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岷、渭二州旁边便是秦、成二州,然三十年不见王师西进,自然有恃无恐。”张阿竹咄说道:“归义军起事、尚延心归国时,一度惶恐,然朝廷在收复六州七关后便止步不前。随后尚延心死去,归义军亦声势大降,这些吐蕃节儿、万户们便故态复萌了。会州昑屈氏还算好的,允许百姓复我唐衣冠,并不多加干涉,然其余诸州,可就一言难尽了。”
张阿竹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也是实情。凤翔镇在京西北也是人口、财力、兵力都比较充足的藩镇了,辖凤翔府、秦州、陇州,在彭州防御史设不成后,成州现在也归凤翔镇管,数一数二的大镇,真的没能力西进吗?
尚延心没死之前,你还可以说人家也是大唐臣子,打他不合适。但尚延心死后,旧部复叛,这时候还犹豫个屁!在黄巢起事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给你打,结果都浪费了。
这些个陇右州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在那里,直到大唐灭亡。五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也没人管,甚至到了北宋前期,也几乎没管,真正收复,要是河湟开边那会了。但也只是收复了一部分,人口最多的那些,比如凉州,早被西夏占领了。
“张阿竹咄,若是让你带路,寻河、渭、岷等州的吐蕃部落草场,可能找到?”杨悦又问道。
“渭州还行,其他很难。”张阿竹咄想了想,道:“其实将军不用刻意找。吐蕃被称为蕃朝,自是有原因的。他们并不全是游牧,有官府,有衙门,有田,有牧场,有兵,颇似我朝。若能轻兵疾进,寻到他们并不难。除非他们愿意放弃这一切,重新逐水草而居,就像会州昑屈氏一样,但这个决心并不好下。”
“你说话倒也有几分条理。”杨悦赞了一句,道:“岷、渭二州吐蕃内情如何?有没有嫌隙?”
“回将军,不曾听闻。伏弗陵氏管治得还算不错,各部纵有仇隙,亦不会互相攻杀。”
“岷、渭二州尚有多少天宝遗民?”
“渭州四县,一两万人还是有的。”
“还有四县?”
“有。城廓被破坏了一些,然还存留着。郭下有人耕种,以粟麦为主,也放牧牛羊马匹。”
“这倒与会州情形差不多。”杨悦道:“汉民可还能说官话?”
“有些能,有些不能。”张阿竹咄如实答道:“某曾听人说,越往西,说吐蕃语的汉民越多,左衽越多,几与蕃人无异。”
杨悦看了看他的装束,心里基本信了。
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固然因地制宜,搞了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什么的,但就内核而言,而是那套奴隶制。汉民即便是在种田,吐蕃人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其分成各个部落。初时还要强制辫发易服,只有每年正月初一那天,汉人们可以穿上唐服,换回汉人发饰,祭拜祖先。
朗达玛被刺杀,吐蕃内乱之后,去胡化的思潮有所抬头,尤其是张议潮、尚延心等归朝之后。但后来又有反复,只能说各地程度轻重不一。
而随着心向大唐的人越来越少,且整体呈老年化趋势,年轻一代的汉民,到底认同自己是谁,还很不好说。
会州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白家部都不愿意种田了,只想继续游牧,而且他们部落里会说汉话的人很少,也就高层知道一点往事,新一代知道个屁!
杨悦没见过灵武郡王率军入会州城的情形。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所谓的汉人耆老原本都是左衽辫发,也就是在昑屈部逃走之后,他们才换回了本来的装束,然后派几个还会说汉话的人在前面迎接。
会州如此,岷、渭、河、临、兰等州又有什么不同呢?说不定情况还要更差。
让军士将张阿竹咄等人带下去之后,杨悦思虑了一会,便招来了幕僚,商议道:“大帅欲攻兰州,然沿途山高水急,行走不易。若是绕道渭、临二州,沿途草场众多,利于蕃兵进击。不如就此行文请示,待蕃兵一至天都山,便汇集定远、新泉二军,一同南下,先破渭州,然后西进,攻临州,绕道兰州侧后。彼时大帅亲率衙军主力,沿河西进,此为正也。绕道临州之偏师为奇,一正一奇,破之必矣。”
调动蕃兵,杨悦是没这个权力的,会州刺史韩建、定远军使王遇也没这个权力。会州蕃部,以白家为首,他们愿意与定远军配合,也是当初邵树德下的命令,不然谁也别想使唤得动他们。
若能使唤得动,那这人可就危险了,多半会失去灵武郡王的信任,被边缘化雪藏起来,再无翻身的机会。这就是政治!
本来按照避嫌的原则,杨悦也不想提这个建议。跟着大帅打太平仗不好吗?何必惹得一身骚,平白无故让人猜忌。
但他真的太想赢了,太想收复失地了,为此也懒得顾忌那许多。
幕僚们当然也清楚他的想法,跟了这个东主,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尽力帮衬到底。
而此时的王全,也已经领了赏赐回到家中。
家在祖厉河上游这一片。说是给你房子,但其实就是给了一些木头罢了,就这还要排队等,因为役使的蕃人伐木工不是很够。
王全已经领到了木料,然后又亲自去砍了一些树枝、芦苇回来,与老兄弟们互相帮忙,把木屋建好了。不大,但住一家四口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个马厩及羊圈。
走到村头的荒草路上时,王全父子故意放慢了马速,将领到的绫罗绸缎露出了一角,花花绿绿的,一眼便可看出。
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巢众,有来自银州四县的,这些人看到王全便打招呼。有的则是赦免的刑徒,他们孤身一人,神色郁郁,看到王全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家同为俘虏,你是张言、李唐宾的人,我是孟楷的人,为何待遇差别这么大?心里不服啊!
王全对这些满腹怨气的人也很看不过眼,路过时冷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南下渭州去抢啊!牛羊、财货、女子都有,自个在家生闷气有什么用?孬种!”
被他损的那人也怒了,直接从草堆里抽出一个木叉,便要上前搏命。恰逢此时,数骑从西边过来,看装束,当是定远军的,于是勉强压住火气,呸了一声,道:“就你行?待下回有事,某南下抢个吐蕃官家小娘回来。你这指挥之职,到时候也得让给某,看你羞不羞?”
王全打了个哈哈,道:“说大话没有用。另外某也得提醒你下,这会不在军中,你对某不敬,没什么。异日若是集结了起来,南下打草谷,你还这副样子,看某砍不砍得你脑袋。”
说罢,王全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他人看着他,脸上全是恼火、生气的模样,但在眼底,羡慕之色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官府怎么还不征召呢?赶紧把器械发下来,大伙练都不用练,直接南下抢他娘的啊!
种地辛苦没什么,但没有女人,没法传宗接代,这日子能过得下去?
第003章 生意人
进入腊月以后,节日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郁了。
祖厉河畔,来了一支车马队,规模不小,大概二十余辆马车,百余匹骡马,满载各色货物,甫一进入会州境内,便引起了轰动。
上一次有这种规模的商队入境,可能还是尚延心没死那会了。
从那以后,吐蕃各部没了约束,节儿、万户们纷纷当起了土霸王。不但内部互相攻杀,有时还派散骑入唐境掳掠百姓。
甚至在黄巢入长安之后,他们还互相勾连,组织起了大军,攻陷原、武、渭三州。当时秦、成诸州边境亦不太平,屡屡有游骑入境抄掠——不得不说,他们的消息来源确实厉害,黄巢进长安没多久,立刻就动手了,可见还是很关心东面的。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边境地区如何做生意?都不要命了么?吐蕃人的牛羊皮子再好,也不敢买啊。更何况,定难军那边也有牛羊,数量庞大,价格也不贵,那还不如去绥州、夏州买呢。至不济,凤翔镇内亦有内附吐蕃部落,向他们买好了,虽然数量有些不足。
光启二年,灵武郡王自长安返回灵州。回师时联合邠宁镇、泾原镇,灭了在原州等地作乱的吐蕃,随后又收复会州二县,并设官、派兵、移民,正式管制了起来。这对秦州的商人们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
因此,在试探性地观察了几个月,发现会州当地局势确实稳定了下来之后,从秦州出发的第一支商队过来了。
赶着年前做生意,商人也是挺拼的!
会州境内有不少内附部落,不管是吐蕃化的党项人、汉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严格来说,习性都不怎么好的,说不定就将你劫掠一空了。但这支商队厉害了,打的旗号是天水赵氏,大帅妻族,这一下子唬住了不少想铤而走险的人——即便有人想犯浑,别人也会拉住他,你他娘的别害死大家,灵武郡王可不会仔细分辨到底谁劫掠的,他老人家只会一起惩罚。
当然了,旗号是天水赵氏,但商人来源其实挺复杂,以秦州商人为主,成、陇二州的亦有。他们依附于赵氏,自然得给赵氏好处。而赵氏,也不能白白利用灵武郡王的威名做生意,赵家内部已经商量好了,给灵武郡王爱妾玉娘干股,分润好处。
商队有数十名护卫,强弓劲弩,长枪大刀,看着就很靠谱。正如时人描述的,“轻訬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对付经制之军当然不行,但应付山匪江贼、乱兵盗寇之辈,却也问题不大。
“都休憩一会吧。”赵成骑着马儿从前面回来,招呼道。
不是人要休息,主要是役畜、骡马要吃不消了。离会州城还有段距离,若是牲畜累坏了,还得再找草原部族买,人家坐地起价,亏不亏啊?
商队停下来后,自然有一些部族过来采买商品。
他们自动过滤了镜子、首饰、锦缎之类的高价值货物,主要看茶叶、陶罐、铁器、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商队的人也不嫌麻烦,一些本钱小的商人更是提起精神,摇唇鼓舌,花言巧语,极力推销起自己的商品。
牧民们会官话的很少,而且也没有现钱,只能拿牲畜、皮子、杂筋、牛角之类的来换。但他们如何玩得过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带来的牛羊被嫌瘦,皮子被嫌品相不好,价格一压再压,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赵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也不参与。他是做大批发生意的,看不上这些零售的蝇头小利。那些车上,就有不少他们家的商品,比如镜子。
这玩意,草原牧民如何买得起?
不过,事情还是出了点意外……
“有铜镜否?”有个做汉人打扮的汉子挤了过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道。
赵成惊了,问道:“你真要买镜?”
王全张了张嘴,最后一跺脚,道:“自然要买!”
“皎镜很贵的,不如拿几面昏镜给你瞧瞧?”赵成试探道。
“皎镜做何解?昏镜又如何?”王全问道。
“皎镜清晰,不能隐芒秒之暇,非美容不合是用。”赵成回道。
意思很明白了,皎镜是高档货,照得比较清晰,脸上的瑕疵或生理缺陷隐藏不住,貌丑者用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昏镜照之如雾,瑕疵不见,妍态自生,一日数照,自言美倾城。一般铸十面镜,其一皎如,其九雾如,你要买皎镜还是昏镜?”
王全身后数人轰然大笑。
商家确实有意思,也很有头脑。
天下女子之中,美人应只有十一之数,这面皎镜就是卖给美人的。剩下的九人,买昏镜回去,照着也挺开心,觉得自己挺美,这生意做得确实厉害。
“便买皎镜了。”王全大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当真?此物甚贵。”
“你这商徒,看不起田舍汉耶?”王全一怒,喊道:“大郎,拿一匹绢过来。”
王郊一听是给自己娘亲买镜子,顿时应了一声,捧起一匹绸缎,递了过去。
赵成粗粗一看,便摇头道:“此乃恒州孔雀罗,却买不了一面皎镜。”
王全一愣,没想到镜子这么贵,顿时有些踌躇了。
“若是再搭上小男包里那匹宣州红线毯,便差不多了。”赵成也是眼尖,居然看到了王郊包袱里只露出一角的名锦。
“你这贩夫,莫不是在欺我?”王全质问道。但语气明显有些犹疑,因为他也不知道皎镜该卖多少钱。或者说,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地方售价天差地别。会州该卖什么价,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王郊已经屁颠屁颠地将那匹绢也递了过去。
王全张口结舌,这便宜儿子,倒是挺向着他娘亲。
赵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红线毯,仔仔细细看了看,笑道:“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竟是真的!没想到会州这穷乡僻壤,竟有这等名锦。你这百姓子,如何得来这等好物?”
王全正在肉痛,身后却有人道:“市人但逐利,如何看不起人?王指挥数次深入渭州,斩吐蕃贼寇十余,更杀得百户一员。蕃寇闻王指挥之名,惶惶不可终日。那闾马部头人更是悬赏牛羊百头,买王指挥之命,你等如何相比?会州穷困,但有慷慨豪迈之士,单人匹马,纵横虏群,斩将而归,保一方太平。可别瞧不起人,这是新泉军使杨将军赏下来的,只赏勇士!”
赵成一听也有些动容。秦州陷蕃数十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朝廷使者几番过来,临走时,大伙亦只敢躲在门缝后偷看,恨不能跟着重回大唐。
赵成少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辫发左衽的老父待朝廷使者走后,痛哭流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父亲去世得早,未及等到大中年间朝廷收复六州七关,甚是遗憾。
“竟是斩杀蕃寇之勇士……”赵成想了想后,一咬牙,将皎镜塞到王全手中,道:“此镜融了,亦铸不了几个钱,便赠给壮士了,只求日后多杀几个蕃寇,尽复旧土。”
“这如何使得。”王全还待推辞,王郊已经拿起了镜子。
王全苦笑一声,道:“罢了,也不要你送。这两匹锦都给你了。杨将军能赏某一次,便能赏两次。待过些时日,某再去趟渭州,擒几个吐蕃生口回来。”
王全将擒生说得轻而易举,但赵成如何不知其中的危险?过去数十年,双方互派游骑入境擒生,有时人早上出门樵采,就再也没回来过。日后相见时,说不定已是二十年之后了,就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分消失的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王指挥真乃豪迈之士。”赵成叹道。
汉无人耶?非也。官军不能打耶?非也。可就是收复不了失地!公卿将帅,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到头来不如一介匹夫。
凤翔节帅朱玫,广造豪宅,搜罗美人,终日宴饮。渭、岷、宕三州,就在门口,然不肯出兵,以为耗费无用。如此作态,只教热血之人齿冷。异日中原有变,关中厮杀不休,吐蕃再度入寇的话,指望朱玫能保得秦州太平?赵成不敢做此想。
若是将帅敢战,赵成有信心把生意做到归义军乃至西域去,这是何等大利?跟这些武夫说不通其中的道理!
根据自己得来的消息,灵武郡王在收复会州之后,应还有些想法,想要攻取兰州等地。若真能成,自己便把生意做到那边,甚至襄助部分军需亦未尝不可。手头这匹宣州红线毯,若是贩卖到西州,再采买当地商品回中原,一来一回数十倍利唾手可得。
可恨公卿将帅目光短浅,有眼无珠,竟让这利白白丢失,岂不可笑?
两汉时,匈奴据西域,商路断绝。国朝这会,吐蕃据西域,商路又断,逼得胡商不得不走草原甚至是渤海国去做生意。
中原的丝绸、纸张、茶叶,西域的金银器、水晶、乳香、绒毯、宝石、犀角、象牙、玳瑁、蓝靛、首饰甚至是胡人风格的盔甲,这些东西,其间有多少利?
王全等人离开后,赵成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很快商队又起行了,赵成抖擞起精神,打算去会州看一看。接下来,他还要去灵州、夏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