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82章

作者:孤独麦客

五月十七日,大长和国先锋大将杨诏至雅州城东,总督各部战事。

他先派本部兵马攻绳桥南岸的胜捷军营垒,一连攻了三日,不克。且遭到雅州城内冲下来的兵马侧击,甚是麻烦。

于是转而挖壕沟,围困住平羌水南岸的大营,开始仰攻雅州。

这一打又是两天。

五月二十二,燕王邵明义登上城头,俯瞰山麓。

“贼人如此仰攻很是吃亏,但锲而不舍,或许有诈。”邵明义将张武唤了过来,问道:“如果贼人绕道后山,有没有可能得逞?”

张武思虑了一下,道:“山高林密,没有道路,很难迂回。”

“樵夫走的砍柴山径呢?”邵明义没有放松警惕,追问道:“商徒为避开税卡,趟出的小路呢?有没有?”

“这个——或许是有的。”张武是东川合州人,对西川这边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听了之后立刻唤来几名本地商徒,仔细询问。

“殿下,确实有两条小路,都是樵夫、猎户上山走的,狭窄逼仄,艰险无比。有些不法商徒也会利用这些道路逃税。”

邵明义点了点头。这才对嘛,潼关禁坑,最初就是逃税的商人趟出来的路。大路之外没小路,就像吃肉不放香料一样不可思议。

“知道怎么做吗?”邵明义问道。

“末将立刻遣人伏于道旁,静候敌军。”张武答道。

“贼人不一定会从后山来。”邵明义说道:“我也只是提出有这么一个可能而已。每条路放个数百人即可,重点在于吓退敌军,不至于让咱们措手不及。从后山远道而来,兵甲不全,粮械两缺,重点在一个‘奇’上面,可一旦被发现,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殿下用兵果然老成。”张武一脸佩服地说道。

邵明义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学的圣人。《新书》都快让我翻烂了,征战之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招。杨诏急着破城劫掠,又想捉住我,定然倾力来攻。你看他派出的兵马,已经不仅仅是黎、雅蕃兵了。”

张武转头望去,却见一大群装备着铠甲利刃、强弓劲弩的蛮兵正沿着山道往上猛攻。

南诏,并不是啥都没有的部落。

这是一个立国时间很长的国家,有自己的兵器制造业,有官员管理马政,有成建制的骑兵甚至具装甲骑。一百多年前,他们可是让唐玄宗连连吃瘪,让极盛时期的吐蕃惨败连连。

一百多年后,如同渤海一样,国势衰弱了,没以前那么厉害了——夏人嘴上称呼他们为“南蛮”,但心底可不会真以为他们是野蛮人。

这会在进攻的应该就是杨诏的老部队了。装备还是不错的,配合也相当娴熟,看着是经制之军,比那些蛮獠像样多了。

但终究处于仰攻状态,颇多不利。打着打着,就有些吃不住劲,伤亡实在太大,这一波进攻的人已经耗尽了士气,开始向山下溃退。

“咚咚咚……”鼓声擂起,在夏营后方休整多时的一支部队骤然杀出,追着溃兵猛砍猛杀,收割战果。

山道虽然宽阔,但混乱之中的南诏兵依然被冲得跌跌撞撞,哭喊之声连片。

邵明义不看了,转身下了城头,张武也赶紧去布置后山的事情。

杨诏打了两天,也就一开始冲破了山脚下一个营地,随后就被阻于半山腰上的一处缓坡。看这样子,他还得再打几天,才有可能进至雅州城下。而这个过程中,不丢下几千具尸体是不可能的。

攻雅州要死多少人?估计杨诏心里也没谱,因为他不知道城内确切的兵员数量。但来都来了,不打一下又心有不甘。而且,如果真对雅州视而不见,继续北上的话,人家还可以从山上杀下来,断你后路,你怎么办?

有些事情是明摆着的,容不得你半点取巧。

有些坑也是明明白白在那的,你没有选择,只能跳下去。

第044章 铎鞘

郑仁旻是个有雄心的人,同时也是个没什么逼数的人。

或许是一开始的顺利让他昏了头,当前方传来消息,杨诏顿兵于雅州城下的时候,他就很不满意了。

五月二十四日,他在黎州召开了朝议,商讨下一步的行止。

参会的都是重臣大将,以及外藩节度使、蛮部大首领。

辰时,鼓乐齐鸣之后,一队手持铎鞘的宫廷侍卫入场列定,身着龙袍的郑仁旻在宫人的簇拥下,坐到了龙椅之上。

“拜见骠信。”群臣纷纷拜倒于地。

“起身,赐坐。”郑仁旻手中也拿了一柄铎鞘,让人看着有些不安。

铎鞘是南诏时代的宝物。

阁罗凤攻越析诏,得此神兵。从此以后,铎鞘便作为南诏的“天降神兵”,是天命的象征,“王出军必双执之”——铎鞘是一种有长柄,外形似刀戟、残月的武器,与郁刀、浪剑一样,是南诏军队常用的制式长兵器。

不同文化、不同环境、不同审美的国家,其兵器自然也与中原不一样。

自阁罗凤在战场上缴获铎鞘后,此兵器一直是南诏王室重宝,代代相传。

异牟寻时代,因为与唐朝会盟修好,其宰相尹辅酋入使中原,奉表谢恩,将铎鞘作为国礼献给唐室——这是阁罗凤所得正版铎鞘,并非工匠打制,据传闻乃“天降”,生来就是一副神兵利器的样子……

遗憾的是,正版铎鞘那么神奇,“所击无不洞,夷人尤宝,月以血祭之”,长安却找不到了,或许已经遗失在战乱之中,就像南诏的国运一样。

郑仁旻手中的这柄铎鞘虽然看着华丽,但却是在西京大理寻名家打制的猴版,没有那种强烈的天命象征意义了。

“杨昶,黎州旬日便攻破了,为何雅州迟迟难下?”郑仁旻坐于上位,轻声问道。

这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双眉稀疏,颧骨高耸,从面相上来说,一股刻薄之相——对普通百姓而言,二十五岁不小了,但对天子来说,着实十分年轻。

郑仁旻的眼神也不是很锐利,似乎还带着几分畏怯。但仔细观察的话,又可以看出几分残忍乃至癫狂的底色,这是一个被逼到墙角后,有着很强烈毁灭欲望的人,毁人,也毁己。

杨干贞不是很看得起他,甚至有些想杀了这厮,自己到龙椅上坐一坐。但他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有完全把握的话,绝对不会轻动。

“骠信,夏国邵氏宗亲燕王坐镇城内,鼓舞士气,还带了援兵,急切间难以攻克,也是寻常。”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下意识握了握手里的铎鞘,长久没有声音。

清平官(布燮、宰相)段义宗抬头看了看郑仁旻,突然说道:“骠信,此番出兵,拓地已然不少,如果攻不下雅州,也没必要硬来,或许……”

“段昶!”郑仁旻仿佛突然被惊醒,立刻反驳了起来,他的语气又急又快,道:“如果就此退兵,黎州可能守住?”

“难。”段义宗不太喜欢说假话,如实回答道。

“如果退到大渡河以南,一定能守住嶲州吗?”郑仁旻问道。

“或可试试。大渡河水势湍急,只可以小船、皮筏济渡,防守起来的话比较简单。嶲州又地势艰险,或许……”

“一定能守住吗?”郑仁旻追问道。

段义宗果然是老实人,只见他摇了摇头,道:“不一定。”

郑仁旻又看向丽水、银生等节度使,问道:“出兵以来,你们掳掠到的人口、财货,都足以弥补开销吗?都满足了吗?”

几位外藩节帅面面相觑,皆不能对。

“元知道,国中很多人在等着看笑话呢。”郑仁旻冷笑一声,又道:“甚至就在这座城池之内,都有人心怀叵测。但诸位可别忘了,先帝在位期间,是如何对待有谋逆之心的人的?元登临大宝数年,尚未行此激烈之事,莫不是都以为元好说话?”

“骠信息怒。”众臣纷纷解劝。

你别说,郑仁旻这番话还真有那么几分作用。

今上不怎么样,先帝郑买嗣可是个狠人。郑氏宗族数百人在各地为官,尤其是大理、鄯阐两京重地,尤多郑氏子弟,这都是郑买嗣时代布的局。

大长和国与南诏一样,只要京师大理和陪都鄯阐府不乱,外藩节度使、蛮部首领就很难有机会,除非他们联合起来。

但那么零散的部落,联合起来又谈何容易?唯一的机会,只有实在民不聊生的时候,才会出现诸如前唐黄巢起义那种事情,才会有野心家的舞台。

杨干贞暂时还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不是真的怕了郑氏,而是担心为王前驱,当他与郑氏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被别人捡了便宜。

“十万大军北伐,耗费何其之多!”见众人都不说话了,郑仁旻有些满意,继续说道:“嶲州残破,夺了区区三个县,所获极少。黎、雅二州也不是很富裕,诸位想想,跟着咱们一起来的部落,黎、雅间响应咱们的洞主、首领,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就退兵?如果什么都没得到就走了,下次再出兵的时候,还能那么容易使唤他们吗?”

这话说得也是正理,段义宗听了又是长叹。

洞主首领们提着脑袋跟你上阵,是来抢钱抢粮抢人口的。如今才得了多少钱粮人口?自己都不够分的,又怎么可能给洞主们?你现在退了,下次就别想使唤他们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要算账的!

“杨昶!”郑仁旻看向杨干贞,道:“拿着元的铎鞘,带上你的兵马,夺下雅州城。若夏人攻来,你就与他战。用郁刀斩下他们的头颅,用浪剑刺穿他们的心脏,用马蹄践踏他们的躯体,用鲜血祭祀这柄铎鞘。不要怜悯他们,他们既然敢于抵抗,就要做好死的觉悟。去吧,一路打到成都,元就在你的身后,十万大军就在你的身后。剑南是大长和国的福地,攻下来之后,可以让你当真正的东川节度使。”

“末将遵命。”杨干贞稍稍犹豫了一下,应道。

※※※※※※

从黎州到雅州接近三百里,杨干贞将部队交给子侄辈统带,自己轻车简从,数日即到。

“雅州是铜墙铁壁吗?打了十天了,居然拿不下来。”甫一见到弟弟杨诏,杨干贞便拿着马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丝毫不顾忌有外人在场。

杨诏硬挺着不说话,等兄长打完后,才说道:“地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

杨干贞冷哼一声,看向西边。

今天起了大雾,对进攻是有利的。事实上这几天一直有雾,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在两天前攻破山腰处的夏军营垒,进抵城下。

此时浓雾之中鼓声阵阵,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惨烈的攻城战仍在继续。

“死多少人了?”杨干贞问道。

“六千七百多。”杨诏说道:“咱们自己的人只有两千。”

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这只是死的人,伤的人呢?

杨干贞目光一扫,前方浓雾之中,已经有排着长龙的夫子抬着伤兵下来了。

伤者或哀嚎,或咒骂,或哭喊,让杨干贞直皱眉头,太影响士气了。

伤兵营地边缘,还有许多人在唉声叹气。

他们身披毡皮,头发撮在一起,总为一髻,用头囊包裹在一起。

这发饰其实与南诏差不多。

唐代很多人去过南诏,回来后介绍了当地的风俗。

就衣服而言,“丈夫一切披毡,其余衣服略与汉同”。因为南诏畜牧业的比重很大,养殖牲畜较多,因此盛产皮毛,自然要物尽其用,毡皮是他们重要的衣物原料。

就发髻而言,与唐人戴幞头一样,他们也会把头发包起来,但又有不同,差异主要在发髻样式上。

他们很可能继承了古滇国人的椎髻风格,头发整体撮在一起。如果是有身份的人,在发髻边缘还会撮出角来,用红色绫缎制成的头囊包裹。如果是下级官员或普通百姓,不许撮角,头囊也是白色绫绢。

女人的发式则又有不同。她们的头发不是直接盘在一起,而是分编后再盘绕。

髻上多缀饰品。如果是贵妇人,则以珍珠、琥珀、金贝为发髻饰品,耳金环,象牙缠臂,衣裙衫。

蛮地无桑,但正如辽东有柞蚕一样,南诏有柘蚕,同样可以织锦,纺织技术相当不错。发展到现在,又大量种植棉花,贵族早就不披毡皮了,改穿棉布衣服。

杨干贞见到的这些人头上有囊角,显然不是普通人,但又身披毡皮,那就不是大长和国的贵族了,至少不是两京贵族。

事实上他们是沿途征召的部落首领,杨干贞早看出来了。

“骠信发怒了,不能继续拖延。”杨干贞理了理思绪,道:“过几日援军便可大至,骠信也会亲自北上,督促各部奋战。雅州是必须要夺下来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否则,便只有退兵一途。”

“退兵,怕是不甘心啊。”杨诏叹道。

“你知道就好。”杨干贞瞟了他一眼,问道:“雅州城里还有多少夏兵?弄清楚了吗?”

“可能有一万人之多。”谈及此事,方才被打时都没露出丝毫情绪的杨诏,眼神之中竟然满是愤恨乃至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