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60章

作者:孤独麦客

“此为有功之臣,自然要论功行赏了。”邵树德说道。

同时暗哂,杨渥这贼厮鸟,真是个愣头青,心里没点逼数。都是阶下囚了,在他面前还问东问西,脑子有毛病吧?

杨渥有些黯然。看样子,徐、张二贼不但无事,还会有一场大富贵,这可真是让他难受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仔细复盘之后,他发现徐、张二人处心积虑,一步步骗他调走了各种忠臣良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于军中称兄道弟,结社互保,笼络了上千名亲军兵士,最后选其骁勇者两百人,一举成事。

这种狼心狗肺之徒,都不处理吗?邵树德你就不怕这种事落你子孙头上?

“别瞎想了,去辽东好好生活。朕已让徐州行营发还了部分杨府财货,你们去了仙州也是富家翁。子孙后代若有才,亦可为朝廷效力,朕与朕的子孙都不会有偏见,去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押着他们继续上路。

不过他到底算宽仁,让人多拨了一些钱粮用度以及十余辆马车,让他们路上走得舒服点,毕竟老弱妇孺一大堆,怪不容易的。

临行之前,杨渥倒记得行礼拜谢,然后才蹒跚离去。

邵树德目送他们远去后,继续看着不远处的农田。

时值四月,芳菲已尽,气温日渐升高,麦苗、牧草、豆子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地里忙活的农人其实不多。

京兆府本有一百多万人,在分割出了耀州、乾州,朝廷也搬到洛阳之后,几乎少掉了一半以上,再加上长期的对外移民,如今的京兆府只辖长安、万年、蓝田、咸阳等十县,户口已不足八十万。

但这个人口数字,依然让邵树德觉得有些密集。

方才在召见杨渥一行人之前,他与伴驾的南衙枢密承旨李忠谈过,得知昇州四县战事极为激烈,最臭最硬的淮南武夫聚集在那里,死不投降。考虑到昇州本就没多少人口,又先后经历了孙儒、冯弘铎、田覠三场战争,这次再打,人毛都不剩一根了。

一片空地,邵树德最喜欢了。

没有复杂的利益纠葛,没有过多的产权纠纷,无需拆毁改建什么东西,一张白纸好作画,正是兴建南都的良机。

至于所需的人口,当以关西移民为主,河北、河南移民为辅,另外可以从邻近的润州、扬州等地抽调部分人口,成为第一批南京百姓。

这样的好处是朝廷占有了大量资源,既可以卖钱,也可以慢慢赏赐给有功之臣,精打细算的话,可以用很久了。

“平卢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走进田间,弯下腰来,仔细看着地里的牧草,随口问道。

“还剩一万四千余。”李忠答道。

“主要伤亡在何处?”

“攻濠州折损了数千人马,副使高思纶中流矢负伤,恐不太行了。都游奕使李存孝染病,不良于行。”李忠说道:“目前该部转攻盱眙。秦王令其担任警戒,督促淮南降兵及河南道土团乡夫主攻。”

“二郎倒是知机。”邵树德笑道。

其实,最开始他没教过儿子如何判断一支军队的士气状态,是他通过自己长期的观察以及与武夫的接触琢磨出来的。

自己悟出来的东西记得最牢靠,诚如是焉。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略微有些潮湿。邵树德看着长势喜人的麦苗,颇为满意。

泾阳、高陵这两个县,是他战斗过的地方。

神皋驿之战,直接把巢军大将孟楷给打河里去了。而既然经历过巢军荼毒,这两个县当然没剩多少人口了,因此是三茬轮作制执行得比较彻底的地方。

邵树德在工部奏疏上看过,高陵县曾经制造过一种十分巨大的犁铧,即使用八头耕牛的联畜犁,不过并未大规模普及,只在少许乡村使用。

农牧业经济形态下,牲畜是不缺的,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人口密度不能太高。

邵树德穿过田野,随手摘了田埂上的一荚豌豆,剥开后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不错。

地里有一个小小的牲畜栏,圈着不少牛。春播时卖过力气的耕牛站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嚼着牧草,现在是他们养膘的时候。待养得差不多了,还可能被带走去拉磨。

司农寺在去年培养出了新的耕牛,或者说正式“定型”,名曰“沙牛”——可以适应西北的风沙气候而不发脾气、烦躁不安,故得名。

沙牛无论是挽力、耐力还是速度,都要比传统耕牛强10-20%不等。看起来效果不明显,其实是非常巨大的进步了。

正如在同等训练水平下,有的人天生就跳得高、跑得快、力气大一样,一头牛的各项指标高出20%,并且还能把这些优秀基因固定下来,一代代遗传下去,这完全是可以得到“夏王赏”的突破。

一点点积累,一点点突破,正如他的国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回宫吧。”邵树德站在了田埂上,最后看了眼充满希望的田野,道:“四月十五大朝会后,巡视关北道,朕要回家看看。”

第017章 劝说

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并没有及时北上,因为洛阳传来消息:中书侍郎宋乐薨。

太常卿丁会立刻带着凶器、车马、班剑等一应事务前往洛阳,主持葬仪。不过听闻丁会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大大下降,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别送来送去,最后把自己送走了。

但——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在恩荫了宋乐的一干子孙后,邵树德休息到了四月二十,结果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淑妃封绚突然就病倒了,并在很短的时间内进入弥留之际。

年纪一过六十,就真的朝不保夕了。

邵树德沉默地坐在榻前,昭仪小封几乎哭成了个泪人。

大封流着眼泪,已口不能言,左手吃力地举起,被邵树德轻轻握住。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邵树德凑了过去,只有很微弱的声音,听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意思,道:“月奴、鹊儿也是我的孩儿,他们会一世富贵,他们的儿孙,也会有富贵。”

大封微微摇了摇头。

邵树德又把头凑过去,这次终于听明白了。大封的意思是她陪不了自己了,但他们的一儿一女会继续陪着他。

这句话直接击中了他的心灵。

很多年没体会过流眼泪的感觉了,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吧。

在义兄灵前,他半真半假,但此刻是真的难过了。从心口到喉咙,仿佛被层层叠叠的东西堵着,让人难受无比。

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他将小封搂入怀中,左手紧紧握着大封的手,直到温热的躯体慢慢变凉。

封氏姐妹是他掳回来的,但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的关心和快乐。那个时候女人少,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么……

人这一生,在什么时候相遇,其实很重要。

四月二十一日,邵树德下旨,淑妃葬仪完毕后,归葬陆浑山后寝,并着太常博士定谥号,呈交礼部。

这大概是皇陵修建后,第一个入葬的后妃。

经历此事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不太好。在宫里漫无目的地坐了好久,也懒得处理政务,直到五月初,才到西苑骑马奔走了几圈,心情渐复。

“往日骑马,没这么累,岁月不饶人啊。”邵树德下马之后,又试了试弓。

一石八斗弓,已经拉不到最满了。披甲步射,这可是他年轻时的绝技。

“陛下……”新任中书侍郎赵光逢、门下侍郎萧蘧互相看了看,赵光逢上前道:“臣请陛下坐镇长安,遴选大将西征即可。”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有数。而今比起壮年之时,只是稍有不如罢了。银鞍直都是大好儿郎,若比起驰射工夫,朕这般岁数,自信也能超过一半以上。”

他知道赵光逢为何提起西征的事情。

因为就在方才,淮南来报,昇州被团团包围,日夜攻打,双方都伤亡惨重。许是知道他们是全国最后一处还在顽抗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呼应救援了,残存淮军出城野战,杀得围城各部连连溃败,站不住脚。但他们终究实力有限,勉强提起的那股哀兵气势也很快消耗殆尽,最终全军覆没,昇州为王师克复。

而在此前两天,盱眙在被围攻数月后,城墙破损,箭矢用尽,被各路大军杀了进去,死者万余人。

建极十二年五月初六,这个日子值得纪念。

在正式称帝建国后,邵树德花了十年又十个月的时间,彻底扫平各路割据势力,一统九州。

这个速度,其实不慢了。如果就此收手,大夏也绝对可以称得上大一统王朝,即便没有西域,毕竟秦朝、明朝就没有。更别说开国之初就有这些地方的王朝了,更少。

另者,他也攻取了辽东。

他的这个辽东,只在字面上与其他王朝的辽东一样,内涵则大不一样。

传统的辽东,其实主体是辽宁东半部分。在清末时被称为“南满”,大夏如今不仅包括“南满”,还控制了“北满”,甚至包括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大部。

这个区域,历史上部分实控或全部实控的,只有辽朝、金朝、清朝,连元朝都差了点意思——流官、驻军、收税,是实控的标志。

总体而言,夏朝的辽东,地域范围是相当大的,在历代中原王朝中,并没有与之类似的存在。这是历史的机遇,谁让这个年代有一个叫渤海的国家,且正好处于腐朽的王朝末期呢?

唯一不如两汉时的地方,大概就是朝鲜半岛那块了。辽东道乐州只包含浿水以北那一块,乐州理所平壤县对岸,就是弓氏建立的摩震国了。

讨平淮南之后,其实以赵光逢、萧蘧为代表的文官们基本都满足了。

在他们看来,何必再征西域呢?打下来了又如何?能给朝廷提供多少赋税?

最大的可能是不但提供不了赋税,还得往里头贴钱。譬如辽东道,现在每隔两年就往派遣一批禁军过去轮戍,搞得好像前唐那会年年征调各藩镇兵马,发往西北、东南防秋、防冬一样。

这样的地方,要来何用?

但这话不能直说。毕竟武夫当国一百五十余年,文人还是有点怕的——其实,安史之乱前,武夫们就不嚣张跋扈了吗?只是程度轻一些罢了,开元年间朔方节度使的判官就被鼓噪集结起来的军士们揍了,因为“给粮失宜”,那可能是前唐第一次成规模的军乱。

赵光逢知道圣人的心愿是去西边看一看。因为他早就对近臣们说过,从军事上来说,没有必要亲征,但从个人兴趣来说,他想去看看。

赵光逢只能通过打消圣人亲征的念头,来迂回劝他放弃这场战争。

只要是战争,就有失败的可能。征西之战,毫无意义,失败了就是纯粹的损失,甚至会反过来鼓舞贼人,让他们更起劲地劫掠大夏。

“怎么?怕朕打败仗?”邵树德问道。

“劳师远征,无人敢言必胜。”赵光逢说道。

“回鹘人没你想得那么厉害。”邵树德说道:“再者,住在宫里,睹物思人,心情阴郁,还不如在外头走走看看呢。这天下,还没有挡得朕一击的军队。”

人的认知,或许是随着阅历、年龄、处境不断变化的。

三十年前,邵树德还在想象,历史上大杀四方的蒙古人有多厉害。

但武夫生涯中遇到的草原部落兵却给了他很好打的印象,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或许蒙古人的组织度更高吧。

三十年后,他已是指挥过数十万大军的开国皇帝,大杀四方,罕逢敌手。

无论是低组织度的零散部落兵,还是相对高组织度的沙陀骑兵,他都没放在眼里。因为他的禁军正面厮杀时能碾碎他们,他有敢脱了衣甲,肉袒冲向敌人锋刃的勇士,他有能准确阅读战场形势、主观能动性极强的基层军官,他有经验丰富,能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状况的大将……

蒙古骑兵下马步战,能杀败金军,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结论只有一个,金军太烂罢了,还不如北上草原,劫掠蒙古龙兴之地的汉军世侯团练,更不如前唐天宝年间组织度严密、装备精良、敢玩命的吐蕃大军。

高昌回鹘,在他看来就是土鸡瓦狗。若不是想亲眼去西域看看,他确实没兴趣亲征。

“纵然西征可胜,然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请为百姓苍生计,西巡可也,万勿轻身犯险。”赵光逢坚持说道。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急什么?”邵树德不置可否,道:“朕就想走走看看。”

说完,也不理二人的想法了,翻身上马,接过一张骑弓,奔马而出,驰猎去了。

赵光逢知道还没打消圣人的念头,与萧蘧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赵侍郎……”萧蘧沉默了一会后,突然提起一事:“淑妃薨逝,圣人心情郁结。而今后宫宫人年老色衰,已是多年未曾进人。洛阳两大内的许多宫人,甚至还是前唐年间就有的。不如请圣人下诏采选,多送美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