实太过惨烈!
九月十五日,臧都保攻克焉耆附近最后一个堡寨。前后奋战旬日,斩首五千余级,俘男女老幼三万余人。曾为安西四镇之一的焉耆镇,就此克复。
十六日,臧都保派出使者西行,前往龟兹,请于阗王前往高昌面圣。
看到此处,邵树德站起身,在殿内转来转去。
宫人们知道他的脾气,都放轻了手脚,免得惊扰圣人的思路。
邵树德转了好几圈后,停在了地图前。半晌之后,道:“拟旨,置焉耆府。”
“于张三城守捉置危须县(今和硕县乌什塔拉乡附近)。”
“于焉耆镇城置焉耆县(今焉耆西南)。”
“于铁门关置铁门县(今库尔勒北)。”
“于渠黎都督府置尉犁县(今尉犁县)。”
“焉耆府辖此四县,治焉耆。”
“着即清查户口,编户造册。若有人不从,立时屠戮,无需上报。”
“授龙家部酋长龙思同梅录之职,令其来高昌觐见。”
“于横野、平卢、落雁、广捷、宁远、天威、金枪、神武八军十余万众之内,招募志愿安家焉耆的府兵两千人,每丁授田百亩,可全家徙来,沿途州县递顿。所获之杂胡三万余人发给为部曲。”
命令如流水价发出,显示了邵树德坚定的决心。
焉耆是府,不是州,行政地位摆在那里。
这个地方其实是个要害之地,不然吐蕃也不会每次北上,都从这边打主意了。
唐焉耆镇城“焉耆所都周三十里,四面大山,海水缭其外。”
三十里周长的城池,比汴州还大了。
海水就是博斯腾湖,盛产各种鱼,是淡水湖。
铁门关控扼着一条沿孔雀河行走的驿道,曲折幽深,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素为南北疆之间的交通要冲。
以高昌为后援,在焉耆置府,花费一定时间,利用当地的水资源灌溉农田,移民屯垦,作为插手天山南北的重要抓手,这是邵树德的计划。
安置在当地的两千府兵,与未来可能会逐步设立的州兵,将是焉耆府的定海神针。
地盘,都是一代一代开发的。
唐代在焉耆置军镇,但焉耆国还在。不过经过多年的统治后,已经很恭顺了,这从吐蕃入侵时他们没有投降,而是大举东迁就能看得出来。
如今焉耆国早就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正好废藩置县,改土归流。
红头发的龙家人,亦是大夏子民,从今往后一视同仁,好好当新朝顺民吧。
第090章 带走他
攻占焉耆后,来自阴山诸部的蕃兵也陆陆续续接到撤退的命令。
他们不是职业武人,家里一堆事情要忙。走了七八个月了,家里不定什么样——在这件事上,千万不要过于信任酋豪们的节操。
臧都保留五千余禁军守焉耆,自领主力回高昌就食,减少消耗。
而在高昌这边,输送物资而来的车队、驼队陆续东返,带走了全部战利品——其中大部分都已分赐给将士们。
在接下来整个冬春季节,敦煌方向仍将大力转运物资粮草,堆积到高昌乃至焉耆。
如今不是物资匮乏。事实上经过长达三十年的移民屯垦,以及相对稳定的环境,河西、陇右二道积累的财富已经相当可观了。不管关东地区如何战火纷飞,他们是真的生活在太平年景,且已经不止一代人了。
问题是如何将物资输送到前线,这才是制约瓶颈。
邵树德突然想到了满清。
明清时代的西域,其实是远远不如北朝、隋唐时代的,这口锅毫无疑问该扣给蒙古人,宗教圣战或许也能分一分,但大头还在蒙古身上。
这帮人实在太那啥了,不仅祸害西域,还祸害中亚,把一座座繁荣的城市摧毁,让当地人口锐减,文明倒退,历史出现断层。
近代中亚的松散部落联邦组成的所谓封建王朝,真的有隋唐时代的城邦繁荣吗?恐怕是要打个问号的,至少生产力和文明艺术是大大不如的。
当满清与准噶尔激战不休,准备西征的时候,吐鲁番几乎没什么人了,以至于满清政府不得不实行军屯,筹集粮草。
偰氏、廉氏这种走出高昌,在元代做官的耕读世家,早就不见了踪影,因为吐鲁番已经不再有四通八达的坎儿井,不再有繁荣的城市,不再有发达的手工业,有的只是愚昧无知的文盲,人数还特么锐减。
蒙古人的崛起,确实也是一场灾难,无论对汉人还是西域、中亚各族人民而言,都是如此。
当时的满清政府,应该是很蛋疼的。想要西征,却面临着大片的人烟稀少区域,如之奈何。
“咩咩……”一群群瘦骨嶙峋的羊被赶进了圈内,高昌百姓们不辞辛劳,从半山腰上割来了大捆干草,充作牲畜的过冬食物。
在半干旱地区,草料有时候也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
骆驼们趴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咀嚼着秸秆。偶有风沙袭来,它们也只是微微闭上眼睛,丝毫不惧。
在这场战争之中,除了武夫们的厮杀之外,骆驼真的居功至伟。它们忍饥耐渴,横穿沙漠,倾尽全力往高昌输送物资。
后世清末往北京运煤炭的骆驼,每峰可运四百斤,这就接近四斛(433.28斤)粟麦的重量了,十分惊人。
邵树德从庭州到高昌,随驾各类物资、档案,也是由骆驼、马车共同搬运的——相传噶尔丹每次搬家,光他收藏的书籍,就要用五百峰骆驼来驮运,有草原大汗那个味了。
敦煌方向组织了几千峰骆驼转运物资,外加驮马、驴车、骡马、马车等等,什么样的工具都用上了,可谓全民动员,试图将过去三四年内囤积在那里的物资一步步运到西边来,但他们的努力,也只能堪堪支持五六万人规模的军队,也就是臧都保原本带着的兵马。
高昌本地固然能提供一部分粮草,但撑死了也就支持一两万常年不事生产的武人罢了,搜刮得狠一点的话也超不过两万。
于是,有些光吃粮食却打仗拉胯的部队,该撤还得撤,尽可能减少消耗。
邵树德甚至还分了一部分兵马至庭州,利用去年带过来的牛羊提供补给——当然,庭州各蕃部也能征集部分牲畜、干草,沿山麓开垦的农田也能提供部分粟麦。
到了明年,随着河西诸州百姓的疲累,以及伊、西、庭三州积存物资的消耗,他还得趁着蕃兵轮换的机会,进一步减少消耗。省下来的物资,还可以支持少量移民西行。
“历代中原王朝西征,打得赢,但无法长期屯驻大军,最后只能羁縻统治。”邵树德站在一处荒地边缘,说道:“朕这一年,可真是让河西百姓苦死了。”
杨爚失笑,道:“陛下,其实没那么夸张。碛北、碛南草原,明年还可征集一部分牛羊马驼,经草原输送至北庭。到时候养养膘就行了,有了肉奶,军士们就不用吃那么多米面了。”
“牛羊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连续两年大征牲畜,即便有朝廷补助钱粮,总体影响还是不太好。”邵树德说道:“明年再征一次,后年就停了吧。”
“是。”杨爚记下了。
两人一齐看着面前的荒地。
随军蕃兵之中,有一部分是来自长夏、沃阳、榆林、洪源四宫的奴部侍卫亲军,约万人。
他们平时且牧且耕,冬闲时集中训练,断断续续参加过不少次战斗,甚至可以说贯穿了邵树德的整个军事生涯。
邵圣还是很喜欢这支部队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自己人,更重要的是听话,比如:他们现在就在本地官员的指导下开挖井渠,修一条全新的坎儿井。
西州根本不缺地。耕地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缺的是水。而井渠就是重中之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这会不打仗,能挖多少是多少,说不定明年春播时就多一些可浇灌的农地出来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样子,十分满意。
愿意干脏活累活甚至屯田的兵,这年月去哪里找啊?
前有魏博节度使乐彦祯因为修魏州外城搞得天怒人怨,父子皆死。
后有钱镠让武勇都挖沟,为修城墙做准备,导致大规模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