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从笨拙地数军队人数开始,到指挥大军排兵布阵,邵树德花了好几年工夫。
且因为学习时间短,功夫不到家,他贼喜欢列好阵后就与人野战决胜负,一把定生死。
因为这不复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立现当场。
“陛下,昨日抵达时,富平百姓迎于道左,口呼万岁。”兵部尚书王溥说道:“当年击败巢贼,立保富平八县不失,才让百姓们有了选择的权力。”
邵树德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王卿当时在做什么?”
“当时刚考中进士,尚未得官,又与圣驾失了联络,于是跑到凤翔府去了,依附于郑公。”王溥说道。
“郑公”就是宰相郑畋。如果没有他,大唐的最后一口气在当时就咽下去了。
正是在他的积极操作下,唐廷才稳住了京西北诸镇,并发动勤王兵马,在龙尾坡大败黄巢西征部队,斩首两万多级,一步步扭转了局势。
国家末期,出现郑畋这种人是幸运的。更多的时候,多是秦桧、水太凉之类。
“荥阳郑氏,才智杰出之士,何其多也。”邵树德说道:“郑公后人如今在做什么?”
依稀记得,当年丘维道还在,更与西门重遂交好,听闻要给他说门亲事,就是郑公之孙女。后来这件事黄掉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不过,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折家这种关北豪强。控制着数万人口的麟州,河套草原上还有附庸部落,本身可以随随便便拉出几千凝聚力极强的子弟兵,这种姻亲在起步阶段最有价值。
“中和三年(883),郑公罢相,其子凝绩为壁州长史知州事,迎郑公奉养。后又迁为龙州刺史、彭州刺史,郑公随往。光启三年(887),郑公卒于彭州。”王溥说道:“李茂贞入蜀后,不喜郑氏后人,郑凝绩罢官,后又屡被打压,故变卖家产,带着为官多年所得的财货,举族二百余口人迁往黔中,教化百姓,耕读传家。郑凝绩已逝,子孙并未出仕。”王溥回道。
“王卿受过郑公恩惠?”邵树德笑问道。
王溥并不隐瞒,坦然说道:“郑公喜奖掖后进、指点文章,臣受益匪浅。”
“卿已入政事堂,国朝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想要帮郑公后人,也不难吧?”邵树德又问道。
“国家公器,岂能私相授受?”王溥答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郑凝绩有几个儿子?”
“有五子。长子操持家业,招募蛮獠耕种,次子、三子自小习武,训练庄客,四子出外做买卖,五子学问有成,被诸多蛮獠洞主奉为座上宾,教习其子弟诗书文章、为人处世之道。”王溥答道。
“好一个地方豪强。”邵树德赞叹道。
同化,离不开诸如郑氏这类大家族的功劳。
蛮獠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他们改善了当地的农业技术,获得了巨大的威望。同时身份尊贵,更容易带动蛮獠学习中原礼仪、文化。
前唐时喜欢往房州流放官员,甚至连唐中宗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几百年下来,房州从一个全是蛮獠的地方,在没有官方移民的情况下,仅靠豪门贵族中的倒霉蛋,就慢慢文学渐兴,礼仪渐成。
当地的纺织技术据说还水平挺高,别具一格,因为当年唐中宗、韦妃过去时带着不少服侍他们的乐人、舞女、厨师、马夫、工匠之类的人员——普通人流放,与贵族流放,显然不是一回事。
“录郑凝绩第五子为溱州夜郎县令,他若敢去,就去上任。若有亲朋好友愿去的,可从黔州支取一定钱粮。”邵树德看向王溥,道:“朕受人恩惠,缅怀思之。卿受人恩惠,思欲报之,朕感同身受。”
说完,看着诸葛爽、蒋德温二人经常坐的老树下的座位,叹了口气。
王溥躬身行了一大礼。
※※※※※※
一路走过鄜坊诸州,抵达绥州时,已经是七月初了。
绥州是个小城,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当年他带着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军士驻防于此,作为夏绥镇的外镇军,多番操作之下,获得了第一桶金。
“拜见陛下。”城外的蒙恬墓附近,绥州大小官员、横山党项酋豪尽皆拜倒于地。
邵树德令他们起身,温言抚慰。
“绥州城当年小得没有立锥之地,而今居然有十里城周,市面也繁华了不少。朕看了,心怀大慰。”邵树德说道。
绥州在这三十年间的变化其实很大。
当年他迁移关东移民,又后送了不少巢军俘虏,宋乐于此兴修水利,开垦荒田。
三十年过去了,城市范围扩大了好几倍,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城外的牲畜市场至今生意兴隆,经久不衰,给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提高。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则永远没法改变。
州衙后院至今被保留着,无人入住。甚至于,绥州重新盖了个官衙,老衙署就此不用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州衙后院曾是今上与赵贵妃生活很久的地方。
邵树德昨晚就住在那里。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却摸了个空,顿时怅然许久。
若非赵玉身体不太好,这次真想带她一起北行。
“听闻你们如今都住在城里了?”邵树德看着一干党项酋豪,问道。
“回陛下,咱们这一片,多居于龙泉、绥德等县,也有住在延州城里的。”有人回道:“山里太苦了,生活也不便利,请个郎中都很麻烦。咱们都老了,还是住城里吧。”
邵树德仔细看了这人一眼,心中有数了。
当年为了收买各个部落的大小头人,便让他们在官府领个闲职,拿一份俸禄。逢年过节再给一部分补贴,牲畜市场的收益也有他们一份。
原来这些人,也都老了啊,有的甚至传到第二代了。
“朕当年答应你们的事,现在还算数。以后就在城里安稳生活着吧。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富贵么?”邵树德笑道:“朕今日来此,见了你们,心里很高兴,人人都有赏赐。”
“吾皇万岁。”众人喜笑颜开。
邵树德看着这些须发皆白的党项头人,也哈哈大笑。
曾经桀骜不驯,敢打敢拼的部落首领,现在一个个老态龙钟,走路都要靠拐杖。
他们做了官,拿了朝廷的钱,在城里购地置宅,与山上渐渐断了联系。而权力是不可能长久出现真空的,诸州官府自然会把党项民众管起来,编户齐民,教育同化。
邵树德许诺他们可以继续拿钱,虽然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了,毕竟当年的奴隶早就在官府治下三十年,民心渐移,大部分甚至已经入土了,新一代人是不可能认他们的。
但邵树德是厚道人,他答应的事情,就要继续下去。至于他死后,大夏新君废除这些人的闲官闲禄、诸般分红赏赐,那是新君的事情,与他无关。
横山三大部分,即野利氏、没藏氏和东山党项,总体而言,只有野利氏、没藏氏还有部分直属部民,但势力也大不如前——这些老态龙钟的党项杖翁,以前就是野利氏的附庸部落头领。
在邵圣三十年抽丝剥茧的手段下,横山党项或许终究成为一个历史名词。究其根本,大概只因为邵圣掌握了“核心科技”:做大蛋糕,分化瓦解,徐徐消化。
第021章 旧人、新人
七月初八,邵树德抵达了夏州,住进了曾经的府邸。
宅子是诸葛爽赠的,当时值钱千余缗,如今则无价。
时隔二十多年重临旧地,说实话,激动的心情之外,又有些许失望。
朔方县民范延伯已过世多年,这是邵树德进村子后得到的消息。
范延伯家中还是五口人:一个老妪、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外加两个小孩。
“你是灵武郡王?”老妪睁着浑浊的双眼,颤声问道。
邵树德一怔,仔细回忆了下,一个身材曼妙脸上又带着几分羞涩的妇人面容慢慢浮现了出来,于是问道:“你是范延伯的儿媳?”
“灵武郡王好记性。”老妪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
邵树德无语。
劳动人民衰老的速度,真的让人难以想象啊。她的年纪大概也就五十来岁,但早就被辛苦的生活消磨掉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衰老得仿佛后世看到的七十岁的老太婆。
再想想他后宫中的妇人,也不是没有五十岁的,但养尊处优之下,衰老得就很慢,至今看起来仍有些许风韵留存。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邵树德四下转了一圈,发现比起当年,这座宅院还是有了很多积极的变化。
房子重新修缮了,且打扫得很干净。
摆放在院落一角的农具明显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铁器。
门窗上装贴了集市上买回来的年画,褪色有些严重,但二十多年前似乎没见到这个。
木栅栏围墙圈起来的菜畦旁边,栓了一匹马。
柴房内挖了一个地窖,里面封了好几坛葡萄酒。
鸡窝内养了十几只鸡,产下的鸡蛋据说不卖了,都自己吃。
老妪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是丝、麻混纺的,不是底层百姓经常穿着的麻衣。
苦尽甘来,年老时可以歇一歇,享点清福,对此时的百姓来说,似乎就是太平盛世了。
王溥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鄚州弘义令范文达便是这家的次孙。其父曾作为土团乡夫出征,战死云州。范文达有读书天赋,故县里给了个名额,得入夏州经学读书。”
“原来如此。”邵树德感慨道:“竟然是忠烈之后。”
王溥看了看恭恭敬敬站在那的范家人,心中也很感慨。这种家庭,全天下一抓一大把,偏偏夏州的发达了。二十多年前他没来过这家,但听圣人的意思,家境竟然改善了许多。
最关键的是,范文达这个名字已经直达天听。圣人的记性一向很好,对夏州范氏来说,简直喜从天降。
“赐范家钱十缗、绢十匹、毛布十匹。”邵树德最后看了看,觉得没甚留恋的地方,便出了门。
随行军士从驮马背上取下钱帛,送到范家人手里。
这点钱,不多不少,对于普通人家多了些,对于“忠烈之后”就差不多了。
离开范家后,邵树德策马于村口,就着夕阳的余晖,默默看着宁静的村落。
无数勇士跟着他离开了这片略显干旱的土地,追求传说中的富贵。
有的人倒在了中途,湮没于黄土荒草之间,没有后代,没有祭祀,默默无闻。
有的人获得了更优裕的生活,代价则是满身伤病,四五十岁就早早故去,下一代还需要继续拼命。
有的人富贵逼人,娇妻美妾,钱粮满仓,但他们已将家乡抛诸脑后,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来一次,因为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只有贫困和痛苦。
但邵树德却自私地想回到三十年前那个贫困的年代,为的只是见一见故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回不到过去了。
唯一让人安慰的,就是百姓们的日子确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范延伯临终前,应该满足了吧?
范延伯之子战死前,应该没那么多遗憾了吧?
范延伯艰难求存的时代已去,现在是范文达挥斥方遒的年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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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瑾挥舞着马槊,策马直冲,所过之处,鹿子东倒西歪。
即便是来自白山黑水的野人,见了也不得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