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老人次子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羊皮,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会已近尾声,羊皮被完整地揭了下来,置于一旁。
没了皮的羊悬挂在那里,随风轻轻摇晃。一身材健硕的妇人走了过来,将羊从钩子上取下,然后放在一旁的砧板上,用刀斧切割。
“嘭嘭!”健妇的动作很稳、很准,也很有力。如果被征发打仗的话,至少可以站在城墙上拿斧子砍人。
“哗哗!”屋檐下另外一位妇人就要秀气多了。
她正在腌制羊肉。
这是从关北带来的习惯。自从三茬轮作制大兴后,深秋时节,家家户户都会杀掉一部分牲畜,腌制咸肉。
肉大部分拿到市场上售卖,小部分自己留着吃。
这种行为是广泛性的,几乎整县、整乡、整村地这么做,已经有风俗的雏形了——再过几十年、百余年,肯定就是正儿八经的风俗了。
腌肉也是需要成本的。除了粗盐之外,似乎还添加了一些香料,这让赵匡明看着有些稀奇。
江陵府那边牲畜比较少,腌制时也不怎么放香料,因此他觉得很新鲜。
“这里的盐没有胡落盐池的青盐好。”见赵匡明盯着,妇人也不觉得害羞,落落大方地说道:“听闻是北边草原池子里捞出来的,不太好。要说最好的盐,还得是丰州印盐,那可是贡品哩。圣人有福气,打小就吃印盐。就是到了现在,圣人天天都要吃丰州白面做的蒸饼,蘸着印盐吃。”
“你怎知道?”赵匡明笑问道。
“四里八乡都这么说,那还能假?”妇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四里八乡都是哪里人?”
“灵州的、宥州的、夏州的都有,不过还是绥州人最多。”
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是香料么?”他问道。
“胡椒,可以去去腥气。”妇人讶异地问道:“官人不知道此物?”
“知道。”赵匡明笑道:“昔年元载大肆敛财,骄纵无比。后被唐代宗赐死,抄家之后,搜出珊瑚数十株、钟乳五百两、胡椒八百石。”
“元载是谁?”妇人问道:“怎么屯了那么多胡椒?”
“唐代宗时的宰相。”
“怪不得唐亡,这元载也太不晓事了。胡椒又不贵,去坊市里买不就是了?”妇人感叹道。
“胡椒不贵?”赵匡明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西域胡商远道运来,贵得很。你可知胡椒产于天竺?”
“啊?”妇人张大了嘴巴,惊讶不已。
“胡椒以前是很贵,现在没那么贵了。”老人走了过来,说道:“官人有所不知,这些胡椒都是从密州、海州运来的。”
“杖翁有见识,连海州、密州都知道。”赵匡明哈哈一笑,问道:“莫非是大食胡商浮海运来?”
老人有些不太确定,含糊地说道:“或许是吧。不过,听我家大郎的同袍说,运到咱们这里来的胡椒,至少三一之数,产自安南。”
赵匡明又被狠狠地震惊了一下。
他好读书,知道前唐之时,胡椒多从陆路,由粟特、波斯胡商的驼队转运而来。如果大食胡商用海船运来密州,那个量确实不是驼队可以比的。
其实他曾经想过,如果把胡椒价格打下来,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买,进而赚更多的钱呢?他仔细推演了一番,发现可能性极大。
只可惜,甚少有人这么做。
胡椒这东西,唐初还被人当做药材使用,价格昂贵。后来胡商发现中原需要这种东西,于是多运了一些过来,价格慢慢降低,渐渐被人当在调味料使用。时至今日,胡椒的价格已经下降很多了,只有唐初时几分之一,但依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消费得起的。
可眼前见到的事情颠覆了他的认知。一个府兵家庭在腌肉时,居然大量使用胡椒,难道最近又降价了?
“安南何时产胡椒了?”赵匡明有些不解。
“这却不知了。我家大郎也是听别人这么说而已。”老人说道:“不过谁又说得准呢?安南也是朝廷治下吧?若能广种胡椒,兴许是大好事呢。以前不觉得,现在发现,离了胡椒,这肉就没法吃了。”
“为何?”
“不用胡椒,味道太腥、太臭,卖都卖不上价。便是自己人吃,也觉得膈应。”老人说道。
“以前没胡椒时怎么办的?”
“有些草根比较辣,勉强合用。”
“比之胡椒如何?”
“不好比,不好比。”老人笑了,说道:“反正咱家也用得起胡椒,何必再去找辣根呢?”
“衙内。”姚洎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安南确实产胡椒了,几年前才有的事。去岁在洛阳碰到静海军进奏院的人,说那边种胡椒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是朝廷下令的。但安南胡椒也是大食胡商转运过来的,他们船多,熟悉海况,航海本事高,船也好,因此在见到北地对胡椒的需求一年比一年大之后,便大批量采买安南胡椒,运至海州、密州、登州等地售卖,获利颇丰。”
“如果——”赵匡明转过头来,看着姚洎,说道:“如果北地家家户户都买胡椒,那该是多大的买卖?财帛动人心啊,什么买卖最赚钱?不是珊瑚、珍珠、玉石之类的稀罕货,而是人人都要用的大路货。”
“确实是个好买卖!”姚洎也叹道:“若经营得法,富可敌国不可成问题。”
他看得出来,执行了三茬轮作制的北方民户,每年都有大量老弱牲畜需要宰杀。甚至于,当行情好时,健壮的牲畜也不是不能杀。
一家一户可能没什么,也就一两头牛、二十多只羊的数量,但一千户、一万户乃至十万户呢?这是什么概念?如果都用胡椒来腌肉去异味,那得是一个多大的市场?不敢想象。
“有那么多胡椒吗?”赵匡明喃喃自语道:“难道要把安南的地全种上胡椒?可能吗?”
赵匡明、姚洎并不知道,历史上15世纪的葡萄牙乡村,每到深秋,家家户户开始宰杀牲畜,腌制肉类。因为有浓重的异味,因此需要香料来压一压,作为三大香料(胡椒、肉豆蔻皮、丁香)中最便宜的一种,胡椒的需求量逐年增加,威尼斯、热那亚商人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他们从土耳其人手里拿货,土耳其人又通过阿拉伯海商从印度采买。
但当有一天土耳其人实施贸易禁运的时候,香料、丝绸全他娘地断了,逼得葡萄牙人自己出海寻找香料。发展到后面,葡萄牙自然而然成了第一个殖民帝国。
如今大夏北方的农业生产模式是很奇特的。
羊毛促进了毛纺织业的兴盛,毛布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开始在长江流域流行了。人家虽然在南方,但冬天是真的阴冷,对毛布的需求不比北方人少。
奶制品行业也得到了极大发展,奶粉已经成了军中制式干粮之一,军官们都说好,因为极大减轻了后勤压力。
然后便是肉类了。三茬轮作制下,以六十亩地为例,至少可以养二十头牛。如果不养牛,可以养三百只以上的羊。牛羊都是有寿命的,每年都有老死、病死或意外死的,宰杀量极大。而大规模的宰杀一般在深秋开始,受限于加工水平,肉的异味很重,最好有香料遮盖,这不就凭空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么?
当然,前提是把香料价格打下来。这就需要大面积种植以及相对较为发达的海运行业了,因为胡椒这种东西,冷的地方种不了啊。
“我怀疑圣人在二十多年前就预见到了今日。”赵匡明叹道:“安南那破地方,即便老百姓犁地都犁出火星子了,能种得了那么多胡椒吗?他们愿意吗?”
“在斧钺面前,没有什么是不愿意的。”姚洎也连连感叹:“只要老百姓需要这种东西,有钱赚,有大钱赚,那么就拦不住。安南诸州,或许一辈子要给北人种胡椒了,不种还不行。”
第007章 驿站之夜
赵匡明、姚洎二人在杖翁家住了两天才离开。
羊肉是吃了个饱。实话实说,胡椒腌的羊肉,味道确实不错。
这一家的饮食带有很浓重的关北风格。
烙饼、煮肉、酥油菜乳酪——最后一种是凉拌,听起来有点像黑暗料理,但历史上西夏人就有用酥油、乳酪拌蔬菜生吃的做法,还有捣碎果子后做果酱,花样还是很多的。
离开兴唐后,继续向东,穿过妫州,出军都陉,过昌平县,一路抵达北平府,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十八日了。
路上的感慨还是很多的,最突出的一个印象就是,操关西口音的人真多!
姚洎曾经说了一句“道破天机”的话:参、柔、朔、云、蔚、妫六州,多关北移民,而北平府、蓟州、平州、涿州四地,自李克用时代便连年征战,夏军来了后,又厮杀不休,随后爆发编户之乱,大量人口或死伤,或外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来自关内道、关北道诸州的移民。
在地图上连一条线就知道了,阴山、代北、幽州,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关中、河东、河北,而这些地方的原住民被大量替换,圣人这是生生造出了一个核心地盘出来。
“连有人造反怎么办都想好了。”赵匡明嬉笑道:“河北造反的话,浩浩荡荡的大军自幽、涿、平、蓟、妫等州南下,禁军沿永济渠北上,或还有水师自辽东西进登陆,那还打个屁。”
“河北刺头多。今岁圣人北伐,留守河北的还有两支禁军和河东降众七八万人,若无人留守,河北人敢断了永济渠,让前线十几万大军吃土。”姚洎也笑道。
阴山、燕山以北的草原,如今看样子已十分稳固。
不是圣人的直属奴部,就是圣人一手扶植起来的部落。后者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密切,荣宠不衰。
听闻四皇子邵观诚即将从海州回北平府,迎娶三泉巡检使、藏才党项族长王合的小女儿为王妃。
对,就是那位已经在海州纳了土族吴氏为孺人的齐王。他终究还是免不了被他爹拿去做联姻工具的命运,天潢贵胄,就应该有这个觉悟。
柔州契苾氏的嫡女,更是早早就谈好了,嫁给六皇子邵明义为妻。
再加上与党项野利氏联姻的河阳公主,圣人对蕃部的拉拢当真不遗余力。
“河北人也被杀怕了。”赵匡明说道:“昔年魏博户口三百万,而今不过两百万。虽然不都是本朝所杀,但再硬的骨头,被敲打了这么久,也很难支持住。”
“确实。”姚洎说道:“方才在外头与人闲谈。王师大破契丹的消息传回后,河北士民也很振奋,再过了二三十年,等这代人老了,风气就会有所改变了。”
“听闻洛阳讲武堂有句话,叫‘以时间换空间’,圣人炮制河北人的招数,好像就是以时间换空间。”赵匡明笑了笑,道:“走,进屋。”
今日天色已晚,他们便宿于驿站,天明后再入城。
驿站内人山人海,嘈杂犹如菜市场。
赵匡明定睛一看,居然有很多黔中蛮酋,而他们在——赌钱。
“一拨又一拨排着队面圣,有人临走前都输光了,得借钱回家。”
“带了点破烂礼物过来,礼部回赐的都是锦缎、银器,到头来还是输光。”
“大部分人官话都不会说。会说官话的也是汉人,不知怎地当了土官。”
“说实话,当土官比当节度使强。朝廷会收拾节度使,但不一定会收拾土官。”
“瘴疠之地,朝廷也懒得多管。”
驿站内也有少许往来公干的官员,赵匡明与他们坐在一起闲聊,顺便吐槽下各路蛮獠酋长们。
“黔地大定,不是好事么?”赵匡明举杯朝人示意,道:“况且那些地方,山高林地,瘟疫较多,我等去了,怕是死无葬身之地矣。比起瘴疫,我宁可忍受渤海苦寒之地,至少没那么容易死。”
众人心有戚戚焉。
若哪天王师南下,占了南方诸多藩镇,肯定要大批量遣官南下。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唐末之时,乐安郡王贬了那么多官员去五管,如今还有多少活着?莫名其妙生个病,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与之相比,到苦寒之地任职的官员,多数还活蹦乱跳的。
说句实话,渤海和五管选一个,肯定选去渤海当官,而不去五管,小命要紧。
“菜来了。”驿将亲自出马,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鱼上来了。
鱼是大黄鱼,与酸菜一起炖了,香气扑鼻。
“终于来了!”
“等半天了!”
“圣人微时所爱之物,我还第一次吃呢。”
“现在送礼,不弄几条海鱼,拿不出手啊。”
“我家孩儿不知从哪听来的,吃了海鱼强身健体,箭术通神,非要买。”
“我家大人听了圣人落难的故事,也想吃两条。”
官吏们嘻嘻哈哈,运筷如飞。两条大黄鱼,不一会儿就只剩骨架了。