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唉!将士何辜,此皆元之过错,不该发动此次北略的。”大渡河水势湍急,极为难渡,刚刚就在郑仁旻眼皮子底下,就有一艘船沉入水中,数十兵士扑腾了一阵,尽皆沉入水底,郑仁旻见此,也不由得流下了几滴假惺惺的眼泪。
一度走失,昨日侥幸逃回的段义宗也潸然泪下。
北岸的情形很不乐观,缺粮少械,士气低落,偏偏还很不团结。船只就那么多,各部争相渡河,为此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谁都镇不住。
如果夏兵在这个时候追来,那……
“夏兵来了!”突然有人惊呼了起来。
“什么?这么快?”
“爷爷还在北岸,怎么办?”
“我儿子也在北岸,要明天才能渡河。”
“完了!”
段义宗一个激灵,快步爬上一块大石头,向北望去:晚霞之下,一支骑兵出现在了山路拐角处。
骑士们胯下的战马神骏无比,一看就比南诏常备的滇马高大许多。
骑兵银盔银甲,披着晚霞,手持长槊,威风凛凛。
“飞熊军!具装甲骑!”段义宗研究过北朝的内情,知道这么一支虽未立下过什么盖世奇功,但在民间知名度极大的部队。
之前的战斗他们没出现,这是终于赶上了么?也是,他们一人三马,速度怎么可能会慢!如果不是地形限制了他们的行军,怕是早几日就到了。
而具装甲骑甫一出现,不出意外引起了南蛮的极大骚动。
渡口处的争夺更加激烈了。有人挥刀连砍,将已经上船的人斩落河面,自己冲了上去。但他也没得过河,很快就有人将他一脚踹下。
有人向两侧跑去,试图躲进山林。
还有些头脑清醒的军官带着部队往高地撤退,试图利用地形阻遏骑兵。
具装甲骑首先冲的就是他们!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千骑提起速来,手持五米长槊,携万钧之势直直地撞进了正在行军的队列。
在段义宗眼中,飞熊军就像一柄钉耙,狠狠地敲进了结团的泥土之中,将其击碎,然后梳理,再击碎,再梳……
三千余人的步兵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全军当场溃散。
溃兵哭喊着跳进了大渡河。浪花一卷,他们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冲散了唯一敢于抵抗的部队后,具装甲骑调转方向,又往另一处冲去。
贼人根本不敢抵抗,呼喊奔走,逃得到处都是。
有绝望的人返身抵抗,直接被长槊挑飞。
有人跪地乞求饶命,但没人会为他们改变方向或停下来,照样被刺死或撞飞。
绝大部分人慌不择路,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段义宗看得嚎啕大哭,双手不停捶打着巨石,仿佛这样能好受点一样。
唐懿宗时期,南诏已经遭过这样一次灾难了,那次死伤、被俘十几万人,名臣重将多数凋零。
时隔三十多年,国中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结果又来这么一出。他不知道此番能逃回几个人,如果十万大军尽皆失陷,大长和国算是完蛋了,根本组织不起足够的兵员来与夏人争斗。
郑仁旻则看得面如土色。
他也想起了蒙氏时期的那场战争。他们趁着庞勋之乱的爆发,悍然出兵攻占嶲州、邕州、交州,形势一片大好。但谁都没想到,唐廷居然没有因为国内叛乱就委曲求全,反而在平灭庞勋后,继续与南诏干,战争一打就是十余年,南诏损失惨重,国中一度把十五岁以上男子尽数征发,朝廷平衡也被打破,最终导致蒙氏沦为傀儡。
三十年后,又要损失十万人么?还是在自己手上?
他突然间就很怀疑,此番北进一路顺遂,是不是夏人的阴谋?故意把他们的主力吸引到雅州,以至于撤退时为大河阻隔,无法顺利逃走?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大渡河北岸又出现了新的夏军骑兵,今晚注定是一个杀戮之夜。
第053章 背锅
六月初十的夜晚,大渡河两岸哭声连天。
北岸近三万人,除少数幸运儿逃走外,大部就歼。
南岸的大长和国君臣,也是涕泪交加,哭声不止。
儿郎们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咒骂、哭喊,深深映入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郑仁旻脸色苍白,在侍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南而去。
段义宗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仿佛老了十岁。
就连躺在车上的赵善政,听闻之后也痛哭不已,哀叹连连。
有人从此不再吃鱼。
有人见到湍急的河流就直冒汗。
有人一直做噩梦,永远忘不了三万大军在河岸边绝望哭喊的那个夜晚。
郑仁旻下令南走,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惊慌不已。
四天后,他们向南狂奔近二百里,抵达了达士驿,此为黎、嶲二州州界。
郑仁旻在此遇到了从他处过河的高氏、董氏、段氏的人马。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亡散过半。
董氏大骂黎、雅蛮獠洞主变脸太快,居然用毒箭射杀前去借粮的兵马。若非部队士气低落,绝对会找他们算账。
高氏则说路上遗失了全部辎重,如今一个兵分不到五支箭矢,器械多有不全,无力再战。
段氏什么都没说,只是不住叹气。他们的兵损失最多,过河时万四千众,回来的还不到四千,大伙吓破了胆,不经整顿,是无法上战场了。
郑仁旻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能说的?只能带着大伙继续跑路。
十七日抵达永安城。
夏嶲州的理所曾经就在此处。十万大军北上时,刺史还投降了大长和国,随后尽心竭力为大军提供粮草,此时听闻大败,竟然趁着出城督办粮草的机会,直接逃走了。
郑仁旻懒得理他,继续向南,五天后抵达了三阜城,这是唐文宗时代嶲州的理所,本有两千会川都督府的守军,听闻杨干贞、杨诏兄弟逃归时,将人带走了。
郑仁旻大怒。
腿脚稍好的赵善政暗中建议,将此番大败的罪责全推给杨氏。
高氏、段氏、董氏的人听到后,沉默不语。
败得这么惨,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骠信是不太可能了,他们也不愿,那么给杨氏?似乎可以说得过去。
杨干贞、杨诏兄弟打得一坨狗屎,害得大伙跟着跑路,第一责任人没跑了,这口大锅就结结实实背上吧。
二十五日,大军撤至沙野城,这是唐玄宗时的嶲州理所。
郑仁旻特地去了附近的景净寺,着所有僧侣为北略死难将士做法事。
这是赵善政出的主意。
段义宗已经不怎么说话了,且已经请辞过一次,被郑仁旻驳回。
赵善政还十分活跃,不断给郑仁旻出主意。郑仁旻心乱如麻,难得有人给他参谋,自然从善如流。
二十七日,因听闻夏人已大举渡河,断后留守望星关、清溪关的残兵相继被击败,大长和国君臣匆忙南下,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阳蓬岭。
赵善政又出主意,遣使至夏境,言骠信愿自去尊号,奉表称臣,并献上财货、女子若干,请为修好。
郑仁旻有些犹豫。
但赵善政说得也很有道理:值此新败之际,最大的危险在内而不在外。夏人再凶恶,难道还会追到两京?意思意思一番,恢复唐代宗时的嶲州边界(阳蓬岭南麓),就差不多了。夏人不会要骠信的命,但段氏、杨氏、高氏、董氏则有可能。
郑仁旻深以为然,悄悄遣使北上,逆大军而行,前去交涉。
七月初九,撤退中的残兵抵达会川都督府(会理),看着前出相迎的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郑仁旻脸色很是难看。
“杨将军一路南遁,无有音讯,元几以为将军已经殉国。”郑仁旻看着跪伏于地的杨氏兄弟,差一点就要当场宣布他的罪状,总算还记得赵善政的叮嘱,暂时隐忍了,只讥刺了两句。
“末将不防夏贼突来援军,大意至此,还请骠信责罚。”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神色数变,最终还是冷哼一声,进城了。
稍稍聚拢起来的小两万兵马分驻城内外,获得了喘息之机。
“会川都督府还有多少兵?”进城安顿之后,郑仁旻直接召来杨氏兄弟,问道。
提及此事,杨干贞也是一脸愁容。
国中各个大族,就数他杨氏损失最大了,两万大军一朝覆灭,其中部分是他从西洱河带过来的子弟兵,部分是在会川都督府调教多年的老卒,结果全没了,能不心痛?能不彷徨?
事实上,在郑仁旻抵达之前,他都已经打算派弟弟回一趟西京,从老家再招募一批本部丁壮过来,以为骨干,同时从会川都督府下辖的各县、各部落中征发丁壮,训练新军——当然,想要国中提供钱粮、器械支持。
“还有不到五千人。”杨干贞如实回答。
郑仁旻听了也不好过。
虽然杨氏吃瘪让他有些高兴,但衰弱成这个鸟样,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路行来,杨干贞几乎已经放弃了三阜城、旧嶲州(越嶲)、沙野城、可泉县、昆明县等城池,甚至连阳蓬岭都放弃了,全面退缩至会川都督府南部,打算依托经营多年的优势坚守。
但郑仁旻不太看好。
会川都督府的部落也是出兵大户!十万兵马、数万部落丁壮,起码有四万人是从这里抽调的。而他们又是损失最惨重的,几乎没跑回来几个人,不说家家户户带孝吧,那也是一战打光所有精锐,没个二十年缓不过气来——靠老头子和少年郎,能守得住会川都督府?
而一旦这里无法守住,夏兵就要直趋泸水关,强渡泸水(金沙江),冲到弄栋地区。
弄栋是南诏的一个节度使辖区,大长和国因之。
南诏时代,在要害位置设六节度使。
其一为永昌节度使,治永昌城(今保山),常备军万人,地方上还有乌蛮别种哀牢人相助,监视西爨,管理辖区(今德宏自治州及高黎贡山以西地区)内各个乱七八糟的部落。
其二为银生节度使,治银生城(今景东),管理哀牢山及澜沧江中下游至西双版纳一带的各部落,亦称开南节度使。
南诏攻克姚州后,将当地汉人及心向唐朝的部落尽数迁徙,主要去向就是永昌、银生二镇。
其三是剑川节度使,治铁桥城(今剑川),管理其西北方的诸多部落——这是一个防备吐蕃的边镇。
其四为拓东节度使,治鄯阐府(今昆明),管理东爨乌蛮等数十部落。
其五为丽水节度使,治丽水城(缅甸克钦邦境内),管理今腾冲以西及缅甸北部大片的部落。南诏侵略骠人诸国,所掠之人口,便发往丽水城淘金。
丽水镇也是防御吐蕃的军事重镇,盖因吐蕃的疆域相当广阔,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还有大片土地和人口,时常从这个方向进攻南诏,双方在后世缅甸境内交战,故重兵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