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抢都抢了,说这些作甚?”周继英见他大惊小怪,有些没好气地说道:“高长史不妨看看那边。”
高昭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大群靺鞨人赶着黑压压的豚猪到草地上。而草地之上,已经有人在宰杀了。
猪皮被收走,制作甲具,内脏便留在本地,充作驻军补给,肉则做成脯,装船发往神州前线。
“他们——没反抗么?”高昭望惊问道。
浿北也有靺鞨部落,一直让他们头痛。不纳赋税,还时常劫掠,简直就没一个良民。小孩生下来就好勇斗狠,长大了更是不得了。浿北诸郡一直眼不见心不烦,当他们不存在,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如果非要从中原挑一个群体与之对应的话,那么只有“蔡贼”了。
蔡贼平时种地,手头紧了就出去抢劫。向北是洛阳、汴州,虽然富庶,但军事实力强大。比如宣武节度使常年养兵十万,你去和他们打不是找不痛快么?于是蔡贼大量出现在襄阳、鄂岳、江西、淮南一带,四处劫掠,悍勇难制,以至于唐廷不得不联手各镇,组建专门的部队围剿,这才稍稍遏制住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这些人和蔡贼太像了。
“反抗有何用?”周继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道:“已经挑了几个小部落了,敢不纳贡,就要有死的觉悟。不过这些人确实挺狠,兄弟们费了一番手脚,才把他们制服。”
高昭望联想到来的路上,从船头看到不少顺水飘下的尸体,顿时不寒而栗。
中原礼仪之邦,盛产的却是凶狠无情的武夫,唉。
“朝廷好手段。不过对付这些愚昧凶顽的蛮人,还是得施以怀柔之策。就算抢光他们的部落,也得不到多少东西,说不定还是亏本的呢。”高昭望干笑了两声,终于谈起了正事,只听他说道:“我从浿北运来稻麦三万斛,还请交割一下。”
“这你得找杜府尹了。”周继英说道:“他就在城里。”
“好,老夫这就去寻他。”高昭望拱了拱手,说道。
就在此时,数骑从城北驰来,高声喊道:“大捷!大捷!威胜军攻城旬日,屡挫贼军。六月初六,贼西京留守张定保开城请降,神州克复。”
高昭望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又默默听了两遍,确定没错之后,连连感慨。
渤海是真的不行了,日暮西山,一副败亡之相。
西京下辖四州,即神州、桓州、正州、丰州。
桓州去年就被攻克,神州刚刚被占领,只剩正州、丰州了。
正州位于桓州西面,夹在沈、桓之间,兵微将寡,一时间没人去料理。这时候是不是该降了呢?反正去年夏军过境的时候,他们压根没阻拦,估计差不多了。
丰州还有一番争夺,毕竟这是中京显德府的门户,不可能轻易丢弃。但也就只能稍稍拖延一下罢了,最终结局不会有什么两样。
周继英也在一旁听到了,连连大笑,畅快不已。
“将军可是要北上了?”高昭望也不急着去找杜光乂了,问道。
“不会。”周继英叹了口气,道:“西京的贼军已经覆灭,但南京南海府总有兵马西进窥伺,我怕是走不了。”
“将军,南海贼兵孱弱……”高昭望心中一动,说道:“若遣一支偏师东进,配合我浿北儿郎,或能攻取之。”
“浿北已经贡献了五千乡勇,还要出兵,很拼嘛。”周继英笑道:“这得秦王定夺,你和我说是没用的。”
高昭望自失一笑,道:“老夫明矣,这才奏报秦王。渤海已是冢中枯骨,此时不抓住机会立功,将来只能追悔莫及。”
说罢,行礼离开了。
第021章 西京与东京
“一个四处是山的地方,居然造这么大的城池。”入城之前,邵承节绕西京走了一圈。
西京留守、鸭绿府、神州、神鹿县,都在这么一座城内办公,就体制架构而言,和唐没什么区别了。
攻克西京,其实并未经历多么残酷的战斗。威胜军一万三千余众,外加部分安东府兵、土团乡夫、浿北乡勇,总计约三万兵马,真正猛攻猛打,不过六七天罢了,死伤了三千余人,便彻底动摇了守军的意志,然后将其拿下。
其实说起来,也是瓜熟蒂落罢了。
从去年就有交手,冬天还给他们一记重挫,再到今年,西京的渤海兵十停去了七停,战力严重下滑,已经没有野战的勇气,失败是必然的。
如果他们有坚强的战斗意志……
邵承节哈哈一笑。听说神州营建了数十年才完工,城防设施极其完善,城墙高三丈、周长二十里,通体采石砌成,其实很难打的。换夏兵来守,只要粮草不断,能给你守到天荒地老。不过大伙爱野战,多半不会甘于守城。
笑完,他马鞭一扬,带着亲兵呼啸冲入城内。
渤海人或许真继承了高句丽的部分文化,不但城墙是石头砌成,就连街道都铺着石板,豪奢已极。
当清脆的马蹄声出现在街道上时,少数刚要出门的渤海人慌忙躲避,又逃进了家中,紧闭房门。
二百年的海东盛国,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欺负。即便这几年契丹崛起,上升势头十分明显,渤海屡战屡败,但也只是在西面的鄚颉府、扶余府,与他们鸭绿府之间还隔了长岭府,感受没那么深刻——虽然历史上一年之后,西京就被契丹人攻破,阿保机在鸭绿江钓鱼,宣示胜利。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安定了二百年的西京便风声鹤唳,战事频频。但文恬武嬉的渤海人,真的硬不起来了。他们匆忙组织抵抗,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各种出兵厮杀,尽数送了人头。
到了今日,西京告破,对所有渤海人而言,可谓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
邵承节征服过蜀中,对百姓们的这番表现已经见怪不怪。他策马冲到一座宫殿前,将马儿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信步走了进去。
“这便是西京宫殿?”邵承节挥舞着马鞭,看着明显经历过一番厮杀的殿宇,问道。
昨日渤海西京留守张定保出降,但守军的意见并不统一。毕竟渤海立国二百余年,终究还是有忠义之士,召集兵勇,与入城的夏军展开巷战。最后一股百余人残兵,便聚集在宫殿内外,抵抗到了傍晚时分。
这让邵承节对渤海人刮目相看。
草原部落,很多比渤海人能打。但他们一旦失败,降就降了,十分干脆。毕竟草原部落仇杀、吞并,历来如此,牧人们对部落的归属感不是很强。
但立国建制,有文字、有城池、有稳固的地方治理体系的国家就不一样了。国祚二百多年,确实有很多人不愿渤海灭亡,宁可战死。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这类事,知道这叫民族意识,虽然还十分粗浅,不甚牢固,但真的有点苗头了。
如果放任不管,再过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渤海国中会不会出现鼎革之事?一旦有所谓的义军推翻大氏,建立新朝,会不会让渤海浴火重生呢?这是有可能的。
到了那时候,大夏是否还有那个精力来对付如日初升的“新渤海国”?很难说。
小国亦有兴衰、升降,就该趁着它病了的时候彻底搞死,不留机会!
“殿下,这便是西京宫城。”昨晚就进城的内务府少监张筠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不错了,前唐、大夏的行宫,也就这个样子。”
“蕃邦小国,也有如此豪奢的殿宇。渤海国,确实不能让它继续存在下去。”邵承节摸了摸廊柱上的雕花,说道:“缴获了多少东西?”
“殿下,按照约定,皮货、药材内务府估价收购,以毛布支付。”张筠说道:“殿内计有锦缎两千余匹、柞蚕布五万余、金银器五百件、珍珠七十袋、各色毛皮近万件……”
邵承节慢慢听完,赞道:“进城之前,我看周围都是山,田地不多,以为没甚油水呢。其实在看到如此坚城之时,便该推翻这个想法的。渤海人还是有钱,神州为水陆转运之地,素来繁盛,断不至于令我失望。”
“殿下,城中尚有坊市,那才是大头……”张筠提醒道。
“放心,已有人前去查封、清点了。”邵承节说道:“战利品的处置,还是老规矩,你们做个单子出来,我要当场宣读给武夫们听。”
“是。”张筠很干脆地应下了。
大夏武夫们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要求你当场发赏,回去后兑现就可以,三十年来一直如此,大家早就接受了。但如果当众宣读,告诉大伙缴获了多少东西,他们还是很开心的,士气可以得到提升。
邵承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多年的行伍生涯,他对如何调动武夫士气一清二楚。
张筠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就没事了,你速去办理。”邵承节摆了摆手,说道。
“殿下。”张筠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道:“接下来兵发何处?”
“你又不是监军,问那么多作甚?”邵承节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圣人有旨……”张筠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邵承节拿马鞭点了点他,没好气地说道:“不就是向东攻龙原府嘛。”
龙原府是渤海东京,曾经做过其都城。
渤海文王大钦茂因在上京丧妻、丧子,认为这是不祥之地,于是迁都东京。
大钦茂去世后,子宏临早死,族弟元义继位。但他只在位一年,“国人杀之”,推宏临子华屿为王,复还上京,改元中兴。
大钦茂迁都,表面原因是丧妻丧子,实际原因是上京国人势力的壮大,令他感到害怕了。
这个国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随着大钦茂改革渐渐兴起的贵族门阀势力。他们已经成长到足以左右渤海王位的程度,因此在迁都东京后,还能杀大元义,扶立大华屿,并还都上京。
渤海国五京之间是有主干驿道的,曰日本道、新罗道、鸭绿道(朝贡道)、营州道、契丹道。
西京神州处于朝贡道的水陆转运枢纽位置。从这里北上,陆行四百里可至中京显州。而一路向东的话,有南北两线可至东京。
“张少监,我欲走北线,先去中京,再东征龙原府。”邵承节想了想后,说道:“显德府横亘在中间,若不拔之,腹背受敌,不美也。况渤海人重点整修了中京至东京的驿道,分为39驿站,车马足备,路好走,补给方便,行军当很迅速。第三,圣人在仙州,将欲东行,若不攻拔中京,或有危险。综合此三点,先北上,再东进为妙。”
张筠沉默了一会,道:“殿下记着目标即可。龙原府是一定要拿下的。”
渤海国迁都东京以后,大力整修中京、上京与东京之间的道路,配备了三倍以上的驿站和车马,是国中当之无愧的主干道。
东京临海,有驼门河(亦称土门河,即图们江),南岸附近有一港,曰“龙济港”,是渤海国通往日本的始发地。
渤海迁都东京以后,国家发展重心便是与日本进行海上交流,因此大力整修港口、码头,迁移户口,兴建坊市,龙济港一度成为十分兴盛的商埠。
邵树德也想到这个地方来看一看,甚至比上京还感兴趣,因此才有了张筠的那番话。
“就这么定下了。”邵承节心下一喜,道:“你速速清点财货,我来整备军队。北上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能给贼人反应过来的时间。”
说完,邵承节直接出了宫殿,见门外的军士们无所事事,拿着马鞭就打,笑骂道:“这才哪到哪?各回各营,过两天随我去中京耍耍。”
几乎与此同时,报捷的使者也飞奔而出。
※※※※※※
邵树德很快收到了消息,此时他已带着宫廷卫士、银鞍直及佑国军一部进入了瑕州,进驻苏密城(桦甸市桦甸镇)。
佑国军现有两万人上下,其中大约一半来自老禁军各部,剩下的多为原佑国军及威胜军士卒。
佑国军也是大夏第十支禁军步队。刘鄩、孔勍、李璘、王郊、王彦温、李存信等人出任各级将官,堪称将星云集,都是一时之选。
一路之上,邵树德都在与这支部队交流感情,成效颇为显著。
抵达苏密城后,他便让佑国军、银鞍直驻于城外,宫廷卫士驻守城内,等待各方消息的同时,顺便巡查地方政务。
瑕州刺史秦翰、别驾蒋玄晖等官员陪同。
秦翰是兰州人。邵树德早年西征之时,举家投靠,算是较早一批从龙之臣了。担任过兰州都部落使、团练使、临州长史、河州别驾,履历非常完整,一直是在陇右任职,属于根正苗红的关西集团成员。
秦翰还有几个兄弟。
秦青现任丰州刺史,秦乐为陕州司马,秦恪在飞龙军为将。
至于他们的老爹,曾经领吐蕃黄铜告身、蕃名乞结夕、兰州行人部落千户长秦贵,早已去世多年。临死之前,他又做回了唐人,担任过兰州都部落使,也算是含笑九泉了。
“瑕州四县,山原各半,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邵树德行走在白桦林之间,看着高耸入云的树木,感受着脚底轻微的凹陷,暗自思索这成千上万年来就没开发过,土壤里积累了多少肥力啊。
内务府少监赵植也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密密的山林,心中思考的却是能打到多少皮子。
圣人已经跟他交过底了,从今往后,辽东道山林里的野物不能随便打。想要打猎,需取得猎户资格,在官府登记。
其实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规矩。猎人不是随便当的,要取得官府许可。由于不种地,他们的税也与别人不一样,比较特殊。遇到战事,猎户很容易被征发,因为他们有一定的技能,训练一番后就可以当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