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受死!”李璘奔马过去,一槊刺下。
贼将正在大呼小叫,集结兵士,不防李璘冲杀过来,被一槊刺中腹部。
这人也凶蛮得紧,明明痛得跪倒在地,却死死握住槊杆,怎么也不放手。身旁的亲兵见状,悲愤无比,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了上来,挥刀砍杀。
李璘马速下降严重,一时间竟被拦住了,摔落马下。
幸好袍泽冲了过来,几槊下去,将贼人尽数刺倒在地。
“大难不死,此战必胜。”李璘从地上爬起,哈哈大笑,又换了一匹马,挥舞着铁锏冲向敌军人丛。
“杀贼!”步卒也呐喊着冲进了营地,乱斫乱杀。贼军不成建制,主将又死,溃不成军。
杨师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己方人少,体力还有所亏欠,不能硬来,得智取。
于是乎,在他的指挥下,各部结成松散的阵型,遇到敌人的帐篷就长枪戳刺,然后放火,制造混乱。
黎明前的黑夜被火光照得通红,整个营地一片混乱。
呐喊声、咒骂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目瞪口呆的同时,又产生了发自灵魂的战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李璘冲杀完一圈,见到己方步卒在杨师贵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驱赶着溃兵朝山谷中杀去,大为满意。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营地不大,撑死了两千多兵、千余夫子,是作为南蛮主力的外围警戒营地。只有冲破了他们,他才可能制造更大的混乱,获得更大的战果。
杨师贵的做法是对的,这个燕地降将果有几分本事!
※※※※※※
贼军溃兵哭喊着向山谷中逃去。
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器,丧失了所有斗志,一个劲地向后溃退,只为了能躲开凶神恶煞的夏人。
大军将高宪文于帐篷外遭阵斩,他都死了,又怎能让其他人提起斗志——大军将是南诏职务,在内为武官朝臣,出镇则为节度使,立下功劳后,可升清平官(宰相),也就是出将入相。
夏军排成阵势,小步快跑,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
他们用长枪刺倒跑得慢的贼兵,用步弓射击试图收容溃兵的军校,因此一千多贼人始终组织不起来,只能撒开腿朝山谷中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小叫。山谷中的南蛮刚想上前收容拦截,结果直接被冲散了,这下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咚咚咚!”两侧山梁上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同时还有杀声隐隐传出。
混乱更加严重了!
原本还有人打算反冲呢,一听鼓声,下意识就有些迟疑。结果就是这一迟疑,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溃兵给撞得东倒西歪。
“呼啦啦!”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烟雾缭绕,直冲云际。
能见度也一下子变得很低!
“放箭!放箭!”贼人也并非毫无章法,山谷中的营地虽然没修建坚固的寨子,但也是严格划分好营区的,甚至还有防火沟——不如中原军队规矩森严,但绝不是乌合之众可比。
溃兵遭到迎头痛击,被箭雨大面积射杀,尸体铺满一地。
李璘怒吼一声,带着三百余骑兵冒着贼军的箭矢冲了过去。
破空之声连响,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但在他们的牺牲与掩护下,后面的骑兵趁着贼军阵势并不完整的有利时机,整个切入贼阵,也顾不得马速下降是什么后果了,反正就是不要命地砍杀,然后将这支还算完整的部队又一点一点搞崩溃。
这下彻底没人组织抵抗了。
溃卒散得满地都是,大呼小叫之下,山谷中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死于箭矢、死于马槊、死于刀剑、死于踩踏,甚至被烟雾呛死——原本只在局部燃烧的大火,随着夏军骑兵反复冲杀,也很快蔓延到了其他区域。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救火,所有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只想着向后逃命,没有一丝勇气返身厮杀。
李璘已经换了今日第三匹马了。
马槊留在了贼将高宪文的肚子上,铁锏也在战斗中遗失,随后换了一把马刀,又砍得卷刃了。
他的鼻息粗重,冲锋过程中,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疲累到了极点。但在看到贼人溃不成军的模样后,不知道为何,全身又恢复了许多力量,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拿着卷了刃的马刀在贼人身上切来割去。所过之处,竟无一人敢还手。
马刀实在不可用后,他从鞘套中抽出了最后一把副武器铁挝,一马当先冲向了数十名试图结阵顽抗的贼兵。
其他人与李璘的模样一般无二。三千多人,无论步骑,如果说战前还有些顾虑的话,此时个个神情亢奋,勇气倍增,就连身体的疲劳也神奇般地消失了。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制造混乱,驱赶溃兵,尽可能冲得猛一些、远一些,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郑仁旻听到消息时,才刚刚吃完早饭。
他今天其实起得挺早,因为待会要召集将官们议事。
议事可能要持续一整天,因为很多人的营地较远,兵马并不在这边,赶过来需要时间。
昨晚他没有睡好。
丑时突然被惊醒,得知郑杞已经带着五千余人北上伐木设栅后,心中稍安,又躺下去睡了。
卯时初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片惊悸。他知道这毫无理由,本打算继续眯一会,但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挣扎了一会后,索性起床了。
洗漱完毕,吃罢早饭后,询问了一下郑杞那边的情况,结果得知尚未有消息传回,心中愈发烦躁。
他甚至怀疑,郑杞是不是遇敌了?
不料就在此时,赵善政、段义宗匆匆而至,给他带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前军驻地遭夏人突袭,溃不成军,大军将高宪文没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
郑仁旻傻愣愣的表情持续了好久,最后冒出一句:“郑杞那五千人呢?”
段义宗深吸一口气,道:“骠信,夏军军容完整,气势正盛,显然不是翻山越岭而来的,郑将军所部——多半没了。”
“没了?它怎么就能没了?”郑仁旻提高了声音,问道。
赵善政、段义宗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多半是夜中无备,着了敌人的道。”
人面对难以接受的噩耗时,一般会经历几个步骤,即否认、愤怒、交涉、消沉、接受。
郑仁旻兴致冲冲北伐,且一开始极为顺利,已经把他的胃口完全调起来了。但当夏军主力南下增援后,一下子就吃了大亏。花了一晚上,他才勉强接受了这个坏消息,但还保持着一丝奢望,指望通过几个胜仗,再逐步扭转局势。
可现在你告诉我敌军打到门口了?他们怎么来的?郑仁旻下意识就无法接受,不相信这个事实。
“骠信。”段义宗也提高了声音,道:“夏人是从驿道上一路奔袭而来,郑将军纵然没有殉国,大军定然已经崩溃,此毫无疑义。”
“胡说!”郑仁旻霍然起身,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道:“郑杞自幼熟读兵书,连先帝都夸他倒背如流,带着五千兵马,怎么就能没了?怎么可能没了?”
段义宗摇头叹息,道:“事实俱在,前营大败,溃兵漫山遍野,骠信一看便知。”
郑仁旻的身体晃了晃,跌坐到胡床上。
两位宰相不会骗他的,这种事也没有骗的必要。况且,他已经听到了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口令声,难道所有人都在骗他吗?
“骠信……”段义宗正要再劝,却被郑仁旻止住了。
“贼兵来了多少?”郑仁旻问道。
“没个准信。”段义宗说道:“贼军四处擂鼓,杀声震天,山梁、谷地、树林之中还有许多旌旗,看起来不少。但那可能是疑兵之计,很难说。”
“什么疑兵之计?”赵善政突然说道:“如果人少,怎么一战就击溃郑杞?又怎么把高宪文阵斩的?”
“高将军生死未知,赵相请慎言。”段义宗说道。
“就算他未死,又有何用?”赵善政冷笑一声,道:“骠信,高将军并非不知兵,即便遭到突袭,措手不及,前营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干脆。贼军定然不少,或有数万之众。”
“数万人……”郑仁旻惊了,他这边还不足三万人,如果真有数万夏贼杀至,挡得住吗?
“赵善政!”段义宗怒了,道:“何必胡言乱语?”
“段义宗,你又何尝把骠信的安危放在心上?”赵善政诘问道。
“你想怎样?”段义宗死死盯着赵善政,问道。
赵善政不理他,转头看向郑仁旻,道:“骠信安危重于泰山,怎可轻犯险地?不管贼人来了多少,眼下前军大溃,中军气沮,而贼人士气正盛,思来想去,还请——”
“住口!”段义宗也看向郑仁旻,恳求道:“骠信,贼人漏夜而来,纵有强兵,也没有多少人。且长途奔袭,气力大衰,不能持久。老夫请骠信起驾向北,立黄伞盖于山梁上,让将士们都看到骠信在那里。如此,处于迷茫之中的将士们必然振奋,勇气倍增,四处溃逃的军士也会受到激励,返身再战,或可将这股凶顽之敌制住。”
“你才要住口!”赵善政豁出去了,道:“段家的兵马在哪里?在左翼,在后营,就是没在前军,也没在荣经护驾。段义宗,你欲害骠信耶?段氏就这么等不及了?”
郑仁旻心中一动。
段义宗气得差点吐血,直接冲到赵善政身前,扇了一个耳光。
赵善政也不示弱,扭身与段义宗厮打起来。
郑仁旻默然无语,似已入定。
外间的脚步声愈发急促,喧哗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一会儿,数名大将掀开帐篷,走了进来。
郑仁旻猛然惊醒,脸色挣扎许久后,道:“传令,各军护卫圣驾,先撤往邛崃关,整顿兵马,再做计较。”
第051章 跗骨之蛆
“吁——”大军将高源中勒马立于山岗之上,静静注视着前方的城池与战场。
前军已经彻底崩溃,连带着中军大营也受到影响,数万大军彻底失去了斗志,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当替死鬼,一个劲地向南溃退。
局势已然无法挽回了。
夏贼突袭,人心惶惶,确实非常被动。但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是,军中谣言四起,有人说来了一万夏贼,有人说来了三万,还有人说来了十万!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点,夏贼又不会飞,他怎么来这么多人?夏贼有没有十万还两说呢,大概率没有。
在突袭刚起的时候,各营、各部其实做了不少工作。
高宪文应该是死了,这股夏贼确实很勇猛,强弩之末也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可赞一声“精锐”,但他们才几个人?高源中已经识破了他们的疑兵之计,两侧山林中根本就没有夏贼援军,他们的真实实力,很可能就只有三五千人,这仗还是可以打的。
大长和国几大家,杨氏已经奔逃,实力大损,自不用提。但同样出身西洱河的高氏、董氏却打算集兵反冲一波,从两侧包围前冲过于深入的夏兵,遏制住他们的凶猛攻势。
但关键时刻,骠信郑仁旻居然跑了!
董氏遣人送来这个消息时,高源中犹自不敢相信,但当他登高望远,下视整个战场时,却默然无语了。
郑仁旻仓皇离开了荣经,在群臣、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南逃,往邛崃关方向而去。
他这一走,局势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董氏跑得飞快,带着本部兵马一路南奔,竟然比郑仁旻还快出不少。
段氏也跑了,与溃兵争相夺路,根本不想面对哪怕已是强弩之末的夏兵。
他们都走了,高氏还折腾个什么劲?打给谁看?
即便真昏了头,留下来与夏人干仗,杨干贞、杨诏兄弟俩的下场,就是高氏的下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