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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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族头领们说了一大堆,基本符合邵树德的预期。
事实上,无论渔猎还是放牧,生活都不够稳定。就譬如这围捕大马哈鱼,真的稳定吗?如果某一年洄游驼门河的鱼突然少了呢?
别以为不可能。鱼也是动物,也会生病,也会有天灾。
后世挪威人在海里人工养殖三文鱼,一大困扰就是鱼的生长密度提高了,疾病更容易传播,不得不大量使用抗生素。到了后来,抗生素效果也不太好了,海水污染加剧,不得不到别的地方人工养殖——智利南部有大片破碎的岛群,方便挂网,海水又比较寒冷,适合三文鱼生长,当地还有很强烈的洋流,把人工密集养殖产生的排泄物、污染物冲走,保持海水清洁。
农业种植不稳定,但总体而言,还是比放牧稳定,而放牧又比渔猎、采集稳定。孰优孰劣,不用多说。
“你们也看到了,一条船张网捕鱼,每网少则数十尾,多则数百尾,比起你们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能不能卖一些渔具给咱们?”
“光卖渔具不济事的,就算多捕些鱼,又能如何?每年渔季,也就那么些时日。”
“是啊,光靠捕鱼过不了好日子,还是得想想办法。”
“且住!”邵树德笑了笑,道:“朕却有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指着东面的大海,道:“其实这一片海域,冬日封冻的时间不算长。再往南不远,还有不冻港。每年渔汛,早则七月,晚则九月,就在这段时间内。内务府捕完鱼,需要大量人手宰杀、清洗、腌制、风干、装运,你们可来帮忙,按日给粮,如何?如果你们不愿意吃鱼,也可以把捕到的鱼送来换粮食。不光是鱼,兔子、野猪、鹿等等,什么都可以拿来换粮。甚至不用局限于鱼肉,皮子、狗头金、药材、山野货都可以……”
甚至人口都可以——这句话邵树德没说出来。
本质还是贸易。加工海产品需要大量季节性劳工,而且这个时间与粮食收获的时间冲突,本地人不一定能来上工,那么使用这些部落人口是最好的。
大马哈鱼渔汛开始、结束的时间不一,主要是每条河流的环境、气候不一样。但没关系,最晚也就九月份了,花一个月时间加工完毕,十月时港口还没封冻,恰好又是西北风,船队一波就能运走。
船队抵达登莱、河北甚至江淮的时间,早的一批应该十月份,最晚在十一二月,算是中原的深秋和隆冬季节了,正好赶上长春节销售旺季。
等到来年吹东南风时,船队又可以载运各种货物抵达港口,售卖给当地百姓——如果航海经验足够丰富,也可以选择不等待季风,尝试一把独占市场的快乐。
在这个贸易过程中,其实是赚了两遍钱。
第一遍,将辽东货物卖到中原。
第二遍,把中原的生活用品、生产工具卖到辽东。
从头到尾都有可观的利润!
邵树德曾经推演过,一开始主要靠价格,比如现在一条十斤重的鲑鱼卖三百钱,这完全是人为炒作起来的,物以稀为贵,买的也多是有钱人。
但随着大量海鱼被运回来,充斥市场之时,价格就维持不住了,会被打到三十钱甚至难以置信的三钱,这都是有可能的。
历史上香料的价格走势就是如此,一开始堪比黄金,后来随着各种东印度公司不断开发东南亚,香料产量暴增,价格一路走低,最后变得十分亲民,甚至堪称廉价。
但没关系,这个时候利润总额还大大上涨了,因为销售量上去了。
海鱼以风干咸鱼为主,本就能保存很长时间,运输的时节又处于深秋、隆冬,腐坏变质的可能大大减小,这就为大规模销售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不要觉得海贸只有高价值物品才能发展起来。
阿姆斯特丹是怎么起来的?最开始是物流中心。英国的羊毛,意大利的奶酪、葡萄酒,葡萄牙的羊肉、盐,北海的鱼、鲸制品,日德兰半岛的牛,德意志地区的纯碱、手工业品,法国的小麦等等,在此集散。
物流中心成型后,慢慢变成了批发中心。批发中心发展一段时间后,早期靠捕鱼积累了原始资本的荷兰人开始提供金融服务,慢慢变成了金融中心。
最赚钱的永远不是奢侈品,而是大宗日用品。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发达的航运业支撑。
但一切都是循序渐进的,早期的荷兰人也没这么牛逼,当时集散中心甚至在布鲁日、安特卫普。
邵树德看了一眼那些苦思冥想的氏族头人们,暗叹口气:要不是怕你们造反,犯得着给你们介绍工作、提高生活水平么?是你们历史上后人的勇猛,给你们带来了统战价值。
没有统战价值的人,他才懒得搭理,宁愿抱着女人睡大觉,也不费这工夫。
“好了,兹事体大,也不用急着现在就回复朕。”邵树德笑道:“先喝酒吃肉。”
众人脸色尽开颜,喝酒吃肉,谁不喜欢?
邵树德笑看着他们,随手捡起一袋珍珠。
此珠生于淡水老蚌体内。珠泛银光,有白色、黄白色、淡黄色、灰黑色等颜色,甚至还有七彩的。
往年有少许流入中原,谓之“北珠”。大的北珠每颗可达半寸,重达二两,无论从哪方面都完爆五管进献的“南珠”,只是名气还不大,贸易也断断续续,中原少见。
不过到了明代的时候,此珍珠被称为“东珠”,名气渐渐增大。及至清朝,更是大放异彩,横扫奢侈品市场。
这种东西,他打算禁止私采,与毛皮、海鱼一样,纳入辽东道的专营商品范围。
有这三样东西,足够内务府打好样了,届时拉人入伙,成立渤海商社,也就水到渠成了——是的,内务府最终会退出垄断市场,渤海商社将得到垄断经营牌照,为期三十年。
三十多年时间,足够让辽东的面貌发生深刻的变化了。
届时渤海商社如果想续牌照,就得和文官们撕一撕了,朝廷也能分一杯羹。
牌照续不了也没关系,三十多年下来,他们的渠道已经很稳固了,仍然有很大的优势,和后崛起的新贵们竞争就是了。
如果不想直面残酷的竞争,那就自己想办法开拓一块新的土地。为了保护开拓者的利益,依然有三十年甚至更长的垄断经营期,全看你怎么选择了。
营地内酒至半酣,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有人直接跃入场中,跳起了舞。
邵树德哈哈大笑,兴致起来,也下场跳了一段胡旋舞,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嘛。
你捕鱼、打猎、采药,到工坊上工,赚到了钱。我卖给你价格合适的粮食、日用品、工具,也有得赚。
贸易有时候并不能直接提高生产力,但可以合理配置资源,让参与其中的人得到好处,改善生活。
生活改善了,大家一起跳舞,不比打打杀杀好?
第033章 游刃有余
内务府的人很快忙活了起来。
附近很多部落也派了人手过来帮忙,邵树德信守承诺,按日给粮——粮食自然由龙原府支付了。
当他站在高处,俯瞰一片忙碌的工地之时,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慨:若此地永无战争,到处一片祥和,会创造出多少财富?
嗯,持续用兵三十年,攻灭藩镇无数的邵树德,居然是和平主义者。
河岸码头、加工厂房、地面仓库、地下冰窖、办公场所、员工宿舍、食堂厕所……
一片片区域被规划出来,图纸画了一叠又一叠。
内务府聘用的数学生跟踪整个捕鱼过程,估算产量,确定人员、物资的用量。
营建士亲自操刀设计,确保在同等质量的情况下,成本最低。
州一级才有的工学生已经开始琢磨生产工艺:是像灵州那样挖池子大规模腌火腿一样好呢,还是使用传统的木桶腌制工艺?
邵树德发现干这类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早年播下的种子,现在一个个结出硕果,开始提供帮助了。
这些学生,就是自己的“工具”,在江山这张纸上作画的工具。
非常好用!
八月十九,邵树德离开了驼门河口,返回盐州视察船坊。
如果说渤海国除了城市、田地之外,还有什么值点钱的资产的话,大概就是东京、南京的造船工坊了。
工坊之外,还有大量精通航海的水手、商人。其实这也是资产,而且价值颇高。
船舻司的马万鹏七月底就来了,在工坊内转悠了两旬后,给出了一份简短的报告:龙河浦船坊有官员、工匠、学徒二百余人,经验较为丰富,可堪大用。
另,船坊内还有三艘船只在造,即将完工。
“这三艘船,是渤海使团的?”邵树德问道。
“正是。”马万鹏答道:“最迟明年春,他们将派出一个四百人的使团前往日本。”
“他们也真是拉得下脸!”邵树德嗤笑道:“热脸贴日本的冷屁股,有意思吗?”
马万鹏亦笑:“日本人每次都装模作样,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渤海人在与日本的交往中,并不是每次都居于平等地位,而他们也确实很能放得下身段,并不在意这些“小节”。
文王大兴三十四年(771),渤海青授大夫壹万福率325人访日,日方认为渤海国王的表文太过无礼,不够尊重日本天皇,于是责问之,并退还国书和信物。壹万福“再拜据地而泣”,当场修改表文,道歉,日本才满意,并回赐了大量日本本地丝绸——主要是美浓絁。
大兴三十六年(773),渤海国使乌弗须访日,日方以“所进表函,违例无礼者”,“不召朝廷”,令其“返却本乡”。又考虑到“涉海远来,事须矜悯”,赐了部分财物钱粮,让他们回家。
大兴三十九年(776),史都蒙访日,祝贺光仁天皇登基。他们未按规定路线登陆,遭到了日方斥责,但因为是祝贺天皇登基,看在心诚的份上,捏着鼻子允许他们登陆。
随后多年,渤海经常派使团赴日,日本人称其“慕化入朝”,屡屡挑剔渤海进献的国书言辞不够恭敬,来使身份不够高,以及登陆路线不对等等,但基本每次都回赐大量礼物,渤海人不重面子,得到了大量里子,收获颇丰。
渤海二百年国祚,平均六年一次官方使团,民间商团就更多了,他们的航海技术,大概也是这么锻炼出来的。
“渤海商品,在日本很畅销吗?”邵树德问道。
“毛皮、药材,还是很畅销的。还有率宾之马,极受日本人青睐。不过渤海人很狡猾,很少卖母马过去,即便公马,也要去势。”马万鹏说道。
“渤海枉作小人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日本人根本就没有培育马种的意识。”
说完,补充道:“与日本、新罗的贸易关系,要尽量维持住,并适当加大贸易量,尽量收白银,看看能从日本那里榨出多少东西来。”
“陛下,臣只管造船。”马万鹏嗫嚅道。
“哈哈。”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是,这事朕来安排。”
日本对中国的贸易,总体而言处于逆差状态,需要输出贵金属来平衡。邵树德想榨一榨他们的潜力,看看能弄出多少白银。
如果日本因为白银大量流失,导致市面上银根紧缩的话,他们就会想办法寻找白银,或者关闭贸易。
邵树德想试一试,看看他们会做出何种选择。如果是前者,那就太好了。
巡视完船坊,他便离开了盐州,返回庆州宫殿处理政务。
渤海人以秽貊故地为龙原府,领庆、盐、穆、贺四州,治庆州。
也就是说,东京其实是高句丽人的“龙兴之地”。渤海人将其设为东京,意味深长,或许有镇压、融合高句丽后裔的目的在内——当然,也只是目的之一,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与日本、新罗的海上贸易。
东京城的规模不算大,周长不到六里,城外有护城河,城内有宫殿。
从地望上来看,东京城地处平原,远山环绕,驼门河从城西数里处流过,浑蠢水(珲春河)自城东十余里外流过,在东京城南汇入驼门河。
东京宫城有三座宫殿,入城就是最大的一座。与上京一样,殿名“太极”,邵树德此时就坐在里面,批阅奏折——大部分宰相们自己就处理了,但还有一些需要他来最终决定。
李嗣源率天成军抵达饶州后,与危氏兄弟连番大战,屡破贼军。
就在七月底,余水之战打得危全讽、危仔昌二人抱头鼠窜,斩首近万,俘八万余。
危全讽带着亲兵狼狈逃回抚州。夏军兵临城下之时,无奈出降。
危仔昌单骑走免,逃往江东,据说已被钱镠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